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山在江湖上是很有名望的人,人稱“九爺”。行事作風更是不拘一格,來無影去無蹤,鮮少露面。
九爺的名望不僅來自他無人可與之媲美的武功,更來自他所統領威震江湖的幫派,千華幫。說起來可能有些奇怪,因為千華幫是個女人的幫派,可是幫主卻是個男人,而更令人稱奇的是,千華幫本因其獨門武功威力極大且十分陰狠毒辣,江湖上的人已不敢隨意在其面前造次,更何況千華幫里的女人都長得極美,并沒有因為練了這么狠辣的武功而有損容顏,而千華幫的幫主也個頂個的都俊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這一任幫主,九千山。
三年前九爺只在接任幫主之時露過一面,而他的人貌品格就被人津津樂道至今。據有幸參加過千華幫接任儀式的人回憶,九爺不僅為人溫潤雋雅,彬彬有禮,那長相更是讓人過目不忘。眾人回憶起來都說,九爺眉呈遠山之態,目孕星燦之光,薄唇挺鼻,嘴角微含笑意,以一青色發帶束其發。就這樣簡單的裝扮卻在一眾美女中更顯其光華,直讓人覺得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而與九爺相識的人均道,九爺性格豪邁非常,不拘小節,灑脫自然,常心懷天地,志在山水之樂,好品茗聽琴,沉湎對奕之趣。九爺穿衣喜舒適,好素色,故常常外罩黑色薄紗長衫,內著白色對襟長衣。左手拇指戴一碧綠通透玉扳指,其間字跡隱約可辨,頗有些年月了。時人常道九爺靜時若通透璞玉,動時卻自有一股風流。雖出身草莽,卻氣度軒昂,頗有貴族之風,大將氣概,然不知祖上何處。一時間江湖上人人身著素衣,戴扳指,披散頭發,仿效九爺,蔚然成風。
近日九爺更是以瀏覽名勝古跡,江河大川為樂,甚至常深入密林峽谷深處,不知探尋何處,江湖人都稱九爺在尋寶,卻不知何故也。
九爺常在月深人靜之時,獨立樹梢之上,望月思懷,透過月光,細察扳指上鐫刻的字跡,睹物思人。月光透過扳指折射出溫潤青光,恍惚間九爺眼前便仿佛浮現那日情形。
九爺行走江湖多年,武功自認不低,不敢自認江湖第一,卻也是沒人敢來尋釁滋事的,可是常年戴在手上的扳指卻不知在何時便被一小賊偷了去。他跟了她三天,終于在一片密林之中將她尋著。正見她立于樹梢上仔細端詳這玉扳指,于是他悄悄探身上前,還未伸手,她便猛然回頭,卻只見她,真個是目如秋水眉如柳,一層薄紗遮面,秀眉微蹙,好似芍藥抱團,她眼神驚異,一時間竟怔在了那里。九爺伸手一勾,扳指回來了,那小賊也趁機逃了,可是九爺卻覺得有點悵然若失。
從那日起,九爺似乎更加貪戀大好河山,面對美景如畫時,常自言,“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九爺有名望,自然江湖上朋友也多,九爺不需要隨身攜帶名片,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名片。九爺在近日常常登門拜訪他的那些朋友,打聽一個長得眉目如畫,膚白勝雪而又輕功極好的姑娘,朋友都笑他,找美人,不得從千華幫里去找嗎,何必舍近求遠呢?九爺搖頭,黯然心想,不是啊,那姑娘絕對不是江湖上的人,因為江湖里的人眼神怎么會如此干凈?
