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六點鐘,鄭佩藝結束了今天的最后一臺手術。
“小夏,我家里有點事,就先走了。一會患者醒來確認無礙,你就可以下班了。”
她把口罩和手術服交給助手。小夏抱著輕盈冷白的手術服暗自奇怪,“這平日里,鄭老師都是最后一個走的,今天竟然準時下班了。”
看著鄭佩藝遠去的背影,高高的束發,挽的一絲不茍,平穩堅定的步子,纖細亭亭的腰身,氣質拔群。小夏不由的想,這才是資深醫生的職業自信啊!真是太有魅力了。”
她看著遠方,“總有一天,我也要成為鄭老師這樣的好醫生。”
可誰能想到,過了今年鄭佩藝就四十八歲了。
用助手小夏的話來說,鄭老師保養的太好了,既有成熟女人該有的職業氣質,也有一張讓人羨慕的年輕臉龐。
每次聽到小夏這樣講,鄭佩藝就覺得這孩子很有趣。人老了就是老了,對于時間帶來的衰老,平和且安然的接受就好。
“小夏,你才剛起步。日子還長,好好鉆研專業,你將來也會是個好醫生的。”
從小夏身上,鄭佩藝總能看到從前自己的影子。年輕時都有著白衣天使的追求。小夏很有學醫的天賦,手很穩,做事踏實也很善良,假以時日,超過自己也并不是不可能。
出了醫院大樓,鄭佩藝還在想著,自己要好好培養一下小夏,不能白白浪費這個好苗子。
這時,手機屏幕亮了,女兒發來微信——
“媽,今天是妞妞的滿月日,說好今天不加班的,早點回來,我們一起在家等你回來吃飯。”
“好。”
2.
一輛救護車迎面疾馳而來,停在了入口處。
醫護人員先跳下來,轉過身撐起了擔架,鄭佩藝,明白眼下是又有急救了。
這世界上有新鮮生命的誕生,就有衰老生命消失,這是醫生都無可奈何的問題。
作為一個大夫,歷經太多生命的出生和衰老,看淡了生死,已經能做到平靜的調整心態了。
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年輕男孩,他的肩膀到腳都是止不住的抖動,頭發因為驚顫而立起,削弱的脊梁無助的撐著血肉,卻固執的站立在那里。任何人都能判斷這一定是一位年輕的病人家屬。
那瘦弱又固執的身影。真像二十歲時候的他啊。
鄭佩藝猛的打了一個激靈,呼嘯而來的回憶,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怎么可能是他?過了這么多年,他也該五十歲了,怎么可能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不會老去。
可真的和他一模一樣,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么?
鄭佩藝想到了他,她用整個青春愛過的一個人。一顆心猛的提到了嗓子眼,內心的平靜瞬間開始洶涌,腳下站不穩當。
看著那個像極了他的年輕人,幫護士推著擔架焦急的奔跑,鄭佩藝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萬一是他,怎么辦?
不,最好不要是他。
鄭佩藝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久別重逢的欣喜,還是一上來就是年近生離死別的這種悲傷。心情很復雜,好奇心卻帶著她跟上前去。
3.
急救室門口。
“手術中”的紅燈亮起,患者的兒子被擋在了搶救室門口。
鄭佩藝站在走廊這一頭,看著小伙子焦躁的踱來踱去,好幾次沖到手術室窗口往里望去,什么也看不到。
“病人因為摔倒,突發腦溢血。”從小護士那里,鄭佩藝得到手術室里病人的情況。
“病人叫…許建安?”鄭佩藝顫抖著試探的吐出這個名字。
“鄭醫生,您稍等我查一下…”小護士忙不迭的看了看登記本,“鄭醫生,病人是叫許建安,您認識他嗎?”
“不,不認識。”心中的預測得到了證實,一向穩重的鄭佩藝心里亂成一團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急于否認,此刻儼然已經失去了理智和邏輯。
手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鄭佩藝忘了女兒的等待,忘了孫女的滿月宴,她此刻靜靜地坐在手術室外面,和小伙子之間隔了兩個空位,靜靜地等待著。
他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把頭深埋在手心里。
真像他啊!原來他的孩子是長這樣子的。怪不得自己剛才會認錯。鄭佩藝沒有出聲,等待之余,只是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
眼前這孩子,看起來比他當年穩重多了,哪像他打架抽煙嬉皮,樣樣都占全了。
鄭佩藝心里這會,竟然出奇的平靜。
覺得命運還真是好笑。非要讓年過半百的倆人,歷經事世變遷,婚嫁生子,最后相遇在醫院這樣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地方,卻是來承受生死離別的可能。難不成,這也是人生最后的一種和解?
