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真正感動的,是他那從小事中體現的勇于擔當的精神。
2017年8月27日? 星期日? 晴
文/逆風1
今年夏天特別熱,整個一大烤爐,一直到太陽下山,被烤得半熟的人們才會舒展一些,紛紛到外面尋點涼風。有的人干脆下到河里,慰勞慰勞辛苦支撐了一天的皮囊。
傍晚沿江邊散步,慢慢走著,見路邊有人在賣西瓜。
便有點想吃,但西瓜個兒太大,當場吃不完,拿在手上又嫌礙事。忍一忍,走過去了。
要在以前,西瓜都可以切開單買的,走在路上口渴了,買一瓣,低頭在路邊啃完,嘴一抹,繼續走路。
那是一個多雨的夏天,家里種了三畝地西瓜,西瓜地處在一個山坳里,兩邊都是松樹林,是江南丘陵特有的那種馬尾松。
西瓜快成熟的時候,我和父親就住在了瓜棚里。瓜棚是父親和我花了一整天時間搭起來的,架子是毛竹,從松樹林里拔來長長的茅草,編結起來蓋住整個棚頂和四周,既擋雨又遮風。
在瓜棚旁邊用石塊泥土壘個行軍灶。放上一口鐵鍋,廚房就成了。
天晴的時候,父親會去不遠的化工廠門口買點菜,山上多的是干燥的枯枝落葉,順便采些野蘑菇,三餐談不上豐富,倒也頓頓有滋有味。
下雨的時候倒有些麻煩,因為是露天的,如果雨太大,就要等待時機,侯雨稍一停頓,兩人配合,點火切菜,分工統籌,以最快的時間炒菜做飯。
常常半生不熟,但餓著的肚子也顧不得好吃不好吃。等咂摸出味道不對,早吃飽了。
這還是好的,有幾次在搶時間做著飯呢,大雨不給面子,說來就來,人只好躲到瓜棚里,眼瞅著燜飯變半生泡飯,不能吃了。
要是來了臺風,就有戲瞧了,整個瓜棚風雨飄搖,父親站在棚里,兩手緊緊拉住棚頂的茅草,還是有幾排被風刮到半空,我就去追回來。
等風過去了我們再重建家園,這次多結點草繩,把茅草綁得更結實,這時,父親會仰頭看著天空說一句,再來試試,看你還吹得走。
雖然不會像杜甫那樣吟“八月秋高風怒號,”但與天斗,確實其樂無窮。
晚上,我喜歡躺在瓜棚里,把頭伸到外面,看看滿天的星斗,找找月亮上的桂花樹,嫦娥是看不見的,因為太遠了。
山林里并不是寂靜的,有夜鳥的叫聲,有蛙鳴,各種不知名的蟲子鼓足勁“嗞嗞”不停鳴笛,此起彼伏。
有時候聲音會突然全部停息下來,冥冥之中大概有一個精靈在指揮著的,就像交響樂的指揮,手里揮動一根細細的指揮棒,最后用力一揮,一曲終了。
一會之后,一只蟬兒在樹枝上掛累了,落在空中,受驚似的鳴一聲,震翅飛向遠處的另一棵松樹。接著,所有的叫聲接到指令,又開始奏響起來。周而復始。
間或,一個凄厲的叫聲打破這種和諧,像極了初生不久的嬰兒哀啼,在夜晚,突然傳入耳朵,絕對讓人毛骨悚然。
父親說這是穿山甲求偶的歌唱。我猜想,穿山甲是半聾子,要不然,說點悄悄話該多有情調,遠勝過這慘嚎。
有一晚,父親沒來,我一個人在瓜棚里,月亮很遲也不出來,也看不見星星。
起風了,像是要下雨,突然一陣凄涼的叫聲嚇我一跳,比穿山甲聲音更加渾厚,第一個跳入腦中的是電影里面大漠上的餓狼,對著掛在天上的圓月“嗚嗚……”地長嚎。時斷時續,響起來的時候,嚎聲拖得極長。
最駭人的是,聲音就在瓜棚邊上,我幾乎聞到了餓狼嘴里的血腥味。
我用一只手握著手電伸出瓜棚四面亂晃。頭是無論如何不敢伸出去看的,但沒有效果,照舊在身邊叫著。
到了后半夜才終于停息下來,大概聞到我沒幾兩肉,失去興趣了吧。
這一夜我都緊握著菜刀,一秒鐘也不敢打盹。
