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世界華語懸疑文學大賽】征稿活動,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2004年臺灣臺南鬧市區一條抹香鯨憑借自己性感的爆炸登上了各大網站或紙媒的頭條。嘖嘖,可真性感呢。長17米重50噸,鬧市區,爆炸時噴薄的血和內臟,這些碩大的字眼串成一股,把行人嚇得面容失色。
韓夏是從同事那里聽說的。當時他正在查看兒子學校發來的成績單:韓孝周,全科206,國文40,英文23……。
真是慘不忍睹的分數呢。
他為兒子回家后的生死捏了把汗。
然后同事就用超夸張的口吻和表情給他講述了鯨魚爆炸。演技直逼TVB演員。
“呼……你好不配合,連點反應都不給?”
“哇,”韓夏后知后覺,干脆用了更夸張的語氣回應,“乖乖,這天殺的爆炸性新聞。”
對方噗嗤一笑,“切。想什么呢?”
沒什么。他隨意應付。正和小區的盜竊案進展得如何了?
就是一起普通的入室盜竊唄。昨天調取了小區的錄像帶,恰好捕捉到了小偷的……
背影?
呼。不過沒關系啊,起碼有了點線索和鼓勵。說話的這位是警局新來的實習生。
別廢話。我只要結果。韓夏掐斷了對方的漫不經心。
妻子的電話在這時跳進來。
估計是為年級倒數韓孝周的事。
完蛋。想想怎么為兒子打圓場。
“韓夏……孝周他……”哭聲沿著電話線殺進來。
看來這次有點糟。妻子可從來沒這么哭過。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回家我替你好好收拾這小子,”他一改往日唱紅臉的角色。
像開閘撒歡的洪水。哭聲愈發洶涌。
也是哈,一直以來以乖乖男示眾的兒子突然“奪”
了個年級倒數,這消息比頭條上的抹香鯨還具爆炸性。
“黛爾別哭了。”
“不是。孝周他……他死了。”
乖乖,這天殺的爆炸性新聞。
1.
天飄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像尿點滴患者。
眼球中心是原點,所有爆裂的線條都是以此分叉蔓延的。嘴唇和鼻翼兩側翻了白皮。面部如同穿戴整齊的校服一般磊落。怎么不磊落呢?跳樓死亡者中無痛苦的表情的倒是真罕見。何況他是少年。右臉頰上有一顆跋扈的青春痘以及初生的胡茬都證明了他是膠原蛋白旺盛的少年。
十分鐘后,尸體被蒙了白布。救護車聲長鳴。圍觀的群眾匆匆拍照后散開。
死者韓孝周。男。廣茂中學高二年級生。死亡時間為下午四點。從國集圖書大廈十二樓跳下。
雨愈發地大。
韓夏借了個火點著煙。隨即又扔進下水道。那團煙霧很快被雨打散。他深吸了口氣,空氣里似乎有抹香鯨的腥氣。
都是性感的爆炸性的消息呢。
想想也真戲謔。
來不及凝干的瀝青同粘稠血液揉成一團,讓人惡心地不輕。那是兒子的血。從十二樓上撒下的熱血。
可真有膽量。
往日里連老鼠都怕的人呢。
他想他需要冷靜一下。但不知去哪里。妻子的情緒剛剛穩定下來,她可能也需要安靜。
人呢,獨處時才最理智。
他撥通了肖薇的電話。半小時后,咖啡廳見。
肖薇是他的最佳精神伴侶,是妻子的好閨蜜。但你別多想,絕不是二流劇本里的三角關系。兩人相互依偎,彼此療傷。不管有無情感,默契地從未越雷池一步。
“這么多年,你還是習慣喝摩卡。”
韓夏聳聳肩。“我現在悠閑地坐在這是不是有點無情。”他沒想要答案。
“孝周前幾天有什么反常嗎?”
“抱歉,我一個月沒回家了。”他輕吐口氣。“期末考成績下滑得挺厲害的。”
“是嗎,這可不像他。”
“年級前三一下子跌倒了倒數。真不像他呢。”
“確實古怪。你覺得有聯系嗎?”
