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八寒冬，大雪漫山遍野，我撐著小傘背著空書包，跟在兩個姐姐后頭，沿著“V”字形谷地的邊坡行走，而我每走幾步都會停下來，回頭數(shù)一數(shù)多少腳印。因為提不動木箱小火爐，而賭氣坐在雪地上。二姐早已消失在茫茫的雪野里，只有大姐跪在我身邊，手足無措，她也許會因我的無理取鬧而錯過晨讀的十五分鐘。
谷地盡頭的山崖下傳來叮鈴哐當(dāng)?shù)纳险n鈴聲，敲打著她焦急的心。木箱小火爐里未燃盡的木炭揚出一陣煙在谷地里飄回，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大姐紅著眼眶將自己的木箱埋進雪堆里，像依依不舍的埋掉夢想的人，眼里含著無奈和淚水說，“再遠的路我們也要走，學(xué)校就在前面。”她的鼻頭邊掛著白得透明的鼻涕，她忘乎所以地背著我的同時還提著我心愛的小火爐，直奔山崖下的希望小學(xué)。我感到屁股暖烘烘的，時不時地扭動著身體，增加她奔跑的難度，好使她走得慢些。我回頭看見虛無縹緲的青煙在大雪紛飛中漸漸消散，如同一個即將破碎的夢。
她將我放到教室門口，叮囑我一定要聽老師的話，然后背過身撫平凌亂的鬢角，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刻意掩飾焦慮似的邁著穩(wěn)健的大步子走進六年級教室，我看見了她那被木箱小火爐烤得紅彤彤的手腕。那時上課沒有凳子，只有殘破的和我一樣高的書桌。寒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在空曠的教室里自由穿梭。我立在桌前，雙手烤著小火爐，悶悶不樂地想起大姐埋進雪堆里的火箱。那天放學(xué)回家，我也要大姐背，她不肯，我一腳故意踩進水洼里，然而她還是頭也不回的在我前面走，于是我跑也似地回到家里，跟奶奶說大姐把我推水溝里了。后來，大姐剛一踏進門，就被奶奶掐住脖子，“你有沒有良心，這么小的弟弟，你也欺侮得下手。真是少娘細教，缺家教喲！”
大姐不說話，只淚眼婆娑地盯著我。直到我的悔意無限擴大到使我內(nèi)心難受時，我才停止添油加醋。一無所獲地坐到床上，看大姐咬破嘴唇強忍淚水，幫我換濕掉的褲子。二姐在一旁不停地指責(zé)我。我說，“誰讓她不背我，誰讓你們不理我。”
2
天黑以前，灰蒙蒙的天空中，仍然飄著鵝毛般的大雪。大姐在堂屋里剁豬草，二姐則坐在縫衣機前背誦課文，那生銹的縫衣機發(fā)出的刺耳的摩擦聲，在寂寥的空間里回響，回響。我想聽大姐跟我講斯巴達克斯的故事，一直圍著她，隨著縫衣機發(fā)出的“咿呀咿呀”的聲響在堂屋里頭轉(zhuǎn)，有時坐在豬草上，她越使力扯豬草，我就越不讓開。盡最大努力阻礙她做事的速度，我感到錯誤越來越多，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就越來越放肆，甚至將手攤在菜板上，而我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就是忍受不了大姐對我如此冷漠。她剁完豬草后，仍然對我不理不睬，帶著灰色的比她頭還大的針線帽，左手捧著語文，右手浸在凹凸變形的鋁盆里，蹲在里屋后門邊的小窗戶下認真地識字念書。我也將手放進鋁盆里，感到水冰涼得刺骨，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我大叫一聲哭了起來，她慌亂地丟掉手中的書，將我的小手放她褲腿上揩干，取下暖和的針線帽兜住我的手。我看見她充滿譴責(zé)的微笑，我問大姐，“為什么呀？水好冰，你也把手放在里頭。”
“我手腕燙傷了，疼，怕留下疤痕。”大姐拾起地上的書，說。
我探頭看清楚她手腕上，那被小火爐烤得紅彤彤的一處，硬生生地顯露出一道不規(guī)則的如腳趾頭那樣大小的灰黑色疤痕。從這以后，我再沒有留戀過印在冬天雪地上的足跡，也沒留戀過在大雪紛飛中消散的青煙。那天夜晚睡覺前，大姐給我和二姐講了一個新的故事，白雪公主。無比困倦的時候，我從床的這頭，里著被子爬到另一頭，用她的頭發(fā)遮住眼睛，她吹滅了蠟燭，我在夢里幻想什么時候也遇到七個無所不能的小矮人。
