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打工夫妻:哪有什么愛情,關心錢和孩子就好了

“他天天把我當個機器人使喚,我一說他,他就說‘娶妻娶妻,做飯洗衣’。他媽的,他就忘了,還有一個說法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1

2016年12月中旬,姐的朋友許榮打電話請我去她的羽絨服定制店幫忙。那段時間店里積壓了100多件訂單,天天有人上門催工。

許榮租了兩間門面,一間在農林路,是個小鐵皮棚子。棚子雖小,但人流量大,許榮每天就在鐵皮棚子接訂單。另一間門面在步行街,工人們在里面做衣服。門面很深,從玻璃門到后墻至少有15米。

除了我,店里還有4個工人。玻璃門后,靠墻支著一塊大木板,是裁剪師葛季林的工作臺。他26歲,圓臉,偏胖,大屁股,光山縣人;再往里靠墻擺著3臺電動縫紉機,頭一臺坐著秀英,她34歲,中等身高,嘟嘟臉兒,吹火嘴,平橋區人;第二臺坐著付蘋,她36歲,是貴州苗族人,瘦瘦小小,牙齒有些黑;我坐在第三臺縫紉機。

我身后的半間房是胡大媽干活的地方,她每天在這里做飯、洗碗、掃地、拆舊羽絨服、釘扣子……我們不做的,全歸她做。后墻上還開了一個小門,里面有一間6平方的小房間被一分為二,一半是胡大媽的宿舍,一半是廚房。

羽絨服店里(作者供圖)

葛季林是個話簍子,我剛來屁股還沒坐熱乎,他就喊我:“這位兄弟,怎么一句話也不說?”

信陽雖小,可每個縣都有自己的方言。葛季林的口音聽著也很別扭,不仔細聽,就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我忙于手頭的活計不理他,他就喊秀英和付蘋,沒人理他,他就扯著嗓子喊后面的胡大媽:“姨——咱們扛(說笑,吹牛)一哈兒?”

胡大媽笑道:“我一個老婆子,跟你一個小伙子有啥扛的?”

看葛季林跟他們說說笑笑的樣子,我還以為他們已經共事了幾個月,沒想到葛季林只比我早來十幾天。

在葛季林之前走掉的裁剪師叫海毛(音),非常有意思,他讓老板許榮買桶裝水給大家喝,許榮不買,他就自己出錢買。買了之后,他每天喝水都會端起茶杯,舉到店里的攝像頭前晃幾晃,再得意洋洋地仰脖喝掉。

他們說到攝像頭時,我才發現店前店后各裝了一個攝像頭——許榮雖然不在這個店面,可店里發生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別想偷懶,偷走一口針也別想。

海毛裁得仔細,羽絨服做出來合身。但干活兒慢,供不上工人做,許榮早就看他端著水嘚瑟不順眼了,后來他們大吵一架,許榮把工資結給他,讓他走人了。他前腳剛走,葛季林就來了。


2

次日早上,我上班到店門口時,風吹過來一股子令人作嘔的奇臭。

隔壁賣鞋的大姐來我們店里玩,也說有臭味兒,好難聞。葛季林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那是他的襪子。他來了這么多天,襪子和鞋從沒洗過。此刻,他的襪子就放在門外的廣告箱上。

我們勸他去隔壁買雙棉鞋穿,再把襪子和鞋洗洗。隔壁大姐也說:“我不賺你的錢,照本兒拿一雙。我的媽呀,你這腳也太臭了!”

葛季林只得跟著隔壁大姐去她店里拿了一雙最便宜的棉鞋,20塊錢。洗了腳,換上新棉鞋,大呼舒服。

秀英調侃他:“你的腳這么臭,你媳婦跟你睡一張床就不嫌吶?”

“嫌么子,她愛還愛不過來呢!”葛季林也不生氣,笑著回應。

“小葛嘴巴會說,女孩子就喜歡這樣的。”付蘋說。

“那是!你們都不曉得我媳婦幾愛(多愛)聽我說話。現在都說娶一個媳婦要花幾多錢,可我娶媳婦就沒花么子錢!”