“任何微小的端倪都值得質疑。”
“韓警官好,”她挺直腰板作了個莊重的敬禮,語氣忽然高亢。對方卻沒丟出半點回應,“好吧……不好笑。”低頭繼續攪咖啡。
“再給我個下午吧。明天,明天我就整理好情緒。”
肖薇拿出一份表單,“嗯。這是孝周在學校的所有人際關系,包括老師和同學。”她明白韓夏的心思,他覺得兒子的死不是一般的自殺案。
“謝謝你。”他沒想到肖薇會做這些。
“切。你買單啊,我向來不帶錢。”
2.
尸檢結果出來了。除了由于墜樓而造成的腦顱出血等物理傷害外,死者體內殘損大量N-二甲基亞硝胺,未經代謝量1200mg。肝腎功能衰竭嚴重。
也就是說,死因是腦顱出血。但死者生前,已被人投毒。根據化驗結果,投毒者把N-二甲基亞硝胺的劑量控制得極其巧妙,少量多次,緩慢而柔軟地將其致死。投毒時間在三個月前。
如韓夏所懷疑的那樣,又和他所想的不同。
尸檢報道讓案件的定性和發展變得微妙。
他藏起該死的私人情緒,重新上陣,和幾名同事來到廣茂中學。
空氣有幾分涼薄,倒也令人精神。
“你最后在哪里見到孝周的,在做什么?”韓夏端詳著對面的女孩。一刻鐘過去,從她的臉上抓不到絲毫表情。超乎常人的冷靜。眼睛里的光像是被掏空,似黑暗深淵。
你怎么能這么冷靜呢……你可是孝周的女朋友啊同志。
“食堂三樓最西側的包間。剛開了一家火鍋店,我提議去嘗個鮮。”
“味道好嗎?”
女孩被無厘頭的問句絆住了。“呃……還不錯。”表情依舊沒有起伏。
“吃了多久?幾點離開的?”
“半個小時吧。午睡前離開的,遲到會被記名。”
韓夏本想繼續問下去,但還是算了。情況基本了解了。
女孩叫單玲,是孝周一年前交的女朋友。隱藏得真夠好呢。韓夏感嘆,對于兒子的許多面他知之甚少。
臨走時女孩遞給韓夏一本書。張愛玲的《十八春》。她說是之前韓孝周從國集圖書大廈借來的,她剛好無聊就要了去看。后來便忘了還他。
韓夏翻過書背,后面的確有國集圖書大廈的印章。
他又和其他同學談話。一整天下來,得到的信息大都是對兒子離開的嘆惋和對往日行為的評價。
總結下來盡是“陽光”“善良”“責任心”這些玲瓏剔透的詞匯,熱情地裝扮著死去的亡魂。他們的話都不假,這和韓孝周在家的表現吻合。
可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接下來的半個月依舊毫無進展。韓夏有些倦了。黑眼圈在嚴重抗議。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所縈繞的悲傷在慢慢被時間擊退。旁觀者是這樣,妻子也漸漸恢復起悅色,而自己也變得不耐煩。
如同鯨魚爆炸的熱度性,終究被更新換代掉。
世間悲哀莫過于此。他有點愧疚。
還好,新線索點燃了他的斗志。
是肖薇打來的電話,說是孝周的比賽獎金到賬了。肖薇解釋,是三個月前孝周參加的市區化學實驗等級賽。昨天早上公布的成績。獲得了一等獎。因為當初黛爾要換手機號所以就給校方留了自己的。
由于有一些后續流程要辦,韓夏只好再次前往學校。而機緣巧合的,他發現兒子的參賽項目中實驗試劑一欄有“N-二甲基亞硝胺。”
所有碎片迅速粘連成一張繁密的網。
“韓孝周死因又不是被投毒造成的。問這有用嗎?”
韓夏猛拍桌子,“回答問題!”
“是,我是有前科。但那又怎樣呢,能證明我投毒了嗎,你們警察只有枉自推斷的本事。”
“那好。韓孝周死前你是不是因為實驗的問題打過他?”
