劍起劍落,老榕樹又添了傷痕。劍鋒在樹干上擦過,留下的缺口很窄,卻很深。
“姑娘住手!放過這棵老榕樹吧!”吟蔳循聲望去,是一名身著淺縹色短褐的男子。遂將劍鋒轉了方向,遠遠地指著幾米外那名男子的咽喉處。“那你替它?”吟蔳的眼眸泛紅,不知是怒氣上涌還是強忍淚水所致。
“哥,走吧!別惹這個悍婦!”另一名男子拽了拽方才那名男子的衣袂,說著自以為的悄悄話。
吟蔳輕抖手腕,將劍鋒向左偏移,指著身著蒼色短褐的那名男子。
只見那男子全身一怵,驚魂未定地說:“女俠……女俠別動氣!別跟我們……凡夫俗子……一……一般見識。”
“琴棋書畫詩酒花,皆可消愁。姑娘不似惡毒之人,何必要傷及無辜?”
這話仿佛古剎的一聲梵音,令吟蔳從狂亂中漸漸鎮定下來。“我要酒,最烈的酒!”
“只要不動劍,都好說!都好說!”身著蒼色短褐的男子如釋重負,跑進榕樹旁的小屋,不多時抱著三大壇酒現身。兩壇用胳膊夾靠在胸前,另一壇疊在這兩壇之上,用下巴抵住壇頂。
身著淺縹色短褐的男子喊住他:“阿苡,姑娘又不是酒鬼!”
吟蔳不理會,一把抓起最上方的那壇,用劍劈開壇蓋,將壇口朝向自己,任酒如瀑布般傾注而下,入口,醉心。酒香醇厚,方才緊張的空氣也因這酒香變得舒緩。
一壇下肚,吟蔳雖覺些許眩暈,但仍辨得清天地,記得起心中事,便伸手去抓第二壇。
“姑娘,哪怕喝到忘我,也終有醒來的時候。姑娘的煩憂,若可為外人道,說出來,興許更暢快些。”
“我與你非親非故,為何多事?”或許是酒的作用,吟蔳的眼眸像起了一層輕霧,“可親又如何?故又如何?現在能與我說話的,還不是一個陌生人?”
“姑娘,其實看見你,我仿佛看見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也喝過酒,也傷過這棵老榕樹……”
吟蔳突然騰空躍起,順著老榕樹粗大的主干上到兩三丈高,落在旁側的枝干上。她細細撫摸著主干上的紋路。片刻之后,停住了,露出一絲笑容,原來是觸到了一條橫向樹疤,長約一尺,深約一寸。指尖在這條樹疤上游移,似乎仍能感受到當時的那份嗔怒。看來,他說的是真話。
吟蔳一個翻身,落回到地上。借著酒勁,她少了些戒備,與眼前的陌生男子攀談起來。
原來眼前這名身著淺縹色短褐的男子叫林莯,另一名身著蒼色短褐的男子是他的弟弟林苡。兄弟倆相依為命,靠木工手藝營生。
“曾經的你,對老榕樹做了什么?”
林莯笑了,笑容中仍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當年,心愛的女子嫁他人為婦,可我無能為力,便撿起鋸子拿這老榕樹出氣。”
吟蔳有些吃驚。一則,表面上如此溫文爾雅的男子,心中竟藏著如此酸楚的往事;二則,對著自己這不知來路的陌生人,他竟如此坦誠。或許,我是酒逢知己了。吟蔳這樣想著,便談起了自己的心事。
“距此九萬里之上,是九重天。九重天上有座鳳煊宮,住著所有鳳族的神靈。我叫吟蔳,是其中的一員。我與鳳族圣師的兒子昱馳幼年便相知。眼見我們逐漸成年,定下了婚約。我曾經多么期待大婚之日,直至……直至有一天,我撞見昱馳和我姐姐韞嬈互換鳳羽、鳳翎。鳳族生來,便是男子攜鳳羽,女子攜鳳翎。鳳羽和鳳翎在哪里,我們的魂就會歸向那里我受不了被最愛的人和最親的人同時欺騙,便跳下通天井,到了這里。”
“我們常常祭拜鳳神。如今見了本尊,我想我該給你磕三個響頭。”林莯說罷,便作勢欲要俯身。但吟蔳一拂袖,袖口涌出一股強風,生生將林莯推直。兩人相視而笑。
“夜已深。你也不似方才躁亂。我叫阿苡收拾了一間客房。神女不嫌的話,就請夜宿寒舍吧!”
