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边@是榮獲2018年意大利Bottari Lattes文學獎的余華的《第七天》寫在“第三天”開頭的一段話。雖然用語不多,但其間蘊涵的信息是非常豐富的。不僅有小說寫作的視角——“我”——第一人稱的角度敘述,增強文章的親切感和真實度,環境的描寫——雨雪霏霏,光線明暗交疊,時空轉換——陰陽、晨昏,寫作技法——魔幻與荒誕,而且留給讀者太多想象的時空。
作為余華繼《活著》《兄弟》《許三觀賣血記》之后,時隔七年后所寫的最新長篇小說,《第七天》?用用近乎平淡的筆觸和意象講述了一個普通人——楊飛死后的七日見聞,既有對活著生活的追述,也有死后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的怪誕的事情。通過在生與死之間轉換的敘述,活畫出紅塵市井蕓蕓眾生的眾生相,更多展示的是塵世世態的冷暖炎涼:講述了現實的真實與荒誕;講述了生命的幸福和苦難;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比恨更絕望,比死更冷酷的存在......當然,立足于小說的層面審視,故事的虛構給人以荒誕不經之感。可是,剝離掉外在的附加,拂去表面的塵埃,走進故事的本身,審視置于故事中人物命運的起起落落,不難發現,小說世界的滑稽從一個側面正透析著生活在滾滾紅塵中的普羅大眾已經經歷的,正在經歷的,或即將經歷的悲歡離合。
《第七天》將視覺延伸到了整個社會,里面反映了一群人物的悲慘命運,在小說中讀者能夠真實地看到渺小而平凡的自己。——青年作家賈飛
楊飛是小說的主人公,因為一次意外,他死于餐館的煤氣爆炸事故。楊飛是不幸的,他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充滿可笑——還有兩個多月才到出生期的楊飛因為母親乘坐火車的顛簸而早產。如果有基本的醫療保護和適于出生的環境,楊飛的出生也并沒有什么新鮮。當這種假設不存在時,楊飛只能被安排在母親因為肚子痛到急速行駛火車的臨時廁所中出生,而且由于母親的“馬大哈”,一不小心一使勁把楊飛帶到這個世界??墒牵S著母子間連接的臍帶被廁所沖水馬桶絞斷后,楊飛從馬桶中被水沖到鐵軌上,母親歇斯底里哭喊的母親留在火車上?!獥铒w成為一個二十一歲養路工的孩子。內向的楊飛成為一家公司的員工,也許是自己特殊的成長經歷使然,他以“少說話,多做事”的處世方式在公司里與同事們相處著。由于一個同事貿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雙膝跪地向冷傲的李青求婚而引起軒然大波,成為供眾人嘲笑揶揄的對象。在眾人把別人的痛苦進行把玩咀嚼時,楊飛除了冷眼旁觀,更多是給予當事者以同情,并默默地為他做著自己能夠做的事情。楊飛的這種善意的冷處理讓“冰美人”李青對他產生好感。當兩個看似根本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人組成了家庭,公司員工又多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但是,耳鬢廝磨的卿卿我我維持的時間不長,性格迥異,負責不同崗位的兩個人最終還是勞燕分飛——李青找到了證明自我存在,為自己而活的平臺后,她帶著不舍,留下“我始終愛你”的話被楊飛送上出租車,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兩個人的命運,因為一次偶然合成了一體。但在充滿太多誘惑的當下,分開成為必然,而且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展演生命的形式:楊飛的楊飛因為得了不治之癥,花光了家中的積蓄,變賣的房子而沒有治愈后,與楊飛不辭而別,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楊飛為了尋找父親,已經心力憔悴,最后死于餐館的意外事故;李青離開楊飛,投入海歸留學博士,剛開始把公司做的風生水起,而且很快成為業界的嬌子。美麗是女人的資本,但同時也是一顆隱形炸彈。當李青以自己的能力和姿色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之后,她開始把體內積蓄的能量最大化地釋放出來。自古商戰與情色是不分離的。當然,也離不開官場大傘的護佑。為了賺取更多的資本,李青消費著自己的身體,——很大程度上是以肉體的放縱報復第二任男人對自己的不忠。當自己依靠的保護傘成為階下囚之后,治愈好性病的李青意識到災難的即將來臨。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光鮮,她在浴室中割腕。浴缸中的水由清澈慢慢變得殷紅后,李青準備參加商界好友為她舉辦的體面的遺體告別儀式。