坐在審問室里的中年人兩腿晃著椅子,“按‘變相體罰’定我的罪好啦。"
中年人是韓孝周的化學老師。也是等級賽項目的負責人。這個實驗從三個月前已經在準備了。三個月——剛好與尸檢報道上給出的投毒時間吻合。且有同學反映,曾親眼在辦公室見過化學老師用腳踹過韓孝周。不止一次。
犯罪動機與犯罪時間吻合。
韓夏的情緒激動起來,“韓孝周死之前你在哪?”
"你的意思是說毒是我投的人也是我推的咯。你他媽放屁。"
"你他媽我讓你死。"同事趕緊上前拉住要動手的韓夏。
"我沒有‘不在場證明’,當時我一個人在家里批改作業。動機時間不在場,一切都完美地對接著。我無話可說。可是你們所假設的我都沒有做過。我雖然對韓孝周這個學生很厭惡——孤立又目無尊長的人讓人惡心。但是呢,他還不配我裁決。"
韓夏憋著情緒扔下一句話,"你等著。"
中年人嘴角噙滿笑。
3.
"如果沒有干擾的主觀情感存在,那個化學老師的嫌疑最大。"
"你是說我意氣用事濫用了私情。"
肖薇把摩卡遞給他,"最好不是這樣。雖然我也希望盡早抓住兇手,但更希望你能謹慎一點。把死者當成其他人。"
玻璃窗外幾個穿著廣茂中學校服的孩子經過。哦,這個時間剛好是放學點呢。
"對不起。我盡量。"韓夏的眼神從那幫孩子身上收回來。"一會坐我的車回去吧,我送你。"
肖薇開玩笑,"我可不敢把命交給分心的你。"
"沒有商量的余地。除非你找個人嫁了。"
兩個人的動作因這句話而卡帶。視線默契而尷尬地撞在一塊又迅速收回。
"都這個歲數了。"她低聲說。
"上車吧。"
光明摁倒黑夜,黑夜再全力反轉。日月交替,當東方又現出可喜的魚肚白時,新的線索和疑點也接踵而來。
此刻坐在韓夏面前的是女孩單玲。
“最后在哪里見到孝周的,做了什么?”韓夏問了同樣的問題。
“哦。我撒謊了。”語氣和臉色平淡地令人動怒。
“說說看。”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操場。我們剛吵完架。”
“吵架原因?”
“最開始是因為討論晚飯要吃什么。后來不知如何就吵了起來。”
“為什么撒謊?”
“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和猜疑。我討厭麻煩。”如此漂亮和成熟的回答。
“你和馬東立是什么關系?”
聽到“馬東立”三個字后女孩的身體才算給出了一點反應。令所有警官些許興奮和成就感的反應。但很快,連這點反應都墜入海底。
馬東立是肖薇提供的表單“同學關系圖”上的第二個名字,僅次于單玲。之前因為馬東立請假一直未能見到。
就在今天早上韓夏從馬東立那里得到的信息是:馬東立算是一個第三者插足的角色。他和單玲兩情相悅。單玲答應他選個合適的時間與韓孝周分手。誰知意外最先來臨。除此之外,他交代韓孝周死之前曾與單玲鬧過矛盾。
雖然"第三者"這個名詞放在一個少年身上著實可笑,但依韓夏判斷這孩子是個慫貨,說謊的可能性不大。
而這邊,單玲也終于如實交代。
"我的確不怎么喜歡他,從戀情開始時就是。"
"那怎么還在一起,而且還是一年?"
“被孤立的人總喜歡報團取暖不是嗎?”
