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登哈佛講堂的中國人:百年前一位清朝書生的赴美教書之旅

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是國外中文藏書量最大的地方。在圖書館的大門前,懸掛著一張大照片,照片上的人身著中國官服,頭頂清朝花翎,面容平靜祥和。

一百三十多年前,燕京圖書館的第一批藏書,正是他遠赴重洋,從彼岸中國帶來。

他叫戈鯤化,生于清朝道光年間的安徽休寧,是第一位登上哈佛大學講堂的中國人。

在戈鯤化人生的前四十一年,他的形象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文人別無二致:飽讀詩書,屢試不中,喜好吟詩作對,偶爾辦場詩友會。若不是戈鯤化來到英國駐寧波領事館任職,他的名字,我們或許只能在清朝詩選里找到。

這一傳奇始于1877年美國外交官鼐德致哈佛大學校長的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

過去15年在中國商界官場的經歷使我相信,旅居中國的外國人犯了大錯,他們在抵達中華帝國時,沒有掌握該國語言,而是一直依靠所謂的“洋涇浜英語”,與這個偉大帝國的臣民交往。”

信中,鼐德根據他在中國15年的見聞,強烈請求校長籌集一筆錢,在哈佛建立中文講座,請一位土生土長的中國教師執(zhí)教,讓有意來中國發(fā)展的年輕人提前學中文。這一提議得到了哈佛校長的支持。

然而這并不容易——兩年后,委托人杜德維才從寧波發(fā)來復信,說終于找到了一位夠格并且愿意離開故土的中國人。他就是戈鯤化。但在一切準備就緒,正要為這位千方百計才尋來的老師餞行時,鼐德卻收到了校長的急報:

——籌款失敗,取消合同。

哈佛校長的這一封電報,意味著鼐德兩年多來的艱苦籌劃功虧一簣,付諸東流。

可以想見此刻的鼐德懊惱的心情。

然而,鼐德沒有自認倒霉,相反,他執(zhí)意要將戈鯤化送上哈佛的講壇,甚至打算,萬一籌款仍舊遲遲無法落地,那么他將自己承擔費用,并以自己在波士頓的財產做擔保。

平心而論,鼐德完全沒有必要為一個與自己沒有什么直接利益牽扯的項目夙興夜寐,更沒有必要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中國教師,賭上自己的社會信譽。但他就是這么做了。他再次致函哈佛校長:

“我已幾乎是公文的口氣致函給您。現(xiàn)在謹想私下說,我覺得我在同殘酷的命運作斗爭。兩年來,我以堅定的信念和明確的目標追求該計劃的實現(xiàn),我必須成功。”

1879年7月3日,戈鯤化一家搭乘英國格倫菲納斯號從上海啟程,經兩個月的遠洋,戈鯤化抵達劍橋,哈佛大學的所在地。戈鯤化的到來立即引起騷動。《紐約時報》寫道:“哈佛新近聘請的中文教授戈鯤化,一身盛裝,帶著他的妻子、五個孩子和翻譯,今天來到這里,給這個單調無聊的小城帶來一陣悸動。”

初來美國,戈鯤化不諳英語,記者來采訪,只好借助譯員溝通,不過那位譯員也只會“洋涇浜英語”,因此造成不小的尷尬。這一局面很快有了改觀,學英語對科舉出身的戈鯤化并不是什么難事,不久他就可以隨意與人交談,以至翻譯自己的文章和詩。

1879年秋,哈佛大學中文課正式開班。教學安排為每天授課一小時,學生自學二至三小時。課程雖是面向有意赴華從政從商者,但并未框定條件,有興趣者就可報名。

按照杜德維的設想,戈鯤化應該用威妥瑪的經典中文教材《語言自邇集》。但作為詩人的戈鯤化,認為沒有什么比中國詩更能讓外國人理解中國的文化了。

他編纂了教材——《華質英文》,將自己的十五首詩編入其中,與英文對照。

這成為了有史以來最早的一本介紹中國詩詞的英文教材。

序言里,戈鯤化說:

“前年余膺哈佛特書院之聘,杭海而西,以華文掌教之余,學英語,習英文。”