“你那么會哄,趕明兒教教胡大媽的兒子唄。”秀英說。

胡大媽的大兒子31歲,小兒子28歲,都還打著光棍。胡大媽攢錢給兒子娶媳婦,從不見她買什么東西。她總是穿一套土黃色的老式西服,袖口領口都磨毛了。上街買菜也不換,最多在外面加一件罩衣。

坐在后面打扣子的胡大媽聽見秀英的話,懶懶地說:“行吧季林?趕明兒去教教我兒子。我的兒子喲,一天也難得說上一句話。”




一天中午,葛季林正說笑,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10多分鐘后才回來。回來時臉上已沒了笑容,也不說話了,而是打開音箱,反復聽著金南鈴的《逆流成河》。

直到傍晚,秀英才察覺出葛季林的異常:“咦!葛季林下午咋不吭聲了呢?”

葛季林扭過臉,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咳嗽了一聲,說:“我媳婦說,她媽讓她跟我離婚,說跟著我這樣的人沒得盼頭兒。”

前兩年,葛季林去東北開羽絨服定制店,賠了10多萬。幾天前,有3個人去他家要賬,媳婦一氣之下,抱著1歲多的兒子回了娘家。

我給他出主意:“要不你在這里租一間房子,把媳婦接過來。你媳婦才剛20出頭兒,沒什么主意,整天聽她媽吹風,時間一長就真變心了。我旁邊就有房出租,300塊錢一月。”

大家覺得這主意不錯,可葛季林又舍不得300塊錢的房租。


3

我們店的顧客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年輕人愛美,又舍得花錢,每年都淘汰一兩件舊羽絨服,長輩覺得扔了可惜,就會拿到我們店里來翻新。

他們把舊衣服拿來,選一個款式,講定了價錢,交上50到100塊錢的定金。裁剪師量好尺寸后,寫張收據撕給他們。臨到做時,店家就會打電話讓他們過來“看絨”:一來顧客都覺得自己舊羽絨服里的絨非常好,怕商家換掉。二來店家真正的賺頭兒都在這個環節。

店家為了留住顧客,一般開始談價格說得都不高,200塊錢就能做一件中長款。舊羽絨服拆絨的時候,難免有損耗,再做一件新的肯定不夠,所以“看絨”的時候,胡大媽會把拆好的羽絨放在電子秤上:“你看,不夠做一件的,得加絨,最少得2兩。”

“那就加2兩吧。”

“依我說,你既然費力做了,也不差這10塊、20塊錢的。你就加2兩半吧,做得厚穿著暖和。”

“也行,那就加2兩半。”

“絨分兩種,有最好的,60塊錢一兩,還有碎毛絲,30塊錢一兩。你愿意加哪種?”

“這么貴呀,那就加碎毛絲吧。”

“碎毛絲的蓬松度不好,加最好的絨2兩半就夠了,加碎毛絲得3兩半才能蓬起來。而且碎毛絲還沒有好絨保暖,我建議你還是加好的。”

顧客沉默著,心里盤算一下,嘆了口氣:“那就加最好的吧。”

這一加,又是100多塊錢。好絨進價也就17、8塊錢一兩,而碎毛絲只要幾塊錢一兩。




一天中午來了一個光山女人。她的棉褲裁好了,胡大媽打電話要她來“看絨”。

光山幾乎家家都會做羽絨服,看她的架勢也不例外。女人隨身又帶來了兩件舊羽絨服,拆的絨都用不完。胡大媽沒法讓她加絨,氣得直噘嘴。

女人的棉褲是付蘋負責做。一般情況下,“看絨”之后,過兩天才能來拿衣服,可這個女人非讓付蘋馬上就做:“我急等著穿,先做我的吧?”