一個卑微的生命存在,一個名媛的人生軌跡,它們原本是粘合在一起的??墒?,世風俗雨的吞噬,讓他們經歷著不同的生命儀式的檢閱。活著時有天壤之別,來到另一個世界,本應該平起平坐,可曾想,陰曹地府也分三六九等:在殯儀館的待燒室有豪華包廂、普通包廂和一般大廳三種。身份不同,自然進入不同的房間;身份不同,坐具也不同:真皮沙發,布藝沙發和木頭板凳;社會地位不同,火化時的著裝也不一樣:真絲、亞麻和一般的化纖。當然,也有沒有穿殮衣直接火化的,像楊飛只能穿著睡衣。當一個完整的僵尸化作一抔清灰之后,接下來面臨的就是用什么裝的問題。是檀木,是普通的水晶,是一般的木頭盒子,還是裝在布袋子中,這同樣取決于死者的社會地位。至于最終在哪里安放,是十幾萬元的,三五萬元的,幾千元,還是撒向蒼茫的大海;是在黃金地段,還是在偏遠之隅,也同樣由自己在社會上的影響力決定......原本只是在陽界涇渭分明的等級存在,在陰間也同樣發揮著作用,而且比陽界釋放的灼傷力更大——生命氣息的支撐,人與人之間多少殘存著一絲暖意;生命氣息的消失,一張張冰冷的臉,一顆顆冷漠的心,不可能再去顧及他者。殯儀館,一個燒死人的地方,在余華的筆下則成為演繹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舞臺。不同的人,不同的社會角色,不同的心態審視著自己,漠視著別人。在這里有活人的眼淚,更有死人的冷漠。
網友之所以會認為余華只是在做新聞剪報,是因為余華寫的是我們已經視而不見的日常生活,太真實,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一些我們遠遠沒有講清楚、不愿意講的東西。——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
在激流浩蕩的時代,每一個人都很難逃出巨浪的沖洗??焖僮兏锏臅r代,發展固然讓人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社會的自然分層,讓普羅大眾自發地對自我進行了社會認定和階層的劃分。一座社會關系之塔,不同的人處于不同的位置,在社會中發揮著不同的作用。當然,他們所接受的社會剪裁也不一樣。從小說文本反映的內容看,自我“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第七天》與其說是一部小說,不如說是一部解釋普羅大眾的社會掙扎史。在死亡面前是人人平等的,但是在面對在什么地方候燒、用什么燒、穿什么燒、用什么裝和埋葬在什么地方諸多問題時,已經畫出氣息的界域。不需要強制,一股隱形的魔力讓不同的人自覺站隊;中國的快速發展,城鎮化是進行現代化建設一個重要的面子工程。如何把這項宏偉工程做好,不可避免地要改建擴建。于是,強制拆遷就成為中國特色的一道亮麗風景線:出門時房子好好的,買菜回來房子就沒有了;兩個年輕在被窩里秀恩愛,結果被捆在一起拉出去轉一圈后,房子變成了一堆瓦礫;夫妻兩在工地干活,當孩子放學回家只能坐在露天的水泥板上以雙腿為桌子寫著作業.......作者以看似冷峻的筆觸速寫著中國版的強拆畫卷,但是從一幅幅畫面,一件件看似不可思議的故事中,很多人是能夠找尋到自己的影子,只不過深淺不同而已。至于小說中描寫的官商勾結,結黨營私,蛀蝕國體,權色交易等,在當下也是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這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情,也許是因為太平常,太頻繁,人們已經見怪不怪,所以很容易被人們忽視??墒?,當被余華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時,似往公眾業已麻木的心靈打了強心劑,復蘇、清醒,直至亢奮。但完成了一系列過濾,審視現實時,很多人會發現,小說中的人生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你我他。只不過現實中的活著的人都戴上面具而已。
余華一直有這樣一種欲望:"將我們生活中看似荒誕,其實真實的故事集中寫出來,讓一位剛剛死去的人進入到另一個世界,讓現實世界像倒影一樣出現。"如何把這種想法落到實處,而且能夠引起一種社會的共振,需要選擇好敘述的切入點。從小說敘事的方式和語言的風格看,余華很明顯地移入了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時空穿越,陰陽交疊,荒誕不經而又合情合理,魯迅先生犀利而冷峻的語言風格——跪地求婚事件中對眾生相的刻畫,與《祝?!分袑ο榱稚┫虮娙藬⑹隼浅园⒚珪r眾人的反映何其相似。正是有了兩位大師級作家語言的功力,讓《第七天》的語言也具有的穿透力,不僅呈現生活的真實,表現社會的現實,更揭示人性的“厚實”。
北大教授黃燎宇說:“余華的《第七天》把中國人的悲哀和善良都寫絕了。”至于作品怎么把人情、世情、人性寫絕了,只有走進文本之中才能真正體驗到。(安徽省皖西經濟技術學校 陳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