及至天亮,手里舉著菜刀出來查看,瓜棚邊松軟的黃泥地上找不到絲毫足跡。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晌午,烏云密布,一陣風吹來,突然身邊又響起了嚎叫,仔細探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昨夜起風向改變,剛好吹入搭瓜棚的空心毛竹筒里面,吹響了號角。
父親前幾天仰頭對風發出的挑戰,它大概聽到了,所以要來報復在他兒子身上,整得我一夜不得安寧。大自然有時候真的很頑皮。
西瓜熟了,就要用雙人車拉出去賣,我都是拉到鎮上快到電影院的那個轉彎處。上學時,天天都要經過這里,我對這條路比較熟悉。
那天,我正在等生意,這次賣的都是二茬的西瓜,就是西瓜全部摘完后,第二次長出來的,二茬的瓜生熟不勻,賣的時候,人家剖開一看,如果是白籽的,肯定不要。今天就丟掉了好幾個白籽的了。
有一個交警走過來,說停留在彎道這里很危險,他指給我看,彎道那邊過來的車子要開到很近才看得到我。他幫我把西瓜拉到前面百來米的位置,一個公路邊凸出去的空地上。
這里位置很好,但這是周阿虎家的門口,提起周阿虎,鎮上無人不知,聽說他是在縣城里給賭場看場子的,還負責收債。手下弟兄眾多,心狠手辣,一般人路上碰到都躲開著走。
放在他門口賣,等下他看見了,還不發火,但轉念一想,反正都是白瓜,最多讓他白拿幾個西瓜罷了。倒安心下來。
大鐵門“哐”地打開,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出來兩個男人,當頭赤著上身的正是周阿虎,長的鐵塔一般,果然是滿臉橫肉,臉上刀疤,目露兇光,要多標準有多標準,就差額頭上刻三字“黑社會”了。
特別是他胸口上刺的一只狼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排森森白牙,四顆獠牙尖刀一般鋒利。兩只黃色的眼睛,紋身師可能想突出表現,把眼睛紋得過于細致,近看倒透出一點溫柔,顯得很不協調。
“給我挑個西瓜,”說話干巴巴的。我給他挑了一個大個的,用桿稱稱了重量。
“剖成六瓣,多少錢?” 他從褲袋里掏出錢來。我一刀下去,西瓜分成兩半,卻是白籽白瓣的,根本不能吃。
他拿起來看了看,搖了搖頭。
“我來,”他一只手托起一個西瓜,放在耳邊用手指節敲幾下,專注地聽著。
“就這個,”他自信地對我說。我過了稱,切開來,沒想到這次還是白籽,但瓜瓣是紅的。
他從我手里拿過西瓜刀削了一片放進嘴里。
“嗯,甜的,可以了。”
付錢的時候,聽我報了價錢。他指著剖開兩半的白瓜。
“那一個算過了嗎?”
“那一個白的不算錢?!蔽掖鸬?。
“是我叫你幫我挑的,怎么能不算?一起算,別磨嘰,總共多少錢?”那理所當然的語氣,讓我很感動。
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周阿虎,后來聽說他因黑社會組織罪被判了七年刑,送到外地勞改了。
在這個流火八月的這個晚上,為什么我無緣無故又會回憶起這件小事呢?
現在周阿虎應該早就刑滿釋放了,此時此刻,我又回想起他說“怎么能不算?”這句話。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這話時天經地義的語氣,還有他胸口上紋著的惡狼,以及惡狼紋得很精細的眼睛里閃現的一絲人性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