吟蔳將未啟封的第二壇酒塞到林莯手里。“那好!明晚接著喝!”
2
翌日清晨,林莯和林苡扛著一箱工具外出做活。吟蔳一人倍感寂寥,卻不敢多走動,怕擾了村里原有的安寧。拎起一壇酒獨自喝著,透過窗欞望向天空,又覺傷心,終于挨到黃昏。林莯和林苡的腳步聲是她盼望已久的。
“現在可以陪我喝酒了!”吟蔳托著兩壇酒,一個翻身從二樓落到一樓。
“神女姐姐,我們現在要劈柴、做飯。然后,還得趕著做條案。客人要得急!”林苡被吟蔳荒唐的想法震到,不禁大吐苦水。
吟蔳一臉輕松地說道:“我幫你們呀!弄完這些就可以陪我喝酒了吧?”
“弄完這些自然得空了,不過……”林苡話未說完,只見吟蔳走入火房,撿起灶旁一根粗木,抽出劍往下縱向一劈,碎成兩條,又撿起,橫向一劈,碎成粗細相近的四條。
“是這樣嗎?”
林苡目瞪口呆,連連點頭。
飯后,林莯和林苡吃力地抬出幾塊大木板,倒出斧、鋸、刨、尺等各色工具,圍著木板量量畫畫。一陣忙碌之后,林苡壓著一端,林莯拿起鋸子,準備照著畫線進行切割。
“讓我來吧!”吟蔳拔劍走上前去。
“這是精細的活。必須沿著畫線,絲毫錯不得,并不是力道大就行。”林苡顯然不放心吟蔳。
“你已經幫我們很多了,剩下來的讓我們兄弟倆慢慢做吧!”林莯怕林苡的話惹吟蔳不快,補了一句。
“錯了一絲一毫,便算我的。”吟蔳順著畫線一甩劍,劍鋒嵌入木板的畫線處,沿著畫線向前游走。一收手,劍鋒在畫線的另一端停住,分毫不差。
“神女姐姐,我給你拿酒去!待會兒讓我哥陪姐姐好好喝!”林苡興奮地跑向酒窖。
“別愣著了,快接著畫線吧!要不然,你該趕不上我了。”望著出神的林莯,吟蔳笑出了聲。
林苡剛搬出兩壇酒,條案的案面已成形。他“呀”的一聲,不覺松了手。吟蔳貼地飛去,兩手各撐起一壇。
“差點可惜了這兩壇好酒!”林苡這才回過神來。林莯對著他笑道:“真是蠢才!”
老榕樹下,伴著酒壇開啟,林莯和吟蔳又打開了話匣子。
“配得上如此劍術,手中這劍,想來不是尋常之物吧?”
“這叫鳳烑劍,由千年鳳骨煅造而成。”吟蔳抽出劍,對著月光前后翻轉。林莯看去,這劍泛著微微的紅光,與之前所見的其他佩劍的冷光截然不同。
“你試試。”吟蔳將鳳烑劍丟給林莯,眼角閃著一絲詭異。
林莯剛接過劍,整個人便不由往下墜,幾乎要撲倒在地。吟蔳趕緊抽走鳳烑劍,并一把抓住林莯的后襟,讓他坐穩。
“你這神物,并非我這凡夫俗子能駕馭。”
“九重天上,除了你們,還有其他神族嗎?”
“還有鸞族,他們住在鸞霄宮,和我們隔著天河。”
“從小跟著老人們拜鳳神和鸞神,以求太平,看來不無道理。”
3
又一日,林莯和林苡在做百齒暗榫,光是畫線已累得兩人腰頸僵硬。
“哥呀,這百齒暗榫太磨人了,明日再接著做吧!”林苡開始叫苦了。
“阿苡,再撐一撐吧。明日的活未必比今日少。”
不甘袖手旁觀的吟蔳自然要去幫忙。“你們讓開!”