孤立——這個詞似乎在哪里耳熟過,韓夏努力搜索記憶。
哦,是化學老師。他曾說,“孤立又目無尊長的人讓人惡心。”然而這與大多數同學的“口供”相背離,與“陽光”“善良”“責任心”這些詞匯相對立。
少數服從多數的話,則是單玲和化學老師在撒謊。
“我沒有必要再撒謊。”女孩像是猜中了韓夏的心思。
“該如何相信你。”
“你不是相信我。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耳朵。”女孩的“教導”和反問的確有趣。
韓夏示意她繼續往下說,“你肯定見過韓孝周的書桌吧。或者教科書和試卷。沒有異常嗎。侮辱性的句子或者臟兮兮的痕跡。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是膠水、口香糖或者痰的混合物。所以你并沒有那么了解他。何況他又是一個善于吞咽苦澀的隱藏者。”
他回想起女孩說的種種。一切似乎有了圓滿的解釋。比如說凳子上大片的穢跡是什么,當時他沒有放在心上。比如熱愛籃球的兒子在某一天突然拒絕周末出門去籃球場。比如說家里總會收到一些騷擾性電話,這些電話在掛斷前總會傳來一些孩子的嬉戲聲。
之前所有未被提起和留意的的細節在此刻變得清晰起來。
“當然你也不應完全相信我。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韓夏的目光陷在某處,“好的。我會去調查。”
真相的氣泡似乎在朝水面加速上浮,但自己卻怎樣也撈不到。似乎哪個環節出了紕漏。以至于無法將所有樂觀的線索相契合,拼接成一條無懈可擊的答案。
總之,還有一層大霧在阻攔。
后來,韓夏又重新詢問了幾位同學。
他們也承認韓孝周和單玲是被孤立的對象。但有趣的是,他們只是圍觀者,這場隱形的校園暴力的圍觀者。
是啊,誰都不曾是完完全全的主謀,可是誰都又無法掙脫。
雪崩時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
可是投毒者是誰?
催使韓孝周跳樓自殺的是流言性質的校園暴力,還是根本不是自殺?
韓夏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4.
二十年前,同樣是在廣茂中學,曾有一場轟轟烈烈的跳樓事件。當時信息流傳還不發達,少年少女的心理健康還未成為社會各界的焦點。但爆炸性的事件還是擊垮了才剛剛建校的廣茂中學。
不同的是,當事人是個女生。而且自殺未遂。
卷入這場風暴的主角有四位,配角一位,人民群眾。我們依次稱呼為A(跳樓女生),B(男一號),C,(女二號),D(女三號)和E(校長)。
D的角色尤為特殊。她家境貧寒。她自卑怯懦。她符合所有弱小者的特點。她是學校每年助學金評定的頭號人選。在這場風暴來臨前,她是“被孤立者”,是學生們乏味生活的最佳調料。特殊的是,人民群眾正是憑借她這根導火線將“最佳調料”的獎項頒發給了跳樓女A。
有知情者爆料,不止一次地在看到校長在辦公室摸了女生A的屁股。更為關鍵的是,女A仿佛一臉享受的模樣。
他們說,可真像個雞。
“雞”這個陌生又勁爆的名詞在他們那個年代算是極其調眼球的了。
又有知情者爆料——對,你不必驚訝。但凡新聞頭條的開頭總會有這樣一句“據知情者爆料。”所以你更不必去追究知情者的真正面目。頭條的內容遠比這個有料。知情者說,女A的父親是某石油公司的副總經理,母親是銀行行長。家境相當優越,甚至還有一輛令人生羨的四輪轎車。
人民群眾不愿意了:家里那么有錢還搶D的助學金。
哇,他們義憤填膺的樣子可真帥氣。
仿佛他們永遠正義,仿佛之前參與欺凌D的不是他們。
人民群眾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校長將助學金的指標給了女A,這簡直匪夷所思。
對啊對啊,雞就是賤貨色。之前還裝出一副老好人的樣子,裝作D的好閨蜜。
A和D一起上下學。A和D一起吃飯。A和D一起打水。D半夜發高燒時A背著她去醫院,體育課時A主動和落單的D組隊……諸如此類。在被孤立的時期,A一直充當著她的堅固盾牌。
可你知道的,當“陰謀”敗露后,人們總喜歡拎著故事結局去印證往日的細枝末節——漂亮的美好的往事被總結為假面的小人、主謀者聰明又歹毒的障眼法;微小的摩擦則被無限放大,被用來當做驗證他們縝密推理的論據:“看吧,我說那次A怎么一天都不跟D說話。”
輿論的風暴中,背后總有無數個“黃雀。”
傾慕男一號B同時又是A的女閨蜜C號人物對B說,不可能啊,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A不是那種人,你那么喜歡她,一定也不會相信吧。
多么俗套又惡心的劇情啊。可是B偏偏中了招。
于是,流言這顆巨大的炮彈被正義的人民群眾點燃,在眾目睽睽下迅速爆炸。炸裂的殘骸碎片朝四周迸濺,妖艷的濃密的煙霧籠罩著大地,誰都看不清,誰的聲音聲都更大。
人們拿著變形的殘骸爭相交換,供人展覽,將故事的浪潮推向未知的黑洞。
砰,又傳來了一聲爆炸。
哇,真性感。
A跳下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撲向圍觀者。
5.
