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臺,今日之事當如何?”
“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并無掛念……”
該死,這段話本該是我此生信條、應脫口而出的,為何現在喉間竟似哽住了一般?
我到底在留戀些什么?
? ? ? ? ? ? ? ? ? ? ? ? ? ? ? ? ? 一
我在而立之年當的是縣令,小小的一個中牟縣。我并不喜歡這份工作。
無盡的案牘,時不時通過要挾來撈錢的督郵,懶散度日的下屬……“罷了,也算是為國家出一份力吧。”其實哪里還有什么國家?宦官、外戚、軍閥輪流亂政,可憐我空有滿腔熱血,只恨無人賞識!
“擒獻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偌大的一張榜文上,我只看到了一雙眼睛;冷靜、睥睨,一點不屑,一點狠厲——這是怎樣一雙眼眸?
我竟有些恍然了。刺殺董卓……這么沖動的人,又怎么會流露出如此淡漠的眼神?
不知他現在安身何處呢?我再次盯住那幅畫像,眼神卻不受控制地渙散。
呵,我從來不想要什么千金、封侯,可是現在,我想見他一面。所以,就讓我來,擒獻你吧。
? ? ? ? ? ? ? ? ? ? ? ? ? ? ? ? ? 二
忽然有人來報:“大人,守關軍士得了一人,便請審一審。”我來到堂上,只見那人被押解在下,口中只道:“我是客商,復姓皇甫。”既是商人,如何身邊一物不存?我抬眼看去,赫然地——
是他么?!
我定下心神,熟視此人:那雙眼睛,多年之后我依舊無法形容的眼睛……是他沒錯!
我騰地站起身來,他看向我,眼里的冰湖冒出絲絲寒氣。
“吾前在洛陽求官時,曾認得汝是曹操,如何隱諱!”冰湖出現了裂縫,不過真的很小。我現在是否能說,我果真沒看錯他么?
他被發落監中了,“等候明日押解至京”;
夜分了。月色有些涼,是在提醒我今夜之后的命途會截然不同嗎?
“把他帶過來,我有話問他。”親隨答應著去了。樹影婆娑,我故作鎮定地在后院踱著步。
他來了,我的犯人。
“我聞丞相待汝不薄,何故自取其禍?”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汝既拿住我,便當解去請賞。何必多問!”他冷笑著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中幾分狡黠。
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屏退左右,沉下聲道:“汝休小覷我。我非俗吏,奈未遇其主耳。”
語畢,他定定地看著我,卻沒有探究的意味;說來奇怪,他的雙眼,竟也有這樣不那么清冷的時候嗎?
半晌,他方再次開口:“吾祖宗世食漢祿,若不思報國,與禽獸何異?吾屈身事卓者,欲乘間圖之,為國除害耳。今事不成,乃天意也!”天意,天意,他像是個會相信天意的人嗎?
“孟德此行,將欲何往?”
“吾將歸鄉里,發矯詔,召天下諸侯興兵共誅董卓,吾之愿也。”他竟將本該是秘密的話毫不猶豫地告訴了我。
未遇其主?
那便以他為主吧。我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
“吾姓陳,名宮,字公臺。老母妻子,皆在東郡。今感公忠義,愿棄一官,從公而逃。”
“窩藏者同罪。”想起榜文上的一句話,我冷笑出聲。與他相遇的第一日我便作好了決定:不能窩藏的話——
那我便與他一起亡命天涯。
? ? ? ? ? ? ? ? ? ? ? ? ? ? ? ? ? 三
駿馬,長劍,醇酒,古道。呵,當真是逍遙的三日。
他很少過問我的前塵往事,只在醉酒朦朧時偶爾呢喃:“你何必跟我走…”
我強笑著捉住他的手,勸他別再喝了。“吾已沉淪,汝復何言?”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這三日我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象今后的種種。這些從來不曾發生的事,像是逐漸凋謝的玫瑰,最后紅粉盡褪,只剩下利刺,像荊棘般纏繞在我的心口,日后不斷發作。我想我應該能夠,甘之如飴吧?
可惜我要食言了。
他殺了義伯呂伯奢一家八口,僅僅因為磨刀聲和一句“縛而殺之,何如?”