“神女姐姐,這百齒暗榫隔一小段便需要切鑿一塊,我們光丈量畫線就費了一個時辰。要是……”雖然前幾日見識了吟蔳精準的劍術,但把這百齒暗榫交給吟蔳,林苡仍掩不住自己的擔憂。
“呵。年紀不大,倒挺婆媽。”吟蔳沒有多言,將畫線后的粗木條立起,腳下如生風一般,繞著木條又劈又割。其移動和出手之快,在林莯和林苡眼里,只見一群人影順著木條轉圈。飛落的木渣不時向他們砸去,但他們常因看呆了躲閃不及被砸得生疼。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成形的百齒暗榫便映入眼簾。吟蔳對著林苡,回擊似的挑了挑眉毛。
“剛才那招神功叫什么?”照例的飲酒,但林莯的思緒仍停留在吟蔳削鑿百齒暗榫的情景中,迫不及待地發問。
“鳳起。”
“像極了書中寫到的鳳凰起飛時上下盤旋的樣子。”
“我猜,還有比鳳起更厲害的吧?”
“有。鳳舞。”
4
“林莯,你是怎么回事?往日看你做事認真細致,一應木器全托你們做。這回怎么出這么大問題?”
“錢員外,我立馬重做。盡快送到府上。”
吟蔳見林莯愁容滿面,不愿言語,便私下問了林苡。原來是錢員外托林莯做一塊“金風玉露”的陰刻木匾,但林莯不知為何,誤刻成了“金鳳玉露”,而林苡又不識字,直到錢員外帶人來取,才發現這一紕漏。
“神女姐姐,這塊木匾要重做,我們兄弟恐怕得不吃不睡,才勉強來得及了。”說話間,林苡感覺鼻子有些酸澀。
“阿苡,快開始吧!再耽誤就更來不及了。”林莯聽到了林苡的話,便催促道。
“且慢!我可以幫你們。”吟蔳叫住了林莯。
“你已經幫我們很多了。這次是我自己犯的錯,應當我自己來彌補,不用他人插手!”
“既然你要獨自承擔,為何拉上阿苡?”吟蔳突然有點急躁,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后,又放緩了聲調:“興許,我成日拉你喝酒,是鑄成此錯的緣由。我必逃不開干系。”至此,吟蔳便不再理會林莯,轉身對林苡說:“阿苡,你快去搬做這木匾的板子。”
林苡立馬跑進一個堆滿木料的房間,尋了一塊大小材質都相近的木板。
吟蔳用劍挑起已刻字的那塊木匾,木匾在空中翻轉幾圈,穩穩落在木板上。“上面的這塊木匾,無它用吧?”
“神女姐姐快別取笑我們了。”
聽林苡如此說,吟蔳便放心了。
她一躍而起,凌空倒立。用力地將劍刺向上層木匾的刻字,劍鋒刺破木匾至抵下層木板。沿著上層木匾上原有刻字的輪廓,一筆一筆雕琢著下層的木板,木屑飛卷。刻琢“風”字時,她格外小心,生怕帶進那多余的一筆。“露”字收尾,吟蔳翻身立于地面,推開上層木匾,下層木板的陰刻已成。她見林莯林苡兩人像被偷了魂,下巴快掛到脖子上了,且木屑星星點點,鋪了他們一身,不由捂肚大笑。林莯和林苡被吟蔳的笑容拽回,看著吟蔳也沾了一身木屑,笑成一團。笑聲中,隱約聽到林苡說了一句:“那些帝王不過是‘金屋藏嬌’,我們這是‘木屋藏神’!比帝王都厲害。”
5
“今日收工早。可以好好陪你飲酒。”
“天色已暗,但地上的暑熱未消。我們尋個高處喝酒吧!”
“老榕樹上怎么樣?你說爬到哪支樹干上?”
“待你爬上得什么時辰,我可等不及。”吟蔳抓起林莯的胳膊,不容分說地把他帶到一支粗壯的樹干上,離地約四五丈。
“早上給錢員外送木匾,他驚得嘴都合不攏了。”
吟蔳聽了,笑得差點把那口酒吐出來。
林莯從斜襟后掏出一個扁扁的布包,細細打開,是兩套衣服。“回來時,順道去成衣鋪買了兩套衣服。你多有顧忌,平日也不出門,只能總穿那一套衣服。你幫了我們兄弟倆那么多,我們是該謝謝你。這衣服你若穿著不合身,便告訴我,我幫你改。若怕我改壞了,我送到店里去改。”
“你還會改衣服?”