九爺跑遍江湖都遍尋不著,倒也不急,只是整日地去游山玩水,他覺得自己總會再見著她。
一日,他來到一個小鎮,他覺得很新奇,他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他不需要易容偽裝自己就能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逛。他也不用施展自己的輕功去逃避別人對他過分的愛慕之情。他來到一個人家的院落,只見牌匾上寫了三個字,“千雪園”。好書法,九爺贊賞道。他悄悄推開門進去,園內卻空無一人。飛身上二樓,俯身一看,不覺一驚,自己看遍大江南北這么多的美景,卻從沒見過這么動人的景色,白雪皚皚的山巒,層層密密得如云朵一樣細膩厚實,空氣里有些涼薄的濕潤,好像一點一點浸潤他的心頭,讓他心里不沾染一絲煩雜,且把自己的繁緒抽走,沉淀,再化為虛無,心中再無半分念想,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與這茫茫天地,涼涼的空氣融為一體了。
九爺閉上眼,深吸慢吐著的好像不是氣,是他的心念,是此刻他和這天地景色的交融之感。他慢慢睜開眼,卻瞪大了眼睛,眼前分明站著的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如畫江山”。眼前的女子早已撤了面紗,直到剛才她站在九爺面前,都一直在一旁看著他。
九爺有些尷尬,面上一紅,趕忙致歉,說自己是被景色吸引而來,還望見諒。那姑娘卻也大方,更不避諱,自報家門,殷暮雪,常年住在這里,上次見九爺手中的扳指實在不像尋常物,才借來一看,希望九爺可以見諒。九爺自是不在意,摘下扳指,希望贈予暮雪,可是暮雪卻不要了。暮雪說,物是人非,留著也無用。九爺雖當下不再追問,但心下卻略感驚奇,因為這扳指是九爺常年帶在身邊的貼身之物,可是他自己卻不記得扳指是怎么來的了,他只是覺得每次看到扳指都倍感親切,可是又有點心痛,這么多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而如今暮雪姑娘卻說這扳指她認識,而且還有舊情,不如就在這里小居幾日。
九爺想著便欠身問道,不知這園子可有多余的住處?能否容在下在此修整幾日。
暮雪回身看著九爺,一時之間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可是她卻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可以,便轉身走了。
九爺閱人無數,見此情景越發疑惑了,他望著暮雪下樓的身影,看看手上的扳指,心想難道這扳指真的有什么重大的隱情?九爺面上不動起色,想著便跟著暮雪走下樓去。
暮雪領九爺來到園子西邊里一處偏僻的角落,有一棵瓊花樹,雪白的花瓣已落了一地,挨著瓊樹的是一間小屋,屋門能看出有些年頭,暮雪推門而入,里面卻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不染一絲塵埃。屋內布置也古樸,淡雅,可見主人情趣不是一般。
暮雪告訴九爺,這間屋子以前是他父親住的,后來,父親不在了,就給一位故人住了,再后來,這位故人也不在了。暮雪說這話時,輕輕自嘲,說這屋子應該自己也按個名字,不再是千雪園的別苑了,應該叫來去自如,什么人住到這里最后都會不在了,說到后來,暮雪有些感傷,九爺覺得自己也有些感傷。
是夜,兩人在二樓飲酒賞月,月光如水,清輝滿樓,照在九爺和暮雪的身上,投下的影子也多了幾分柔情。二人喝的是花雕,是暮雪父親早年的私藏,暮雪一直一人獨居,舍不得喝,她說今天碰見了九爺,那就是緣分,所以值得開懷暢飲。酒確是好酒,九爺行走江湖多年,也沒喝過這么淳香的花雕,余韻在口,獨品其味,多喝也不易醉,可是暮雪卻醉了。暮雪臉頰飛紅,好像一幅素雅芍藥,畫師在花瓣上點了幾點紅,那紅色氤氳開來,便成了淡粉色,又和上淡金色的月光,九爺覺得他好像也見到了仙人,就像每次別人見到他時一樣的感覺。