我這才知道,鮮血從來不會使他瘋狂,但是疑心可以。
他拉著我急急地離開。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何他潛意識里不希望我跟他走。我痛恨自己雙手沾上的鮮血,可我怎么也恨不起他來。
行不到二里,碰上呂伯奢是必然。我看著驢鞍前鞒處的酒菜,只覺得諷刺得緊。呼吸與心一同窒住,失神中只聽到他和我擦身而過的那句:“我不會讓你動手的。”
他略施了一點小計,如此信任他的呂伯奢便被斬于驢下。是啊,對他來說,殺死一個人本就易如反掌。
一片靜默。我不需要他的解釋,他也沒有責任給我答案。
“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我還是打了一個寒噤。我總以為自己讀懂了他,實則連他的面容都是模糊一片。在忠誠熱血的外表下隱藏著決絕殘忍的內心,在沖動堅毅的眼神中掩埋著冷漠陰鷙的靈魂。這是他嗎?我又一次猜測道。
? ? ? ? ? ? ? ? ? ? ? ? ? ? ? ? ? 四
入夜,有些情愫熟悉得像幻覺一般,不住地涌上來。就像三日前,夜晚總有一種玄妙的魔力,沖動與冷靜,義氣與卑鄙,逃亡與停留,善與惡,生與死,都在一念之間。你會怎么選擇呢?
我隨便編了個借口,讓他先去睡。他沒有絲毫懷疑,早早地進入夢鄉。月色如水般傾瀉。
你不該睡去的,你應該懷疑我的…我與你,只不過是…萍水相逢啊。
我終究選擇了食言,我親手撕碎了心底與他的約定。
劍尖朝下,閉上眼睛…
就當清洗你的罪孽吧,我告訴自己。
你為了什么跟他到此?
…國家。
那便可以下手了,這樣的人,他不配的。
我的手微不可見地顫抖,劍身反射了月光,真亮啊。
我還是沒能在破曉之前洗去我的罪孽,我做不到恨他,做不到用他的死亡了結一切。
我只能選擇離開;帶上所有的依戀、繾綣、期待與幻滅。
今日的月寒之色,困住你,也困住我。
? ? ? ? ? ? ? ? ? ? ? ? ? ? ? ? ? 五
我第一次見到呂布時,他三姓家奴的惡名早已傳播開,可我還是謙卑地向他問了好;我未來的主公。
我好像,已經無法做回自己了。那又何妨,他在我面前,不是一樣會戴上面具嗎?
其實我早就猜到結局了,可我還是想賭一把,賭上才智、生命。因為他在我的對立面。
在我助呂布攻下兗州、濮陽之后,他才匆匆來到。來得真是時候啊。
“吾屯濮陽,別有良謀,汝豈知之!”
我早就料到這一天了。呂布永遠認為所有的勝利都歸因于他的勇猛,卻忘記了帳幕下忠心耿耿的謀士、城墻處勤勤懇懇的百姓、前線上沖鋒陷陣的士兵;他一直覺得靠武力能征服一切,事實上所有人一提起他皆言“無謀之輩”。
但也正是因為呂布簡單,所以我才選擇他。看到結局的人最釋然,不用迂回與試探的日子最是輕松。
可惜,與他在一起的三日卻令我瘋了一般地著迷。
“最好。”“極是。”
那三日他經常這么對我說。我想起他不帶探究的眼神、毫無懷疑的回答與入睡…
他,是不是很信任我?如果我選擇留在他身邊,會怎么樣?他大概已經知道我在呂布帳下了吧;他會難過、憤怒、不平嗎?還是會笑我選錯了人?
我有時會親自上陣,或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著他。這一回,我又在對陣門旗下看到了他。他看起來依舊有些疲憊,或許是因為長途奔襲,或許是因為失了父親,又或許是因為與劉備的決裂;但在戰鼓聲響起的那一刻總會一掃而空:身先士卒、奮力拼殺,難道現在,鮮血也會使他瘋狂了嗎?
我早該知道的,他渴望地獄,哪怕他代表著光明。
我聽說,他一到譙郡就開始招兵買馬、廣收人才,他,怕是早就有了新的知己吧?
呵,我又哪里算得上他的知己。忘了吧,遺忘會很美好的。我告訴自己。
火光凄厲,塵煙囂張,血色的風把旗撕裂。說什么成王敗寇,還不是看誰身上沾的血多一些。
這樣看的話他一定是勝的。就算他今日在濮陽被我敗了,他也一定能看出呂布不過是回光返照,而我也只是在強撐罷了。最后的最后,我會看到他登上九五至尊的吧?
? ? ? ? ? ? ? ? ? ? ? ? ? ? ? ? ? 六
火光,刀劍,尸體,戰俘…這幾日所見皆是如此,讓我常常會在夢中驚悸而醒。我又好像真的如自己所愿一般遺忘了他,也很少再去戰場上看他;與他有關,皆出自節節敗退的戰報——
“大人,兗州失了!”
“大人,濮陽敗了!”
是啊,他禮賢下士,手下人才濟濟,似乎誰都愿意為他賣命。而那三日他的推心置腹與殺意叢生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流轉、糾纏、斗爭;我看不透他,更戰勝不了自己的內心。
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否正確。我依然會盡職盡責地為呂布出謀劃策,依然會在看到尸橫遍野的戰場時,為逝者、也為他們的家人悲痛。
要不要再敗一次呢?再敗下去的話,他很快就會來俘虜我了吧。
我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真正的想法。我不愿承認我在內心向他臣服,即使我早就一敗涂地。
現實中也一敗涂地的呂布正在海濱收拾著殘兵敗將,仍然罵罵咧咧地欲與曹軍決戰。
“曹操是極能用兵之人,須防他攻我不備。”
“操多詭計,不可輕敵。”
“今曹兵勢大,未可與爭。”自從他親臨戰場起,我就經常想以此攔住呂布的意氣用事。但沒有人知道我在說出這些話時灼痛的內心。我后悔了嗎?