“帶著阿苡,總得多會點。以后,你別使神力幫我們了。時日久了,真離不了你了,該如何是好?”
林莯說的雖是擔憂的話,但吟蔳仍分明聽出了一層其他意思,便故作懵懂地問:“你剛才這話什么意思呢?什么離不了?”
林莯有些慌亂,結巴地說:“阿苡……阿苡從小就愛偷懶。你……你再幫忙,他就更……更不愿多學了。”
“好!我答應你。”吟蔳望著林莯,目光如水。而林莯則更慌亂了,趕緊扭頭避開,猛喝了一口酒。
“前幾日的那招,就是鳳舞吧!”
“是。”
“還有比鳳舞更上乘的神功嗎?”
“有。鳳火。”說著,吟蔳從頭上拔下一枚通身白玉色的簪子,“這叫鳳骨簪,必須有它才能使出鳳火。”吟蔳將鳳骨簪遞給林莯看。“將鳳骨簪刺入頭頂的涌泉穴,全身便會沸騰,如火焰般灼熱,激出至高神力。只是……”吟蔳抿了一小口酒,繼續說道:“鳳火燃燒血液,輕則元氣渙散,重則形神俱滅。”
“那你千萬不要用鳳火!”林莯一把抓住吟蔳的手,又覺自己莽撞,立馬松開。
遠處飄來鳥兒的鳴唱,聲音越來越近,又逐漸遠去。
“這是?”
“這是夜鶯,雖然它們常常在夜里飛翔,但夜深了,總歸要回家的。那片林子便是他們的家。”林莯突然噗嗤一笑:“不知你這只神鳥的林子在哪?何日會歸林?”但說完,林莯又感到一陣揮散不去的哀傷。
“阿莯,我有句話想問你。”吟蔳緩緩地說。
林莯被“阿莯”這個稱謂驚住,畢竟這么叫過他的,只有曾經相愛過的洛琋。
“如果我賴在這里,你會不會嫌?”
林莯抬頭,撞上吟蔳那閃著清光的雙眸,一時開不了口,只得使勁搖頭。
“那我的林子,就在這里。”
林莯聽到這話,即便沒把手按在胸口,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急速跳動,如此劇烈,似乎要震出身體。他既驚喜又緊張,更加不知所措。
吟蔳將頭偏向他,雙眸離得更近了。霎時,林莯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種魔力控制,心跳再次加劇,但上身卻不由自主地向吟蔳靠去。雙唇相觸,那溫熱蔓延,身體柔酥得好像在漸漸融化。
6
那晚后,林莯和吟蔳不如往常多言,目光交匯,彼此就懂了。吟蔳不再插手他們的木工活,在劈柴、生火、燒飯和等待中度過白天。
“在鳳煊宮的時候,我常常落到宮宇的最高處,一個人發呆。突然想念在屋頂上坐著的感覺了。”
“那我們上屋頂吧!不過,你不能用神力。”
“那怎么上去?”
“你跟著我,我們一起爬上去。”
他們到了二層的閣樓。林莯推開窗,站在窗框上,輕輕一跳,雙手抓住了屋檐。順勢往一躍,便上了屋頂。他讓吟蔳也站上窗框,伸手一把將吟蔳拉上屋頂。
“撇開神力,你爬高還不如我吧!”
“你盡情得意吧!”吟蔳右手拖著臉頰,看向林莯。“阿莯,是不是已經過了六十多年?”
“六十多年?是六十二天。”
“真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這些時日放在九重天,便是六十二年了。”
“凡人的一生,于神而言,或許不過是從種子發芽到花兒衰敗那短短幾十天。”林莯突然想起什么,迸出一絲笑容。“還好不在九重天,要不然,還沒等出土的花兒開到最艷,我已老去了。”
7
林莯和林苡照例踏著晚霞回來。但今日的晚霞紅得刺眼,遠處的層云像浸在鮮血里。突然,濃重的沙塵揚起,眼前突然出現一名男子,披頭散發,臉上血跡斑斑,衣服盡是刀口。“蔳兒!”這男子全力嘶吼著。
吟蔳聞聲,從二層的閣樓一躍而下。“昱馳!”