臺南的雨終于下累了。抹香鯨爆炸的那條街也消停下來。一切重歸于往常般平靜。
韓夏盯著面前的酒杯一動不動,像是被勾去了魂魄。可眼睛終究出賣了他,他在醞釀著接下來的話。
還是在他們之前常在的咖啡廳,對面的人依舊是肖薇。只不過面前杯子里的液體換成了酒。想想看這家店也真有趣。竟還發展著副業。
下午韓夏從警局出來時本想直接回家的。許久未回去了。可車子路過咖啡廳時他偏偏多瞅了一眼,肖薇偏偏坐在那里,兩人的目光偏偏相對。
呵,這大概是天意。
就像當初他遇見肖薇一樣,調皮的多巴胺突然粉墨登場仿佛非要印證那句“一見鐘情”的格言。后來,兩人自然遁入了愛情的慣常套路,一步步走向淫滅。而致使其愛情瓦解的重要匕首就是自己如今的妻子沙黛爾。
關于那段陳年舊事自然有太多問號可打,但其褪色的脆弱的外表已經不起任何推敲。何況當事人早已將它喂給時間消化,誰愿揪著不放再重蹈一場。
所以,不妨啊,不妨一言蔽之,不妨草草地稱之為“天意。”
“肖薇。”
“韓夏。”
他們幾乎同時開口。
空氣又同時抽走了他們的聲音。
抽走了氧氣、氣態水以及所有濕潤的成分。于是空氣變得干巴巴的,像層蒸干的宣紙,稍用力就會斷。
一個小時前氣氛還算好。肖薇問詢著案件的發展情況,韓夏耐心地回應著。都還好,像遲暮的老友交心攀談,一切都正常極了。
誰也不知此刻的劍拔弩張是怎么造成的。
或許是一句大意的話,或許只是一個用力過大的呼吸,或許沒有原因。
但誰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二十年了,你過得還好嗎?”韓夏抱著頭沒有抬起眼睛。
“都過去了不是嗎。”
“是啊,都過去了。你還是沒原諒我。”
肖薇搶過那杯酒,“韓夏你醉了。你從來沒這么醉過。”
“不不不,”他的右手伸過來去攔那杯酒,可總使不上任何勁。于是左手也加入進來。一下子包住了肖薇的手。“你還是那么迷人。從高中到現在都是如此。”
“我帶你回家。你真的醉了。”
“不,你聽我說,我有好多話要說。”
肖薇停止了掙脫。整個身子放松下來。
“你知道我今天為何想舊事重提嗎。你知道案件的盲點一直是什么嗎。我之前都不懂,都不懂。我以為這是起簡單的謀殺案。有兩個可疑的作案者。一個是化學老師,他由于某些原因給孝周下了毒。實驗試劑欄里的‘N-二甲基亞硝胺’是最好的推斷。況且下毒對一個擅長分析化學實驗和長期接觸藥品的人來說不是難事。至于原因也很簡單,可能在準備等級比賽的階段發生了沖突。這從他的話里可以得知,他討厭孝周甚至惡心他。除此之外,也沒有‘’不在場證明。’一切完美至極。”
“又或者是單玲。殺人動機很惡心,就是所謂情殺。當然,馬東立也可能參與了進來。”
肖薇在停頓處插進了話,“所以最后怎么排除掉兩人嫌疑的呢?”