在冀州袁紹決定遣顏良將兵五萬助他的時候?
在劉備帳下之人皆對呂布明槍暗箭的時候?
在被趕到小沛,成為喪家之犬的時候?
在我極力勸說呂布:“今徐州既有可乘之隙,失此不取,悔之晚矣。”的時候?
其實從進入小沛的那一刻起,我似乎有些明白他的“寧教我負天下人”,并開始無意識地模仿他的處事之道。但我從來沒有把我和呂布一方稱作“我們”,或許,我真的后悔了吧。是后悔從前一腔正氣的我,還是后悔那夜的不辭而別?這世間眾生皆苦,從來沒有什么兩全,無論作出哪種選擇,荊棘都會深深地刺入心底,又有什么支撐著我甘之如飴呢?
? ? ? ? ? ? ? ? ? ? ? ? ? ? ? ? ? 七
徐州又哪里是久留之地呢,他不出意外地選擇和劉備里應外合,直至呂布再一次慌不擇路地逃至下邳。
從廝殺、戰馬,再到美酒、玉人,這是呂布快感的來源;或許他人生的意義,就在于用前者得到后者?
“今操兵方來,可乘其寨柵未定,以逸擊勞,無不勝者。”
“吾方屢敗,不可輕出。待其來攻而后擊之,皆落泗水矣。”
我真為自己感到可笑。悲夫!葬身下邳矣!
呂布永遠不知道我在向他進言時犧牲了我的什么,或者說,曹操的什么。
“呂布答話!”
數日后曹軍下寨已定,早已是丞相的他統領眾將至城下,風聲獵獵地吹起他的袍角和旌纛。我竟有些癡了。
“聞奉先又欲結婚袁術,吾故領兵至此。夫術有反逆大罪……”
他和別人說什么,我本從不關心。
“若早來降,共扶王室,當不失封侯之位。”
共扶王室,封侯之位!他究竟為了什么,要如此不擇手段地上位?我還是無法認可他的野心不是嗎?那又何必強撐著告訴自己,他沒有心術不正呢?
從他在呂家抽鞘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與他的結局。聽說方外有十三個月,第十三月的月光最涼,怕也涼不過我和他的最后一步。殘破而凄冷,輕輕一碰便灰飛煙滅。
人生只有一趟啊,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幻滅與不甘?!
“曹操奸賊!”拉到弓滿,箭如流星。從我的長弓,到他的麾蓋。逝去的,飄零的,凜冽的,罪惡的,決絕的,沒有了結,無法了結。看吧,都這會兒了,我還是偏了一偏。
“吾誓殺汝!”
十年了,我與他分別十年了啊,怎么就到了這種地步,要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呢?
? ? ? ? ? ? ? ? ? ? ? ? ? ? ? ? ? ? 八
只保得下邳兩月,沂泗之水便洶涌而至。呂布依舊聲色犬馬,“吾有赤兔馬,渡水如平地,又何懼哉!” 這是呂布在窮途末路之時選擇的解脫?
軍圍城下,水繞壕邊,似乎也有咸澀的水不斷倒灌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水位一天天上升,士氣在死亡面前無法不被擊潰。只剩東門了,他一定在那里守株待兔。我本應該絕望,或者激動,可惜我現在都感覺不到了。
白門樓,白門樓。
那雙眼睛在十年的南征北戰中被鮮血浸得越發狠戾逼人,現在在既得的勝利面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公臺別來無恙!”他的眼神不清冷,一點也不。
“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
“吾心不正,公又奈何獨事呂布?”他真的不知道嗎?
我本不該事于呂布賬下的,那我為何還要倔強地告訴他:“布雖無謀,不似你詭詐奸險。”
他笑了,不帶探究,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
我終究還是輸了啊,輸天半子,輸他半子。
? ? ? ? ? ? ? ? ? ? ? ? ? ? ? ? ? 九
我在留戀什么呢?
是與他走馬仗劍、并轡馳騁的三日?
還是他那雙現在蓄滿不舍、卻也曾盛過無數陰狠詭譎的眼眸?
抑或是我那半生愧對、即將被送往許都的老母妻子?
“公臺……喝了孟婆湯罷。”他流淚了嗎?
“答應我。”我沒回頭。
怎么會喝呢,就讓我這三魂七魄存在于悠悠天地間,一直伴著他吧。
哪怕載上那些黑沉沉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