“Year before last I accepted an invitation to Harvard College in America. Then I sailed over the sea towards the west. I took the time which was left from teaching Chinese, to learn speak and write English. ”

又解釋了編纂本書的原因是

“繼與諸博雅討論有韻之文,彼亦慕中國辭藻之妙。”

…then to converse with the learned and accomplished about literature. They esteemed Chinese composition as admirable…”

書中收錄的都是他自己的詩——若是在中國的文人圈里這樣編書,必會給冠一個狂妄自大的帽子,但為了教外國的學生,談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過程、創(chuàng)作甘苦,用自己的詩,就很方便。

美國極富盛名的漢學家衛(wèi)三畏,精通中國學問,平日里除了幫戈鯤化斧正英文譯作,還樂于與之探討一些文化問題。二人的學術往來,見之于戈鯤化答衛(wèi)三畏的信:

“您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為什么現(xiàn)在政府官員所佩帶的朝珠是固定的108顆?’ 您還說您在中國多年,多次詢問這個數目的來歷,但沒有人知道。在我看來,佩帶朝珠的做法是從現(xiàn)在這個王朝才開始的,清朝以前無此規(guī)定,因為書籍中并無記載……《京房易傳》中說:’升平之世,五日一刮風,十日—下雨。’《禮記》云: ‘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大平也。諸侯朝,萬物服體,而百官莫敢不承事矣。’考察這兩段話并把它們結合起來,我發(fā)現(xiàn)一年中刮風的時間是72次,下雨的時間是36次,加起來是108次。皇帝在治理朝政時掛著朝珠,提醒自己履行說過的話,做讓百姓高興的事。官員在處理公務時戴著朝珠,作為對國家長治久安的一種祝愿。他們所帶的珠子被稱為朝珠,不是很合適嗎?上述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如果您發(fā)現(xiàn)不對,請告訴我,我將十分感激。”

圣誕節(jié)的時候,戈鯤化向衛(wèi)三畏寫《贈耶而書院華文掌教前駐中國使臣衛(wèi)廉士(三畏) 》

皇都春日麗,偏愛水云鄉(xiāng)。

鋒帳遙相設,叨分鑿壁光。

In the light of the spring sun far over the sea

The city imperial shines in my view?

But fairer and dearer than this is to me

Are the clouds and the water of your land to you.?

The teacher's red curtain once used by Ma Yung?

At Yale and at Harvard for us has been hung;?

And thanks to the hole which your learning has drilled?

In the wall of your language, with light I am filled.

光緒七年詩贈衛(wèi)廉士星使,即請教語,中華愚弟戈鯤化初本

1882年2月,戈鯤化得病,感冒意外轉為肺炎,終于不起。2月14日,病逝于哈佛的居所。戈鯤化的病逝太過突然,以致無人有所料想,甚至他本人都未曾預料,十二天前還在給衛(wèi)三畏寄信,說希望衛(wèi)三畏的車禍不至于引起骨折,康復后再來處理他的詩歌。戈鯤化逝世當天,摯友劉恩致信衛(wèi)三畏:

“我們的朋友戈鯤化在患肺炎10天以后,已于今天下午4點逝世。得知這一消息,您一定會感到悲痛……戈先生在朋友中口碑甚好。我從未見過這樣和德可親的人,我把他視為最親密的朋友之一,并為這樣的朋友過世而深深悲哀。”?

戈鯤化的葬禮上哈佛大學神學院院長埃弗里特牧師(Rev. C. C. Everett)發(fā)表演說:

“……他不僅給我們的街道帶來了東方的色彩,甚或東方的壯觀,而且?guī)砹藮|方的安寧沉靜。我們在像他展示文明的同時,也應該向他學習。他使我們懂得了什么是一個富有聲望,內涵深刻的學者,何以他在中國享有如此的尊嚴……在我么看來,他的逝世是如此的不是時候,正當他能在新舊兩大文明間進行溝通和交流時,他卻離我們而去……”

三年前,戈鯤化還在故土中國,還不知大洋彼岸世界的狀貌,只知他將要踏上一趟未知的旅途,一趟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征程。

他寫詩:

“摶風偶爾到天涯,寄語休嫌去路賒。九萬里程才一半,息肩三載便回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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