“對啊,是怎么排除的呢。”韓夏的嘴角扯起一絲笑意。
“是女孩的一句話。”
“什么話?”
“被孤立的人總喜歡報團取暖。”
“校園暴力?”
韓夏終于抬起頭,眼里住滿了肖薇的影子“所以像受指引般……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想起你所受的那些隱形又鋒利的傷害,我感到十分抱歉。我也替黛爾說聲抱歉,發于內心又不可挽回的抱歉。”他嘆口氣,很輕快舒暢的那種。
“現在報應來了。于是我兒子被那些隱形的看似無關痛癢的校園暴力推下去了。這是多么痛心疾首又無能為力的事啊。沒有人是主謀,可是每個人又都是主謀。雪崩時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
“報應啊。他沒你那么好的運氣底下還有安全氣墊。 ”
“那我活該砸死。”肖薇的語氣全壓在“活該”二字上 。
“我沒那層意思?”
“嗯,我知道。”
時間老人打了一秒鐘的盹。
“當年我撞見你在校長辦公室……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
“可是你終究相信了自己耳朵所聽到的啊。”
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耳朵。韓夏想起女孩的那句話。
真是諷刺呢。
“對不起。”
“現在都一筆勾銷了。”
“是啊,總算還清了。所以我不怪你,不怪你殺了孝周。這是你應得的。是報應。”
“在這兒分開吧。十二點了。明天再見。”
真相被撕開時湖面出奇的平靜。
兩顆來自不同時代的氣泡在許多年相遇后溫柔相擁,然后安靜爆裂。
6.
是從什么時候懷疑肖薇的呢?
有沒有出現差錯呢?
回去的途中韓夏在腦海里一直倒帶,反復確認。他將所有線索鋪展開來,努力地放大到極致,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為肖薇洗脫嫌疑做最后的掙扎。
可是沒有哪個環節有瑕疵。
心臟像被人鑿了個小孔,哧哧地向外漏氣。
韓夏打著方向盤,加緊了油門。
最初的懷疑來源于女孩給他的那本《十八春》。
韓夏確信兒子不會對這種書感興趣。他熱愛籃球,平時更愿意花費些時間在體育報刊和運動類雜志上。所以他不可能跑去國集圖書大廈去借這本書,借張愛玲的《十八春》。
張愛玲,那恰恰是肖薇迷戀的女作家。記得在中學時代肖薇有四本筆記簿,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關于張愛玲的精彩語句的摘抄。其迷戀程度近乎癡狂。
這些,韓夏怎會不知呢。
所以他順著這條奇怪的線索尋下去,竟真觸到了更大的網絡。
“在那一剎那間,她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里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這是兒子摘抄在日記本上的一句話。他在《十八春》里見過。
韓夏翻開下一頁便又見:我愛你愛到入了魔。
這句絕不是抄錄,絕不是。
果然,末尾處的字眼驗證了他可怕的猜想——韓孝周先生愛肖薇女士。
那個“愛”字是用心形刻出來的。很丑但它的人很認真。
多年前的舊戀人竟然和自己的兒子搞在了一起。韓夏用了“搞”這個詞,有點侮辱性,但鬼才有時間斟酌詞匯來形容他們呢。這是多么爆炸的消息,宛如從天上跳下的雷擊中了韓夏。
太可怕。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這場違反倫理的私情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簡單。相反,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籌備多年的陰謀。而仇恨的種子從肖薇被逼跳樓的那一刻就早已種下。