冬天很漫長，漫長到黑夜里，所有物體的輪廓和屋外風(fēng)雪飄飄的清脆聲響，都讓我永生難忘。
3
大年那天，大姐撕開枕頭的縫線，從里邊掏出一個針線圈，變魔術(shù)似的從線圈里頭取出十塊錢。她興高采烈地說，“弟弟妹妹，這是媽媽出門打工時留下的，說今年過年如果不回來，那么我們就用它置辦點好吃的。現(xiàn)在我們?nèi)ス╀N社買吃的。”也許只有她擔(dān)心媽媽真的不再回來了。
我和二姐拿著十元錢，一人扯一端，沿著馬路無憂無慮地走。大姐學(xué)媽媽的模樣，雙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微微昂著頭，邁著大步。我們手挽著手，在拐入供銷社的小路前，帶著燦爛的微笑，回過頭看見，太陽從東邊的楊家山后緩緩升起，大地慢慢地浮出雪面，玲瓏的青瓦，源源不斷地溢出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那破舊的屋檐落到浚坑里，依稀可以聽見屋后水塘發(fā)出來的“崩裂”聲響，這大概是冰雪融化、大地回春的時刻。
直到元宵散盡，我燃放了手中最后一顆炮竹，仍然不見媽媽回來。大姐牽著我和二姐的手說，“我們可以撿破爛，照樣能養(yǎng)活自己。書里說，好多人都是拾破爛，還發(fā)了財?shù)摹！?/p>
我不知道發(fā)財是什么？也不知道人生下來之后為何還需要養(yǎng)活？只看大姐她開心的樣子，我才安然無恙地放下心，認為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但還是悶悶不樂地問，“那開春我們還上學(xué)嗎？”
“我去跟老師求情，你和靜上學(xué)，我?guī)退麄兿匆路叩囟伎梢匝剑 贝蠼阏f完后，兩顆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流出來，她揩干凈淚水，仍然微笑著。
“你不去上學(xué)，那我走不動了，怎么辦？”我搖搖頭說。
“再遠的路，我們也要走。夢想就在前方。”大姐信心堅定地說。
一月的陽光，并不如三四月那般溫暖，越是寧靜的時候，寒風(fēng)越是刺骨。我和二姐蹲在大姐的身邊，眺望馬路的盡頭，希望在夕陽畫滿天際的黃昏里，看見媽媽步履蹣跚地提著大包小包走來。那一天的夜空，許多星星探出頭來，大姐指著天空說，“我聽老師講，‘世上所有人孩子的媽媽都是天上的星星。’媽媽總是在孩子們最想念她的時候變成那一顆閃亮星星，眨眨眼，那是微笑。”我聽得很認真，夜深了都不肯入睡。
第二天，一個年過半百，與爺爺差不多年紀的人背著雙手敲開門，對我們說，“你們?nèi)⒚茫ヌ锴f小學(xué)讀書，不用擔(dān)心學(xué)費。書是有得讀的，你媽媽昨天好晚打電話來了，說趕上大雪回不來，估計也是想趁著年關(guān)，多擺地攤，好掙點錢。你們讀書可要用心啊！不然對不起你娘。”
上了好久的學(xué)，第一次和別人一樣，開學(xué)頭一天我們就領(lǐng)了新書，書的油墨香，聞起來是那么令人陶醉。那天傍晚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跟在大姐后面，看她在草堆里找了一根細長的季茂草，做成吸管，然后爬到好高的茶樹上，摘下滿是蜂蜜的白茶花，花很香，蜂蜜很甜，我看見她衣袖上滿是污漬，但她仍舊笑得那么燦爛，笑容比白茶花還好看。她大不過我半個十年，竟要在我最缺失母愛的時候充當(dāng)母親的角色，上天冥冥之中賦予了她神圣的職責(zé)，責(zé)無旁貸地給我一個無憂無慮的金色童年，卻殘忍地虐殺了她的全部童年歲月。
4