“鳳煊宮有難!鸞族……”昱馳還來不及說完,又揚起一陣黑沙。是鸞族至高神靈印天的左右護法——風厲和雨澈。
“哈哈哈!鳳族的至高神靈原來躲在人間。”風厲見吟蔳一身素色襦裙,放肆大笑。
“只要你下令歸降鸞霄宮,我們便即刻停止對鳳煊宮的一切殺戮。”雨澈更是出言不遜。
吟蔳拔出鳳烑劍,與風厲和雨澈開戰。但任憑招數用盡,風厲和雨澈仍毫發無傷。昱馳強忍傷痛,也加入了激戰,但頻頻被打出幾丈遠。
鳳起和鳳舞竟也被輕松抵擋。吟蔳如此想著,一個不留神,被雨澈擊中頸部,撲倒在地,“哇”地吐了口血。
“蔳兒,風厲和雨澈手刃了無數鳳族勇士,并吸食了他們的神力。”
吟蔳右手撐地站起,又一口鮮血冒出。
林莯掄起手邊的斧子,向風厲和雨澈沖去。吟蔳見狀,用鳳烑劍擊起一陣風,將林莯推到門邊。她對著林莯大喊:“別過來送死!”
“你也知道跟我們打是送死!不如趁早歸降吧!”風厲冷笑到。
“要不然,等我們血洗了鳳煊宮,整個九重天就都是我們鸞族的!哈哈!不對,到時候,這人間也在我們的股掌之中。”雨澈的野心更大。
“做夢!”吟蔳拔下頭上的鳳骨簪,往頭頂用力一刺。眨眼間,她全身泛紅,眼中似乎冒著烈焰。
“鳳火!”風厲和雨澈立馬收起了笑容,臉上一片死寂。
“蔳兒!”昱馳大喊。
林莯倚著門板,面如土色,呆呆地說著:“千萬不要用鳳火。”
吟蔳如一團熊熊烈火,向風厲和雨澈逼去。他們無力抵抗,在鳳火的灼燒下魂飛魄散。
“蔳兒,快拔出鳳骨簪!”
但吟蔳此時已跌跌撞撞,不受控制。昱馳向吟蔳飛去,咬牙忍著渾身被炙烤的痛,拔出刺在吟蔳涌泉穴上的鳳骨簪。兩人一同癱倒在地。
8
不知過了多久,吟蔳睜開眼,見姐姐韞嬈坐在床榻,滿臉傷痕。
“你賭氣離開鳳煊宮后,鸞族便乘虛而入了。你的離開,已鑄成大錯!你既然掌控鳳骨簪,便應以鳳族安危為重。”
“這些不用你教我!”吟蔳摩挲著握在手心的鳳骨簪,“我比你更明白我的使命。”
“我知道,你心中有昱馳。為了救他不惜使用鳳火。昱馳心里也有你,剛才要不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撲上去拔出你的鳳骨簪,或許你已經死在自己的鳳火下。這次若能護得了鳳族,欠你的,一定還給你!”
吟蔳似乎聽懂了韞嬈的言外之意,張口想說什么,但又吞了回去。
9
閣樓上,昱馳和林莯在交談著。
“我們既然掌管著人間的安寧,人間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蔳兒終不是凡人,不能長久留在這里。握著鳳骨簪的人,注定不能只為自己。”
林莯露出疑惑的神情。
昱馳笑道:“你不是神,是不懂這些。鳳族的至高神靈退位前,會將鳳骨簪刺入印堂,把畢生神力匯聚于鳳骨簪上,傳給下一任。鳳骨簪上所集聚的無上神力……”
“只有在使出鳳火的時候,一并爆發。是嗎?”林莯忍不住打斷了昱馳的話。“鸞族和鳳族的戰亂,目前看來只有鳳火能平息,是嗎?”
“不是只有你心里念著蔳兒!”
“你既然心中有她,為何會把鳳羽送給她姐姐?”
“我心里除了蔳兒,還有嬈兒。在人間,不也三妻四妾嗎?”