“別擔心,手術不會有事的。”鄭佩藝開了口。
“真的嗎,您告訴我,父親真的不會有事嗎?”小伙子愣住了,這來自陌生人突如其來的安慰,卻是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的,我是醫生,我會陪你等病人出來。”
這么多年的職業習慣,鄭佩藝的聲音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可這一次是她冒失了。
她明明知道,凡事都有意外,手術臺上的事情更是如此。在結果出來前誰也不能提前做出定論。可她這一刻相信了意念的力量,希望他能活過來,不忍心他的孩子受折磨,其實她此刻也很折磨。
4.
因為,在三十來年前,他就是自己的意念了。
十七歲的那年,她被小流氓劃破了臉頰,是他挺身而出。事后在醫院里,他青腫著眼窩,看著她破了的臉頰,用手給她擦去眼淚,并保證,阿藝,你放心,你臉上不會留疤,永遠漂漂亮亮的。
她信了,意念的力量讓她堅強。就憑他的一句話,疤痕用了好幾年慢慢的淡去了。沒有疤痕的她,變得更加漂亮了,可那時候許建安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高中的時候,鄭佩藝去學校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林蔭小路。
在鄭佩藝劃破臉的第二天,他的自行車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鄭佩藝,載你一程啊。”他拍了拍車后座,笑著看著她,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眼里全是自己,臉上包著藥棉的自己。
那笑容到現在已經三十年過去了,還是那么輕易不能忘懷。
于是,她猶豫了兩秒鐘,就跳起來坐了上去。齊齊摔倒是沒有想到的事。許建安沒有想到鄭佩藝會答應自己,一個沒扶穩就雙雙跌倒了。后來,鄭佩藝想是不是這次摔倒,就是一個預設,愛情跌跌撞撞不能攜手到老的預兆?她搖搖頭,笑自己怎么就迷信了。
從那之后,每天許建安都會在林蔭道的路口等著鄭佩藝,載她去學校。一年四季,春風溫和,夏風炙熱,秋風颯颯,冬風里雙手插在他口袋里很暖和。就這樣,三年很快就過去了。
年輕的時候不知道腳下的時間是用跑的,勻速飛快的攜卷著人向前。所以沒有眩暈,也不會察覺就度過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
5.
生活中最疼痛的,就是在人生的轉折點上出現了意外。
前一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還坐在公園的湖邊,規劃著上同一所大學,鄭佩藝讀夢想中的醫學,許建安讀法律系,成為一名律師。
可是,世事難料,第二天許建安的家里出事了。許父在進城的路上,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逃逸,許父躺在了床上。
一周后,消失多天的許建安終于出現了。“阿藝,我要出去打工了,去了大學要好好讀書,成為一個好醫生。”他摸摸鄭佩藝的頭發,笑著說“咱們可先說好了啊,以后我得病了就去找你,你一定要治好我啊。”
“叔叔會好起來的,你別擔心。你要常來看我,我等著你的。”鄭佩藝知道勸說許建安是不可能的,叔叔倒下了,家里還有阿姨和妹妹都得靠著他養活了。
人生很無奈,像他這樣固執孝順的人,在這時候別無選擇。
每個周末,鄭佩藝都會去工地上找許建安,帶著礦泉水和濕巾,等著他下工。然后坐在工地附近一家干凈的小館子里,和他聊聊最近大學里發生的趣事,許建安安靜的聽著,從不打斷,看著她講到開心時,就手舞足蹈,也跟著笑。
“好啦,我講完了。建安,你為什么不和我聊聊你的生活?”我們年輕時又怎么會明白,單純的無心話語,卻也會無形的傷人。
許建安握緊了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掩蓋了嘴角驟然消失的笑容。沒什么好說的,說什么?說一群人活干累了聊的葷段子?說每天飯盒里青菜葉子白米飯?說手掌心磨得繭肩膀起的血印?
沒關系,只要掙到錢就好了,妹妹明年就要念高中了。
——“阿藝,人生沒有什么坎是跨不過去的,該來的就承著好了。”
——“嗯,建安,你說的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6.
大概過了半年,許叔叔終于醒過來了。他的身體漸漸痊愈,許母也能抽出時間做一些活計,許建安身上的擔子輕松了很多。
過年的時候,他拉著鄭佩藝的手說,父親身體養的差不多可以干活了,自己打算重新參加高考,考上大學,圓了自己的律師夢。
那天湖水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天可真冷啊。可鄭佩藝看到了少年眼中絢爛的火光,又一次燃燒了起來。
“嗯,我相信你,我在Z大等你。”
這時,離那年的暑假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了。幸運的人只是少數,時間不等人,就像你站在站牌下,錯過的車很難再駛回來的。
7.