九九年秋季，大姐以優(yōu)異的成績升入白馬中學(xué)。那是我見過的這個世上最美的笑容，她歡天喜地地將我扶上牛背，叮囑我聽二姐的話，不要和別人吵架，不要去塘邊玩水。從那時起，我一下子懂事了似的，憂慮地望著天邊的晚霞，開始懷念逝去的歲月。后來的日子里，我每天下午都會守在屋左邊的棗子樹下，盯著馬路的盡頭，等待大姐放學(xué)回來，或給我?guī)О雮€饅頭，或給我?guī)б活w漂亮的彩色彈珠。我知道她要走的路很長，所以耐心地靠在棗樹邊睡一會兒，我相信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最大的驚喜。
秋去冬來，歲月如梭。也是寒冬臘月，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著鵝毛般的大雪。大姐在鄰居家接了一個電話之后，在堂屋里悵然若失地剁豬草，二姐一如既往的霸占了縫衣機，端坐著背誦課文，那生銹的尖銳又刺耳的摩擦聲，在寂寥的空間里回響，回響。我在屋門前，正方形的田地里和鄰居小伙伴打彈珠，正鬧得不可開交，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異常寂靜，我慌忙地推開虛掩的堂屋門，看見大姐呆呆的雙手抱膝，斷掉一截的葉子菜孤單地躺在菜板上，如一個孤單的躺在夢想里的人。二姐則蹲在大姐身邊，流了眼淚，眼淚滴在菜板上，融化了葉子菜上的冰雪。大姐看著我說，“媽媽托姑奶奶給我找了工作，要我明天跟隨外婆，坐火車去城里，我不知道什么是火車？但我知道，這是命運。”
“什么是火車？”“為什么要走？”我在心里暗自問道，但卻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平靜。同齡人可能都不會知道，我們這一家子，要度過這艱苦的歲月，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放下學(xué)業(yè)，隨同母親并肩作戰(zhàn)。那么這個任務(wù)無疑落到了歲數(shù)頂大的姐姐身上，她無怨無悔，只是有些不甘心罷了。夜里，我端著蠟燭，看二姐幫大姐折疊衣服，房子里非常安靜，奶奶煮了六個雞蛋，用毛巾包好送過來。趁奶奶轉(zhuǎn)身之際，大姐給了我和二姐一人兩個雞蛋，我和二姐不約而同地將雞蛋放到枕頭底下。雞蛋很燙，我握得太緊，不小心倒翻了手中的蠟燭，一瞬間大火點著了我的衣裳，我哭得稀里嘩啦，大喊大叫，二姐摸黑跑過堂屋去喊奶奶。忽然一個強有力的懷抱猛地撲向我，大火熄滅了，一股衣服燒焦的煙味彌漫在空氣中，我在恐懼慌亂中聽到向來不哭的大姐發(fā)出的啜泣聲，奶奶在一旁責(zé)怪，這時另一個擁抱也撲向我，那是二姐。啜泣聲壓抑了很久似的轉(zhuǎn)而變成嚎哭，凄涼而尖歷。奶奶念叨著什么，拍打了一下手，摸黑走了，堂屋的另一頭傳來爺爺那怨天尤人的聲音。我站在她們的懷抱之中，儼然像一個王子，我笑呵呵地說，“不要怕，不要怕，我沒事。大姐二姐，等我長大了就保護你們。”那時候我以為她們哭我被火燒之事，后來才知道她們哭得是我們?nèi)⒚弥g難舍難分的情。大姐的人生夢想就好像九八年冬天的木箱小火爐，為了我不受累不受冷，早已被她毅然決然地埋葬在雪堆里了。
這一年，臘月，媽媽背著大包小包獨自從冰天雪地里走回來。我吃了一個好大的蘋果，直到第二天黃昏才吃完。大姐沒回來，媽媽說她在電信局上班做文案，跟著姑奶奶他們一家子過年，而且姨媽也在那兒。那一根牽引著我們之間的線，就像屋檐下的冰凌，悄無聲息地被一雙無形的手掰斷了。也是這一年，我燃放了很多炮竹，也隱約想起大姐歡天喜地從枕頭底下摸出十元錢時，天真無邪的樣子。這一年，我還買了一把漂亮的黑色玩具手槍，打破了鄰居鴕鳥的頭，被鴕鳥的爸爸追得徹夜未歸，就這樣，匆忙地跨入了二十一世紀。
5