“不行,大家都急等著拿。”

女人又去找秀英,秀英拒絕了,又來找我,我也沒答應。她提著裝羽絨的袋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回過頭,氣勢洶洶地說:“我去找你們老板,看你們做不做!”

她剛走,葛季林就說:“你們看出來了吧?她不是等著穿棉褲,而是怕我們偷換她的羽絨。她去找許榮,羽絨都是隨身帶著。就她那拆出來的爛羽絨,誰稀罕吶!”

一會兒,許榮打電話過來,說女人是她的老鄉,讓我們幫忙做做。可誰也不愿意,許榮只得自己加班。

其實許榮這家店之所以在這個地方一開就是8年,就是因為偷換羽絨這樣的事兒,還真沒干過。


4

一天下午,付蘋忽然對秀英說:“秀英秀英,你老公來了。”

秀英聽了連頭都沒扭,只淡淡地說:“他來有啥稀罕的。”

我抬頭往店外看去,一個身穿制服的快遞員扛著一筒布料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他把布料靠在墻上,又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就是秀英的老公。

他走之后,秀英就跟付蘋抱怨起老公懶,每天下班之后什么也不做。

“你一個月掙4000多塊錢,我一個月也能掙3000多塊錢,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說說,我下班回到家都10點多了,夜里還要給女兒喂奶,哪一夜也沒能睡個囫圇覺兒。他天天把我當個機器人使喚,我一說他,他就說‘娶妻娶妻,做飯洗衣’。他媽的,他就忘了,還有一個說法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要有本事養我,不讓我上班,我天天把你伺候得好好的!”

“有時候啊,我真想跟他離婚算了,一個人過,我也能養活我自己。你說這男人都是咋想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心疼女人。我生孩子的時候,兩次都是剖腹產,大夫用剪刀把我的肚皮鉸得咯咯直響,受了多少罪,他從沒想過。”

“你婆婆不是來了嗎?她不幫你做些家務啊?”付蘋問。

“光讓她帶兩個孩子,她就想跑。天天跟我鬧,‘我明天回老家,我明天一定要回老家!’”

葛季林笑著插了一句:“她是想家里的老頭子了吧。”

“我也想有個婆婆呢,可以幫我帶孩子,我也就不用這么擔心兒子了。我剛來信陽的時候,公公婆婆都還在,我對他們可好了,衣服都是我洗,飯都是我做。可沒幾年,他們就去世了。” 付蘋說。她的老公老宋在36歲的時候離婚了,去深圳打工時認識了那時才20歲出頭的付蘋。

秀英問:“你剛來的時候,你婆婆看兒子帶回來這么個年輕媳婦,很高興吧?”

“那肯定呀。不過我老公的親戚都覺得我待不長,說我遲早會跑的,結果一待就是十幾年。來信陽的時候,我懷了兒子,原以為這邊還不錯,可來了一看,我的心就涼了。他家只有三間舊瓦房,做飯還是燒柴草,廚房被煙熏得黑黢黢的。”

葛季林拿著布料,扭過頭來問:“付蘋姐,你老公打過你沒有?”

付蘋哼了一聲:“我不打他就不錯了,他還打我。”

秀英道:“他不敢打你付蘋姐,他倆到現在還沒領結婚證呢。他要敢打,付蘋姐馬上就跑了。”

“啥!你兒子都12歲了,你們還沒領結婚證?”葛季林扭過頭來,驚得張著嘴巴。

付蘋很平靜:“沒領。我家里始終都不同意。我媽把戶口本藏起來了,不要我領結婚證,怕萬一我在這邊過得不好,想回去的時候回不去。”

“之前,我跟表哥一起去深圳打工,臨走的時候,我媽就交待表哥,說你表妹傻,別讓她談戀愛,尤其是不能談外地的男人!結果我還是談了個外地的,我表哥反對得厲害,他還打了我,強行把我帶回了貴州。當時我還挺恨他的。可前幾年回家,又見到我表哥,我對他說,‘表哥,你當年為什么不把我打得更狠些呀!’”