“我心里可以只有她一個人。”
“可你如何守護她?就如剛才,她明明自己已負傷,還需費神救你。”
林莯無言以對,魂不守舍地扶著樓梯走下閣樓。
10
“阿莯,鳳煊宮有難。我必須回九重天。”
“嗯。”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若不回來,你便不要……費時去等了。”
“別為我擔心,等不了,自然就不等了。等得了,就等到再也等不下去那天。”
吟蔳將一簇羽毛塞到林莯手里:“這是我的鳳翎。”
“你可以不回來,但……你要活著!”林莯哽咽了。
“希望我們下次遇見,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能真正隨自己的心而活。”
兩人相視,淚水決堤。吟蔳不敢多言,轉身走向等在門邊的昱馳和韞嬈。一陣風起,三人便不見蹤影。
11
“哥,你為什么不攔住神女姐姐。”
“她是神女,她屬于整個鳳族,她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從不奢求!”
“不奢求?那你告訴我,這是什么?”林苡抽出一段紅綢。“紅得如此鮮艷,這是你準備為她做嫁衣用的吧?”
林苡見林莯不說話,便決意將心中的話一股腦倒出:“哥,你什么都好。就是缺了勇氣。當年洛琋姐姐與家里抗爭,你為什么不敢拉起她的手與她私奔?”
“洛琋是大家閨秀,她值得安定的生活,而私奔,最給不起的恰恰就是安定。”
“你一直在乎自己給不了什么。是否想過,你給不了的,就是對方最需要的嗎?”
一陣沉默。
12
此后,林莯照樣晨起出門做工,傍晚回家,吃頓飯,便拎著壇酒爬到屋頂上。有時還會背著工具箱,上屋頂敲敲打打。這日復一日的生活過得他麻木了。
13
“哥,你看,天邊的晚霞。”
林莯抬頭去看,一片艷烈的紅色。“只怕,是鳳火。”
九重天上,鸞霄宮里,哀嚎聲和呼叫聲雜成一片。
“鳳火!”“姐姐!”“嬈兒!”
這次激出鳳火的人,是韞嬈。韞嬈死死纏著印天,火焰漸漸吞噬著他們。
“吟蔳,我趁你昏迷,偷換了你手上的鳳骨簪。希望這樣,我便不再欠你了!”
韞嬈的最后一句話是:“昱馳,以后你心里只裝著吟蔳一個人!”
“姐姐!”
“嬈兒!”
韞嬈和印天神形俱滅。
吟蔳撿起鳳骨簪,眼淚不住滴落。
“蔳兒,我以后會全心全意待你。”說罷,伸手向為吟蔳抹去眼淚。
吟蔳閃躲了,自顧自說道:“姐姐,我那時為了氣你,故意讓你誤會。我應該早告訴你,我那日使出鳳火,是怕他們危害人間,我怕他們傷害林莯!”
吟蔳哭吼至無力,將鳳骨簪狠狠插入印堂,轉身面對昱馳:“時至今日,你的全心全意已不是我所求,但有件事情希望你答應我!從此以后,守護鳳煊宮。”
“你這么做,是為了他?一個無用的凡人?”
片刻之后,吟蔳將鳳骨簪拔出,塞到昱馳手里。“無用是于你而言,而對我來說,他那樣就夠了。求你送我下通天井。”
昱馳張開五指,向吟蔳發力。
14
林莯在屋頂上喝酒,似醉似醒間,起了一陣風。待風過,他恍惚看見地上站著一名女子。定睛去認,便僵住了。
“忘記我了?”
“你,終究是回來了!”
“你說過,鳥兒遲早要歸林的。這里,就是我的林子。”
“吟蔳!”林莯叫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百感交集,淚水悄然滑落。
“你一個人,喝的是悶酒吧?”
“那現在兩個人了,是不是可以喝喜酒了?”林莯破涕為笑。
“好!我陪你喝。不過……”吟蔳莞爾一笑,“不過,我現在失去了所有神力,是個普通人了,你要拉我上屋頂。”
“你站在閣樓的窗框上,我拉你上來!”
“分別前說過,希望下次相見,我能做個普通人。當初權當是妄想……”
“我妄想得比你更多。”
“說給我聽聽。”
“不急,來日方長,我慢慢告訴你。”
“這屋頂,你修繕過。”
“如果有一天,你能回來,我希望你看到它最好的樣子。”
夜鶯向附近的樹林飛去,帶著婉轉的鳴唱。
月光如練,鋪灑而下。照著一對相擁而重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