第二年六月中旬，我和二姐一齊被媽媽專程接到大姐所在的那座城市。火車并沒有我想象得那樣好，里面很臟也很臭，賣零食的阿姨推著手推車看不見我小腳丫似的，壓過來壓過去，疼得我哇哇大哭，最后我只好在座位底下躲過了一晚，然而那惡心的腳臭味至今都讓我窒息。城市里車水馬龍，燈光很美，一夜未眠的我在第二天吃了世上最好吃的油條薄餅。那一天，在姨媽的店鋪前我好似第一次見到大姐，那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如同一道永遠都不能跨越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她接過我的書包，緊緊地抓在手里，我猜她應(yīng)該有許多說不出的苦，這苦是我從未經(jīng)歷的，因此她始終低著頭，不再用溫?zé)岬难垌⒁曃液闷娴碾p眼。我悶悶不樂地跟在大姐后頭走進軍事小區(qū)，看見許多棟高聳入云的房子后歡天喜地，可是正當(dāng)我準備爬樓梯的時候，大姐說我們住地下室。于是我懷著小馬過河的心情在踏步上徘徊，大姐脫下鞋子提在手上，像那一年冬天那樣在我前面彎下背，當(dāng)時我聽見赤腳踩水發(fā)出的嘩啦聲響，如一灣清澈的冰冰涼的水在我心底流過。那一晚，一家四口同席而睡，雖然擁擠，但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軍區(qū)地下室住著五湖四海的人，據(jù)說也是到這個城市來打工的，我和二姐每天被鎖在一間只有八塊地磚，站在床上便能摸著天花頂?shù)男》孔永铩：脦状挝覀z都想推開那扇鐵門，但由于陰暗的長廊讓人害怕，所以始終不敢走出去。
直到有一天，大姐忽然拉著我的手說要帶我去看看她上班的地方。于是我趁二姐在姨媽家玩的時候，跟著大姐去了電信局。她上班的地方也是地下室，里邊有許多閃著紅光發(fā)出“滴滴”叫聲的機器，她將數(shù)據(jù)抄寫在一張本子上之后，就抱住我說，“弟弟，我本來想努力工作賺錢，幫媽媽減輕家庭負擔(dān)的，可是我沒用，還沒成年，局里要裁員了，我將沒有工作。”我還沒來得及詢問，她已經(jīng)哭起來，那哭聲如我們分別時她第一次大哭那般凄厲。我木訥地站在原地，細數(shù)從她眼里溢出的淚珠，淚珠就像瓦檐上落下的水一樣，連成線流過她紅彤彤的鼻頭。夜里，媽媽一聲不吭地坐在席子上，像瘋掉似的，頭發(fā)凌亂得很，我們?nèi)⒚米诘厣希ぶ鴫Γ疾徽f話。過了好久，月光從那扇撐開雙手就能捂住的小窗里灑進來，四個長短不一的影子印在墻壁上，我好似看見了兩代人，層巒疊嶂的人生。
大姐對生活從來不抱怨，這一生也許只恨姑奶奶給她找的這份工作。
時間悄悄地流逝，夜深到可以聽見窗戶之外的小鳥啄食的聲音。大姐忽然說，“媽，我可以和老鄉(xiāng)一樣在油榨街擦鞋，您不要傷心。”那一晚時間真長，長到我感覺自己在一瞬間變老了。清晨幾個撿破爛的乞丐在窗戶后面的草坪上為搶一個啤酒瓶而大打出手，我和二姐睡在席子上，被驚醒了，我們兩個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戶邊，看他們?nèi)蚰_踢，頭破血流，就這樣，在恐怖和焦灼中，等待大姐和媽媽的回來。中午，大姐說生意很好，有許多好心人照顧，所以花了五元錢給了我買了一件白色小馬褂，馬褂上印著一個機器人。
七月開頭，我和二姐一同被送進當(dāng)?shù)氐乃搅⑿W(xué)。這一天的太陽格外火辣，空氣中隱約能看到騰騰直上的火焰。大姐一邊扛著擦鞋的伸縮板凳，一邊幫襯著媽媽提著裝滿零散物具的麻袋，望著山頂紅旗飄飄的學(xué)校，舉步維艱地往上爬。大姐露出久違的笑容。而我好似在逃避什么似的時而竄到人群中，時而落在最后頭。我走進學(xué)校大門的那一刻，感覺許多陌生的眼光像火辣辣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跑也似的走進教室，站在窗戶邊，看見她們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一步步艱難地走下山去，同時我也看到了大姐的不舍，這不舍是她從始至終對學(xué)校、知識的渴望和難過。我雙手捂住胸口，眼淚在心底流過，頓時想揉碎心中的全部虛榮。那天放學(xué)回去后，我還是說了不愿說的話，“這條路，我記很熟了，三個彎道，一個小巷，我可以自己去上學(xué)，不用送了。” 我趴在床上，淚水沾濕了枕頭，后悔說出這些話。二姐興高采烈地走進地下室，問了一句“怎么了？”之后，就跟媽媽和大姐說起了學(xué)校的點滴，然而當(dāng)空間恢復(fù)平靜之后，我在淚眼朦朧中聽到了似淚水、似時光的流逝聲。