秀英問付蘋:“你爸媽來過信陽嗎?”

“沒有,不敢讓他們來,怕他們看見我現在的情況難過。去年回家的時候,我給了我媽1000塊錢,她說什么也不要,硬是塞回給我了。她說‘只要你自己過得好就行’。”

“我想去北京的服裝廠打工,找間住的地方,把我爸接過去看看。我爸很想去北京看一看,一直沒有機會。我媽說,‘你不要這樣跟你爸講,你一講,他就當真的,就總是盼望著……’”


5

付蘋每天晚上12點下班趕回家,給兒子洗衣服、檢查作業,往往后半夜才能休息。早上7點鐘又得起床,帶兒子去吃早餐,送他上學。

每天晚上8點多,付蘋都要打電話給兒子。之前,付蘋跟許榮講定,每月5000塊錢,每天出6件羽絨服。為了趕工,她平日忙得連接打電話的幾分鐘時間都沒有。給兒子的電話撥通之后,她就歪著身子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腦袋之間,手上的活兒不停。

她問兒子晚上吃的什么,作業寫了沒有,寫完了就早點兒睡,不要總看電視,注意安全…… “哦什么哦?你不會說話啦!”

“你晚上跟媽媽一起睡吧?”

“不啊……那也別把你房間的門插上,我下班回去的時候,想看看你被子蓋好了沒有……”

元旦這天,學校放假了,兒子中午來找付蘋。平時開飯他如果在這里,胡大媽都會喊他也吃些。可付蘋怕許榮從攝像頭里看見,總是給他錢去外面吃。可這天付蘋破例讓兒子吃一頓,胡大媽看上去卻有些不高興。

一會兒,秀英從外面回來,跟付蘋說:“剛上廁所,老大爺總是讓我費。”

我們店里沒有廁所,只能去附近一個大院的。那個廁所一個月收20塊錢,店里所有人都可以去,如今已到期3天了。

葛季林笑著說:“他怎么不敢問我要呢?是不是你們去的次數太多了?”

第二天上午8點多,我剛到店里,突然聽見門后木板下面發一聲喊:“呀!我睡過頭了!”接著就看見葛季林扒開木板四周的布簾,從下面鉆了出來,揉了揉眼睛,往廁所跑去。

不大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看門的死老頭子不讓我上廁所,憋得我差點尿褲襠了。我跟他說上完廁所就回來拿錢,他都不干。”

秀英笑他:“昨天不還嘚瑟,說他不問你要錢么?”

葛季林從裁板上的鞋盒子里拿了20塊錢,哈哈笑著又向廁所跑去。

晚上,等農林路上的鐵皮棚子關了門,許榮偶爾會過來這邊看看。葛季林把鞋盒子里的錢拿給她,說:“這個月的廁所費該繳了,老頭子總是要,沒辦法,我做主繳了20塊錢。”

許榮接過錢數了數,又對著葛季林的賬本看了看,說:“季林吔,你怎么不跟老大爺說少交5塊錢。咱們干不到一個月了,我打算24號就放假,就交15塊幾好呀!”

葛季林年輕,張口就說:“要說你去說,我丟不起那個人!”

許榮自討沒趣,只得訕訕地走開。她雖然生氣,可也無法再換一個裁剪師了,如果再換一個,等明年再請人,就沒人跟她干了。

許榮不過剛40歲,表面看還挺年輕,染著一頭黃發,可仔細一看,一層花白的頭發貼著頭皮。她每天要操心店里的生意,還要帶兩個孩子。有天晚上,她來到店里,唉聲嘆氣的。她兒子在學校推了同學一把,同學胳膊摔傷了。許榮急得不停地說:“我該怎么辦吶?我該怎么辦吶?”最后還是我們勸她買了東西,去醫院探望那個摔傷的孩子。

等許榮走了,我問他們:“怎么從來沒見許榮的老公呢?”