暮雪有點暈了,一把推開面前的杯盞,一手撐著頭,一手還拿著一杯酒放在鼻子前嗅,嘴上慢慢展開一絲笑意,她慢悠悠地說,這酒還是陳年的好,有故人的味道,每次我飲這陳年的酒,都能品出他的味道來,可是,說著,暮雪又開始小聲地啜泣起來,可是,如今卻只剩下酒了,說著,她滿眼淚痕地看向九爺,九爺此時亦望向她,眉目里皆是深情,他自己卻不知道。
后來,暮雪終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九爺把她抱回二樓的房間,卻聽到她喃喃囈語道,我要守好暮雪居,暮雪居……剎那間,九爺心念電轉,好像心里一下子被什么貫通了,突然之間變得明亮又空曠,可是又漫延了無邊的哀愁。
九爺安置好暮雪,走到自己房間,微風輕輕吹過,滿地的瓊花隨風而轉,好似又天上又下起了雪。突然之間,九爺眼前一片迷蒙,仿佛看見兩個小孩子在樹下玩耍,小男孩在幫小女孩撿花瓣,而小女孩幫小男孩束發……此時耳邊又傳來了一陣打更聲,今夜更深露重,小心門窗火燭……九爺便像被雷擊中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睜大雙眼,嘴唇顫抖微張,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惡夢一樣。
九爺手腳僵硬地走回屋里,如今滿目皆是熟悉的場景,他看到在床邊,小男孩和小女孩嘴里念著“郞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二人哈哈大笑;他看到他們兩個在一個老人面前站著,頭頂著書,被罰背詩篇;他看到兩個人在窗前看雪飄落,看瓊花飄落,伸手去接……
九爺只覺得一陣眩暈,一頭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一晚過去,九爺醒時已快日上三竿,他看到自己被好好地安置在床上,蓋著雪白繡著瓊花的被子,陽光斜斜地從窗戶射進來,溫柔地灑在他的臉上,九爺伸手舉到陽光里,想要抓住什么,而陽光剛好透過他的玉扳指,其間隱約可見的字跡越發清晰了,九爺拿下扳指,在陽光下辨認,只見上面刻著“碧落黃泉,唯君而已”八個字,不覺之間,一滴清淚劃過九爺臉頰。此時暮雪正站在窗外,她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失態了,她也知道其實自己的酒量沒有那么差,但是她卻只能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依然平靜,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也許,這就是最后一面了,暮雪心想著,回身去廚房拿來準備好的飯菜,擺在一樓的宴廳里。
她來到那間小屋前,良久站立,黯然傷神,剛要敲門,“吱呀”一聲,門從里面打開了,兩人相對無言,最后暮雪打破沉寂,請九爺去宴廳用飯,兩人比肩而行,一路沉默無語,明明很近的一條路,他們卻覺得走了一生一樣漫長。
吃過飯罷,兩人來到小鎮上,暮雪這時似又恢復一了些昨日的情緒,熱情地向九爺介紹小鎮上的人,住在她家周圍的鄰居都是做什么的,哪家茶館的茶最好喝,哪家釀的酒最香淳……說到這時,九爺插言道,我以為昨天晚上我就喝到了最香的酒。暮雪聽聞此言,一時無語,兩人默默走完了小鎮的街巷。
晚上回來,九爺問道自己可否多住幾日,他覺得這里倍感親切,聽到此話暮雪心里心緒起伏,但臉上卻只能不動聲色,她婉言向九爺謝絕,并解釋道,過幾日她要去遠處探親,日期無法更改,如若勞煩九爺替她看家護院,她覺得多有不妥。九爺聽聞此言,知她是在躲他,但好不容易想起來的過去,機緣巧合才找到了她,他亦不會輕易放手,那好,九爺說道,姑娘要去哪里,我陪你一遭可好?也算是答謝多日來的照顧之情。