草木枯榮，夏去秋來。那一道突如其來的好似永遠都不能跨越的鴻溝，始終橫亙在我和大姐之間，成了一種遺憾。她懷著這個年齡階段根本承受不了恥辱，給每一個拎包上班的年輕人擦干凈鞋子。也許會有和我一樣大小的孩子問他的媽媽，“這位姐姐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她的未來怎么辦？”這時我猜大姐會傻笑，會傻笑著低下頭，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里。可我經(jīng)常會想，她低頭的瞬間，會不會看見她手腕上被火炭硬燒出來的疤痕。
6
六年后，我?guī)е畲蟮倪z憾回到家鄉(xiāng)，籌備升學(xué)考試。臨走前的那一天傍晚，她提前收工回到地下室，買了我喜歡吃的洋芋粑粑，放了許多辣椒醬。我吃著吃著就流了淚。她雙手抱著膝蓋，蹲在我的腳邊，像我的妹妹，她天真可愛地說，“弟弟，你回到老家，好好復(fù)習(xí)準備考試，考個重點中學(xué)，將來上大學(xué)，去一個好的城市。你不要有壓力，我攢錢，攢好多錢供你上學(xué)。你要知道，你就是我的夢，一個我這輩子永遠完成不了的夢。”她將人生看得真切，好似明白了她的命運，就是貧窮的犧牲品。
后來我順利地考上了縣一中，遇到了一個對我無微不至的女孩，我們還去了同一個城市就讀大學(xué)。時光是痛苦的良藥，能將崢嶸歲月化為平淡，我好似再也記不得大姐倚窗讀書的模樣，也記不清她手腕上的疤痕，顏色到底有多深。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進了一家全球五百強企業(yè)，工作兩年，買了車。一五年冬天，家鄉(xiāng)的景色一如既往，只是門前的小路越來越窄了，還有小時候經(jīng)常守望大姐放學(xué)回來而在屋左邊倚靠的棗子樹不見了，夜里窗戶還是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只是再也沒有一個人在我睡覺之前，講斯巴達克斯和白雪公主的故事了。也是這年冬天，我和那個女孩結(jié)了婚。正當(dāng)我喜不自勝的時候，一場車禍突然降臨，所幸我沒受傷，然而無力償還巨額賠款。在白茶花即將盛開的季節(jié)里，我喪失了未來，喪失了我原以為鋪滿紅地毯的未來。我痛苦絕望到自我封閉，大姐和二姐聞訊趕來，將準備買房的積蓄全部拿了出來。我走出陰暗的房間，仿似聽見赤腳踩水發(fā)出的嘩啦聲響，如一灣清澈的冰冰涼的水在我心底流過。還清債務(wù)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家了，我走不動了，我也不想走了。我跪在風(fēng)雪彌漫的天地里，忽地抱住大姐說，“姐，我的未來怎么辦？”大姐取下頭頂上花色的羽絨帽，套在我頭上說，“再遠的路我們也要走。媽媽老了，抽空多回家看看。家就在門前，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身處何方？只要心不離，我們就不離。”
我好似看見了印著一個機器人的白色小馬褂在灰白的天空里飄蕩，也終于明白了大姐說得那句話，“你就是我的夢，一個我這輩子永遠完成不了的夢。”她埋葬在雪堆里的木箱小火爐，真的是她的夢。那時候剁完豬草而不肯歇息半刻的她，站在寒風(fēng)呼嘯的窗邊，每讀一頁書，原來都是她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最大樂趣。我跟在大姐身后，在時光里穿梭，如兒時耐心地看她在草堆里尋找一根細長的季茂草一樣，寧靜而安然。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著鵝毛般的大雪。我懷念直到元宵散盡時，燃放了的手中的最后一顆炮竹，我懷念屋左邊的棗樹，懷念一顆漂亮的彩色彈珠，我懷念我逝去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