他們說,許榮的老公在上海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他在外面找了一個情婦,許榮也不管,只要他每年打4萬塊的撫養費回來就行。許榮自己也找了一個,兩人互不干涉。


6

過了幾日,天氣漸冷,刮起了東北風,連日的小雨也變成了雨夾雪。

下午1點多,一個看上去70多歲的老大媽小心翼翼推開了玻璃門,把腦袋探進來。她的頭發全白了,臉皺巴巴的。她撐著門問葛季林:“小師傅,我的衣服做了沒有?”

“快關上門!冷啊——叫啥名字?”

老大媽報了名字,慢慢走進來,將門關上,把濕漉漉的頭發撩到耳后。葛季林把票本子拿過來翻看了一下,說道:“還沒裁呢,你過一星期再來吧。”

“啊!我都訂一個多星期了,也該臨到我呀!”老大媽的臉皺得更緊了。

“人多,別人訂的時間更長,不信你問問他們。”葛季林往里指了指,店里還有兩個顧客在等著取衣服。其中一個大姐說:“阿姨,我都訂半個月了,今天才臨到我。”

老大媽重重嘆了一口氣:“早知道我就不做了。這都下雪了,我家老頭子還穿著單褂子呢。”

大家都沉默了,只剩下縫紉機的嗡嗡聲。

老大媽愣愣地站了好大一會兒,又開口對葛季林說:“小師傅,你就先把我的衣裳鉸出來吧?我家是鄉下的,來一趟不容易,坐汽車要1個多小時呢,5點還要趕回去接孫子放學……”

葛季林不耐煩地說:“我說了不行就不行,誰家里都有事兒!”

又過了一會兒,玻璃門被推開,一個中年女人把頭伸進來,對老大媽說:“表姑,你來拿個衣服咋這么慢,我等你好大一會兒了。”

“唉!還沒給我裁呢。我讓小師傅先給我裁,他就是不干。”

中年女人推門進來,說:“你們知道我表姑現在多難啵?就幫她先裁一下吧。我表弟喝藥死了,媳婦跑了,撇下兩個兒子。現在他們老兩口都60多了,還要掙錢養活倆小孫子。別人像他們這么大,早就退休享福了。你們說說,這造的是啥孽?”

葛季林聽完,把正在裁的衣料推到一邊:“唉,你怎么不早說呀,我現在就幫你裁。”

老大媽沒想到這么管用,便不停地說了起來:“我家老頭子比我還大1歲,今年都64了,還在工地上打工。天天晚上回去跟我叫累,說他的腰好疼,都快直不起來了……他把掙的錢都攢起來了,就怕哪天干不動了,倆孫子沒錢上學……我想給他做件襖,他不讓做,這件襖我還是偷著做的,等做好了拿給他,他還要吷(罵)我呢……”

不一會兒,葛季林就把衣服裁好了,問我們:“這件衣服誰做?”

我們3個縫紉工商量了一下,便把衣料分成3份:我做帽子和里布,付蘋開口袋做門襟,秀英做袖子和領子。

老大媽拿來的舊羽絨服是扔到垃圾堆里都沒人撿的那種,根本拆不出什么絨。可這回胡大媽卻沒喊她加絨。我摸了摸衣片,裝得并不薄。

我們齊心協力,終于在3點多把衣服趕了出來,這是我們做得最快的一件衣服。工錢我們沒要,老大媽只把剩下的衣料錢交給了葛季林。葛季林鉆到他宿舍的裁板底下,翻出一件自己的舊襖,一并裝在袋子里,遞給了老大媽。