暮雪略微驚訝地看向九爺,她知道他什么都想起來了,她也不愿再繼續下去,并非她不愛他了,如果不愛他,她又何必自九千山離開小鎮后,苦練武功,多年以后,曾多次找到千華幫呢?更又何必冒著風險,偷來扳指,來看上面的模糊不堪的字跡呢?暮雪覺得這樣已經足夠了,她知道他沒有不愛他,只是武功讓他暫時忘了她,只是兩人有緣無份而已。暮雪閉上雙眼,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再睜開眼時,已經又是一副漠然如雪的表情了,她告訴九爺,明日她便起程了,而且,這次是去成親的,她遠房的親戚已經早已給她定好了一門親事,還望九爺見諒。
九爺看著她,心如明鏡一般,這么顯而易見的謊言,她就當著他的面這么沉靜地說出來了,九爺沒有出聲,只是看著她,眼神頗有些困惑。是夜,兩人又在二樓飲酒賞月,只不過,今晚誰也沒有醉。九爺問她,一定要走?半晌,看著略有憔悴的九爺,暮雪點頭,輕輕回答,嗯。
暮雪想起,多年前,千華幫幫主來找九千山去接任幫主時的那晚,也是這樣,他們兩個在瓊花樹下,月光如水,瓊花皎潔,漫天飛舞,照著他俊郎的側臉,暮雪仰頭問他,一定要走?他也是半晌無言,好像石化了一樣,終于,幾不可聞地,暮雪看到他輕輕點了點頭,嗯。多年以后,此時此刻,暮雪才明白他那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第二日,九爺告辭,暮雪相送。據說從此以后二人再沒見過一面。
九爺身世原本撲朔迷離,無人知曉,但據坊間傳聞,九爺在接任千華幫之前,來自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好似世外桃源,小鎮里曾有一個與他相愛的女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來他因為骨骼清奇,又長相俊美,實乃練武奇才,被千華幫選中,來接任幫主,從此后他便斷情絕愛,終練成千化幫獨門武功,接任千華幫后更是讓本幫名震江湖,大顯威名,但這么多年,九爺多半時間都不在幫內,一直遨游四海,游山玩水。更有九爺身邊的親信丫頭傳言,九爺自那日從小鎮歸來后,便形容憔悴,日漸消瘦,而且以前從不離身的扳指不見了,而且九爺也幾乎再也沒有出去云游過,偶爾一兩次出門,還是乘興而去,敗興而來,但每次回來身上都有一股花香,偶爾也能在九爺身上見到幾片雪白的花瓣。親信推測,九爺一定是去那個小鎮了,因為親信也去過那里查探,可是那里已經沒有那位叫暮雪的姑娘了,只有一處破敗的暮雪居留在那里,園子里有一棵瓊花樹獨自在風中飄灑著雪白的花瓣,讓人看著多少有些傷懷。
眾人聞之,皆嘆息,本是一對金童玉女,卻被千華幫的幫主一手拆散了,原來當年九爺本不愿去接任幫主之位,但老幫主以小鎮所有人的性命相威脅,尤其是暮雪姑娘和她父親的性命,九爺無奈只能為保全小鎮而去接任幫主,只想功成以后,可以再回來,他讓暮雪等他,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可是自從他練了這門武功以后,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他只記得自己要去找一個很遠很遠,遠離江湖的地方,所以這些年來,九爺一直游山玩水,可能就是為了找到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小鎮,還有他放不下的暮雪吧。
自那以后,九爺常念道,相見不如懷念,懷念爾在江湖之遠。
后記:暮雪去千華幫多次卻一直未能見到幫主,終于有一次在回小鎮途中偶遇九千山,她已經不敢再認他了,于是偷走扳指,想看看是否是當年自己送他的那個,后來確認是他。再后來,九爺自己找回小鎮,暮雪才發現,他已經忘記所有的事情,暮雪本打算通過相處讓他想起以前的事,卻在拿酒時從自家的藏書里發現:凡是千華幫幫主,不僅練本門武功時要斷絕情愛,功成之后,更是不能有此念想,否則必定肝腸寸斷而亡。因此,后來一別,暮雪搬離小鎮,無人知其蹤跡。
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