那是常人所無法感同身受的仇恨。它起源于口耳相傳的流言,在眾人的“喝彩”下走上高潮。然而對于年少的肖薇來講這些都是紙老虎,真正讓她狠下復仇的不是以上,而是周邊最親愛的人的冷漠,是男友韓夏和閨蜜沙黛爾的惡語相加。或許連惡語都用不上,僅一個冰冷的眼神足以殺死還是少女的肖薇。
所以她選擇了復仇。
選擇了將恩怨撒在對方的后代身上。
肖薇待他們的兒子如己出,甚至給予了超出父母的愛。她體貼入微她溫柔細膩她總能察覺到小男孩孝周的不愉快的心思。
對,她是有目的的。
她想讓他愛上她,不顧一切地愛上她。少年的感情總是輕易,肖薇勝券在握。所以當男孩在她耳旁害羞地低語,“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
時,她早已贏了這盤棋。
她太辛苦了。十幾年如一日的朝兢夕惕總算沒有白費。
B和C曾奪去了她的愛。收走了她脆弱的尊嚴。而如今她終于扳回一局奪走了他們的愛。韓孝周可以為了她去跟沙黛爾爭吵,也可以為了她幾次三番與韓夏慪氣。你們也來嘗嘗這滋味吧,摯愛被人生生掠奪的滋味。
至于她是否真的愛過那個男孩她不愿意想。或許有吧。但那又怎樣呢。她是來復仇的。
天沒有下雨。韓夏卻打開了雨刷。或許這樣會更清醒點。
他想起孝周的日記本。那本揭開真正謎底的日記本。
2003年1月5號。晴。這是個不同尋常的一天。肖薇第一次親吻了我,主動地踮起腳親吻我。但不幸的是被同學班里的大嘴巴撞見了。呼,不知道明天班上會加工出怎樣的新聞。
2003年1月12號。何為人性呢?喜歡用惡劣的言語將人逼到絕路的人真是大有人在。呵呵。把玩弱者真的有趣嗎,用一陣陣哄笑包圍被欺凌者真的好玩嗎。也許吧,也許粉碎的書本和惡心的唾液會讓他們有一種快感,一種高高在上的快感。肖薇阿姨告訴我要忍。她從來不去撕我的傷疤。她告訴我要學會笑學會忍耐。她的聲音同眼眸那般動人,所以她提議讓我找個女朋友掩人耳目時我使勁點點頭。
她說那個單玲的女孩剛剛好。
我問為什么?
她噙著笑,被孤立的人總喜歡報團取暖。
2004年1月7號。秘而不宣地,我們達成了共識相約在國集圖書大廈。她尤喜張愛玲,我也試著去讀。晚上擁別后她送我了一本書,《十八春》。
2004年2月11號。永遠帶給我正能量的她。永遠給我陽光和柔軟。市區化學實驗等級賽又來了。往年我都不曾留意也懶得參與的。有著異于同齡人的荒頹,對凡事也失去興趣。今天她勸我有時間就嘗試參加一下。拿不拿獎倒是次要保持一顆炙熱的好奇心才是根本。
所有擋住真相的大霧都逐漸褪去。
所有的推斷和反證也愈發滴水不漏。
畫有人際關系圖的表單是起霧的根源。單玲,馬東立位列“同學關系圖”的前排不是偶然,因為從表面看,他們與韓孝周所呈現的復雜關系無不讓人引起懷疑。而肖薇恰恰抓住了這點,用以轉移和蒙蔽真正的事實。
同樣,那位名居榜首的化學老師也是如此。平日里本就與化學老師關系不好的韓孝周在肖薇的引導下加入了等級賽,然后矛盾像滾雪球一樣在期間越滾越大,最終為其殺人動機提供了強有力的說服。何況,何況試劑欄中赫赫寫著“N-二甲基亞硝胺。”
另一方面,則是“流言”的全力配合與夾擊。
一個路人將它散播開來,然后看著它嗖地一下朝空中炸開。許多人前來圍觀,點評,加點佐料,再講給下一個人聽。
那么,韓孝周知道嗎?
1月5號那天。那一幕之所以被同學撞到。是因為一切都是有意為之。她故意踮起腳親吻眼前的男孩。因為她知道有一群他的同學剛好在背后。那是引爆流言的最佳導火索。
似有一股電流穿身而過,韓夏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關了雨刷,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吹開。內心小劇場中央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少女肖薇,一個是如今的肖薇,她們死死地盯住韓夏,如何也晃不開。
到家了。黛爾跑出來開了門。
7.