她離開的時候還不到3點半,5點應該能趕回去吧。


7

付蘋、葛季林、胡大媽不像我每天晚上9點多就下班,他們一般都會干到半夜12點。有次我也留了下來。

9點多,付蘋接了一個電話。掛斷之后,她高興地說:“是我兒子,是我兒子打來的!他說家里的插座壞了,漏電,讓我晚上回去燒水的時候小心一點兒,兒子長大了,知道關心媽媽了……”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她用袖子擦了一把,又忽然想起什么,哆嗦著拿起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你看我,光顧著高興了,都沒交待兒子小心點兒。”

“喂?兒子,你別碰插座……媽媽知道了,你不用管媽媽,快去睡吧……”

我一下加班到12點,還真是有些難熬。到點下班了,我提出送付蘋回家。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沒有路燈,很黑。破舊的小電動車車燈并不比蠟燭亮多少。走到農林路的時候才好多了。路燈的燈光從香樟樹的樹冠中透出來,在水泥路面上投下一片片昏黃斑駁的影子。

我問付蘋:“怎么不見老宋呀?”

“他去北京打工了。”

“北京工資高,那過年回來要帶不少錢呢。”

“哪有什么錢,你來的前天晚上他才坐火車去的北京。他倒是不想去,我催他去的。他在家整天就知道研究彩票、買彩票,錢都花完了,也沒見他中過什么獎。他一年比一年老,再過幾年,去哪兒打工都沒人要了。不趁著現在出去攢些錢,兒子長大了怎么辦……”

火電廠有一條運煤的鐵路專線,旁邊是一片黑洞洞的棚戶區,付蘋就租住在這里。

送完付萍我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緒萬千:葛季林天天被要債的堵門,媳婦要跑;胡大媽每天省吃儉用,摳錢給兩個兒子娶媳婦;秀英和老公長期冷戰;許榮雖是老板,可也沒掙到幾個錢,跟老公更是毫無感情可言;付蘋呢,為了愛情執意嫁給老宋,到頭來又得到什么了呢;我自己更不用說了,混得失敗透頂,窮光蛋加老光棍。

不過,跟那個老大媽比起來,我們幾個的煩惱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做了幾天,活兒不多了,我們沒幾天就放假了。老宋在北京待了十幾天,沒找到活干,又跑了回來。沒掙到錢不說,還搭進去幾百車費。


8

2017年,付蘋跟著我姐去了北京的服裝廠打工,一月工資8000左右,比在信陽高多了。

這年11月,外甥的嘴唇爛了,我姐從北京趕回來看他。晚上,把付蘋的兒子小宋接過去一起吃飯。小宋和外甥在一起玩電腦,玩到晚上10點多我姐送他回家時,他還不太想回。

把小宋送回到付萍家時,怎么叫門都不應。小宋不停地拍打著門板:“爸爸,我回來了,你開開門吶。爸爸,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把門打開,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我姐說:“你爸是不是不在家呀,要不還是跟我回去吧?”

“我爸在家,我聽到他的打呼嚕聲了。”

我們側耳仔細一聽,還真有微弱的鼾聲傳出來。

這時小宋忽然想起來,付蘋以前會在墻角的磚縫里塞著一把備用鑰匙。他請我姐用手機照亮,果然在磚縫里摳出來一把鑰匙。

打開門摁亮燈,臥室里滿屋子酒氣。老宋正躺在床上,蓋著毯子,睡得死死的。

回去的時候,我姐對我說:“唉,我不該帶付蘋去北京的。付蘋去北京后,跟老宋的感情就淡了。老宋打電話過來,說不了幾句付蘋就罵他。萬一有天付蘋跑了,老宋肯定會恨我的。”

這年冬天,胡大媽又來許榮的店里打工了。她依舊穿著那套土黃色的舊西服,兩個兒子還是光棍。她年紀大,工作并不好找。

秀英還是在許榮的店里打工,她女兒不吃奶了,輕松了不少。葛季林沒來,不知道在做什么。

今年年初,聽我姐說,許榮老公得了食道癌。說起老公的病情,許榮沒有一點傷心的樣子,就像在說一個跟她毫無瓜葛的路人。



作者 | 田舍郎

編輯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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