大學里追鄭佩藝的男孩有好幾個,其中一個特別執著。每天從宿舍樓下等到下課護送,每到節日必奉上校花,刮風下雨從不間斷。
可鄭佩藝心里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只有那一個。是那個有責任和擔當,能為她吹傷口、載她上學、逗她開心笑的男孩。在她眼中,他有這世間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好。
將近一年的落下的功課,補起來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容易。
高考結束,許建安和Z大差了十八分,失之交臂。
再后來,鄭佩藝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許建安為什么要逃走,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想通。
8.
一晃眼,就三十多年過去了。鄭佩藝的人生線,一路向前,干凈而純粹。
從大學畢業,進入了市醫院,工作穩定。后來,通過領導介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一個很有修養的律師。如今,女兒也有了小孩,倒也是幸福美滿。
許建安的人生軌跡,卻在旁人的視線里戛然而止。幾乎沒人知道許建安的消息,后來每一次高中同學聚會,他也沒有出現過。
倒是聽他當時的一個哥們說,這小子去了重慶修路,賺了點錢,再后來就結婚了,在當地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挺紅火,再也沒回來了。
他過得好就好,對于三十多面前的感情,已經算是一段過往了。
就像是鄭佩藝昨天吃的早飯,上一次換的發型,去年眼角新添的皺紋一樣,回憶全混在了一起,不會輕易再的想起了。
可是,現在,他突然出現在了你的眼前。
突如其來的出現,他應該不是有意的吧,可這卻輕易的,能讓他人口中,一向沉著穩重、不茍言笑的鄭佩藝方寸大亂、驚慌失措。
9.
“我爸很固執。每次身體不舒服,總是去街頭的小診所抓藥,好幾次讓他來Z大醫院檢查身體,他總是說不來,就這樣耽誤了。”
“他不喜歡來Z大醫院看病?”鄭佩藝脫口而出。
“是啊,我們家店就在Z大醫院路口,當時選址,他非得定在這里,說年紀大了離醫院近點好。可這倒好,他病了反倒不來了。”
他應該是躲著我吧。鄭佩藝心里明白了過來,三十年前說好的我幫你治病,都是騙人的鬼話,怎么可能算數。
世事難料,如今兩人反倒成了互相躲避不見面的人了。
畢業后,她進了醫院,幾十年里一直在這里上班,從未離開過。對他的消息,更是一無所知。
所以,自然也不知道,他是打什么時候從重慶回來了,而且一直離自己這么近。是啊,他五十歲了,人在外面飄久了,就總想著落葉歸根了。
那時候,十七歲的他,還載著自個兒穿過樹影婆娑的林蔭道。可是,現在這年過半百的歲數,鄭佩藝是再也不能跳著坐上他的車子了。鬢角白發已生,也是真的跳不動了。
這時候,她突然懂得了“青梅枯萎,竹馬老去”的悲涼。
10.
“醫生,兩個多小時了,你說我爸他怎么還沒出來?不會手術出什么事了吧。”
小伙子突然一緊張,蹭的站起來了。
“孩子。人生啊,沒有什么坎兒是跨不過去的,該來的承著就好。”
“醫生,你這話和我爸平時說的一樣,我爸平日里,也常說這句話。”
鄭佩藝苦笑,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醫生走了出來,小伙子趕忙沖上前去“醫生,我爸沒事吧。”
得知搶救及時,性命無礙,小伙彎腰鞠躬連聲道謝。當他反應過來,想要感謝好心的醫生一直在外面陪著他,安撫著他時,一回頭卻不見了鄭佩藝。
同時,鄭佩藝的手機響了,那頭是丈夫溫和的詢問“佩藝,手術結束了嗎。太晚了,孩子們都在家等著,我開車來醫院門口接你。”
鄭佩藝掛了電話,看到男孩連連鞠躬,又回頭茫然的搜尋自己眼神,知道許建安應該是無礙了。
她轉過身,緩緩的下樓了。
青春的那個鄭佩藝,已經不是現在的自己了。人總是要活在生活里,活在當下的歲數里,她也不再迷戀抓不住的東西,比如愛情。
噢,愛情 ! 也已經變成另外一種感情了吧。
他是牽掛,卻也不再是愛情了。
鄭佩藝走出來院樓,鬢角的白發滑落,留在了在地板上,像是一場對遲來的青春年少的告別。
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負般,釋然的笑了。孫女的滿月酒還沒喝到,丈夫和女兒還在家里等著自己,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續:
——“爸,你不在床上躺著休息,怎么又起來了。”
——“別擔心,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該來的就承著好了。”
他坐在窗前,突然想起,自己躺在手術室里,耳邊仿佛聽到了:你是我的意念,你一定要活下來。
他搖了搖頭,嘆氣,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是她啊。
明明知道是她,卻只能蹉跎中度過歲月。
只愿她夫妻和順,后半生平安喜樂。
得到的,失去的,一并承著,這應該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