客廳只開了盞小燈。光線欲說還休。
桌子上有紅酒,蠟燭,有低吟的大提琴曲。
今天是沙黛爾和韓夏的結婚紀念日。好多年了,這種儀式性的日子在柴米油鹽的拉扯下拋在腦后了。
如今黛爾忽然這般,倒是讓韓夏有些驚訝。
他們碰了碰杯子,喝完剩下的小半杯。黛爾有些醉了,她勾住韓夏的脖子,滿眼風情。四十歲了,正是女人味最盛的年紀。
荷爾蒙趁著夜色壯起了熊膽。
韓夏環抱住她,身體有了反應。他繃直身子,朝那瓣嬌艷的唇進攻。
她卻偏偏不肯。頭撇在一旁。
“還記得第一次吻我嗎?”黛爾問。
韓夏停了手。僅有的反應瞬間蒸發。
“今天怎么了?”
“沒什么。”黛爾笑笑。“我記得,是肖薇跳樓未遂的第二天。你在東區實驗樓親了我。肖薇剛好看見。”
今晚的夜色真濃。酒真醉人。
“黛爾,你醉了。”
“我沒有。我清醒地要命。”她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雙手拎著韓夏的衣角相互角力。“我問你。你還愛著她吧?”
“別鬧。”
“不不不,”她撤掉他的手,癱坐在沙發旁,“你們都還愛著她。”
“黛爾,我帶你去睡覺,你真的醉了。”
“是你醉了。我在你酒里下了安眠藥。來,現在倒數,3,2,1。”
啪。
此刻落下的眼淚的成分是什么呢?
委屈?嫉妒?仇恨?絕望?還是四者各取其一。
而無論哪一種,沉睡的韓夏都不會猜到。
是啊,誰知道呢?殺死自己兒子的竟是她的親生母親——沙黛爾。
沖動控制了她的大腦,替她把車子的油門踩向最大。她想撞死肖薇,撞死那個可惡的女人。更準確地說,她想與對方同歸于盡。
所以在韓夏剛倒下時她便出了門。把車子提到最高速。一路向西。她在老公的手機上按了追聽器,她知道肖薇現在在哪。
她的念頭很明晰:殺了肖薇。
二十年前她憑借手段搶走了韓夏以為是贏得了這場愛的爭奪戰。未曾想二十年后,自己的親生骨肉竟然愛上了對方。她,肖薇,輕而易舉地挖走了至親之愛。憑什么!而丈夫也在剛剛回答問題時閃爍其詞,他的眼神告訴她他還沒有忘掉肖薇。沒有!那些本該屬于她的健康飽滿的愛為什么要被人撬走,為什么!
她要搶回來。她不能輸。
即便搶不回誰也不能占有。
那是極端的扭曲的愛。不能占有的統統消失。
于是,她殺了自己的兒子。
在家中的飲水機里投了毒。N-二甲基亞硝胺。
半個小時后,肖薇出現在車前方的視野中。
她開了遠光燈,把強度調到最大。力氣也全部聚集在腳下。
加速。
卻有幅畫面在腦海中放映開來。
中學時期。體弱的沙黛爾因腸胃問題在課堂上拉了肚子。班里頓時炸開了鍋。紛紛找尋臭氣的來源。不知所措的黛爾慌了起來,她生怕被人發現這丟臉的事情。何況,她曾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形象是多么光鮮亮麗。而單單肖薇出場救了她。
“你放心,你出的差錯我給你攔著。”
沙黛爾的眼角微酸。這一幕結實地烙印在了自己的回憶中。
而當肖薇意外發現是黛爾殺死了韓孝周時她也說 ,“我給你攔著。”
黛爾說,“對不起。謝謝你。”
“人是你殺的。可是那些流言的的確確都是我傳起來的。我深知那些精神上的折磨遠比肉體上的更具有摧殘性。所以,既然已成罪人,再加三分又何妨。無非是編造點假象。”
沙黛爾泣不成聲。
“都不必對不起。是我們都太渴求被愛。渴求到喪心病狂。”
在即將撞向肖薇的那一瞬間。沙黛爾猛打了方向盤。車子四腳朝天朝對面的電線桿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