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昨日夢里,我又夢見了大觀園。雖是一別經(jīng)年,可見到的人,見到的物,還是原來的模樣。曾經(jīng)讀南唐后主的詞,有一句我總是解意不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如今品來,真是字字入心,句句錐骨。
可我不喜以淚洗面,縱然故國家園全拋,我也自有我的道理,絕不會就此任人輕賤!
嘆只嘆,一族之中竟無一人可擔(dān)負起家中重責(zé),眼看無妄之災(zāi)滅頂而來,親人失散,骨肉相殘,但凡我是一個男兒,我也不會坐以待斃。可惜我是一個女兒,一句話不容我多說,一步路不容我錯走。本以為,我舍了自己,拋家舍業(yè),就能救這一家子,如今看來也是一個笑話。
可我到底心不甘!
這里雖是南蠻之地,外族雖然不懂儀禮,可古時尚有文成可助贊普,興一邦之盛,傳一世之名,我又有何不可?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男兒做得,我探春也照樣做得!
只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我看著屋中一如當(dāng)年的陳設(shè),想起寶釵,想起黛玉,想起寶玉,想起姐妹們,想到當(dāng)年我們結(jié)社作詩,花下品茗,多少錦繡文章,多少良宵月夜,可供玩賞,可供觀瞻,到如今,他們生死未卜,下落難尋,不敢想這一生可還有團聚之時?
猶記得那年姐妹們一起拈花名,寶釵拈得牡丹,黛玉拈得芙蓉,我拈得杏花。原來人生真如讖語,不差分毫。嘆只嘆,一生最好的時光,百花盛開,紅顏俱在,而今物是人非,再難尋覓!
【分骨肉】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姥姥有話說
紅樓夢里,論才學(xué),非黛玉;論做人,非寶釵;若論膽識,則非探春。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探春的判詞說的好,這丫頭生來就是個有志向、干大事的人。如果放在現(xiàn)代,她必是如男子一般,闖天下,成事業(yè)的杰出女性。嘆只嘆,生于賈家的末世,探春的運勢只能消減,終淪為紅顏薄命。
但我不相信,一個在賈家自行抄家的鬧劇里敢一巴掌扇響當(dāng)紅賤仆耳光的剛烈女子,一個在賈府經(jīng)濟下滑財政赤字入不敷出情況下分利弊施新政的管理天才,一個生性闊朗做事大開大合不喜小女兒姿態(tài)更以豪氣著稱的個性嬌娃,她會任由自己在遠嫁的風(fēng)波里哀哀沉寂,再無翻身的可能。我絕不相信!
所以,在我的理解里,遠嫁的探春自有她的結(jié)果,正如她拈得的花名詩:“日邊紅杏倚云栽。”要知道,這句后面注的可是“得此簽者,必得貴婿”。
所以,遠嫁的探春反而如出籠之鳥,必有一番自己的作為。只是再有作為,家園故國遠遠拋在身后,至親族人生死不明,余生又怎能有片刻安心。
可嘆這空懷抱負的好女兒,只能望著賈府這擎天巨廈呼啦啦傾倒,縱然再有才學(xué),再有膽識,也無力回天,那份無奈那份悲痛也只能由她一人獨自吞咽了。
常常想,什么才是最悲的,什么才是最苦的,不是那些末世到來之時,糊里糊涂隨著時代巨輪被輾壓成渣的蕓蕓眾生,而是那些早已洞明這一切,懷有一身抱負,卻終究無力回天的有膽有識之人。他們承擔(dān)的不僅僅是個人理想的幻滅,還有對人生命運無力更改的孤獨和絕望。他們承受雙倍于人的痛苦,而又不允許自己沉淪。于是在掙扎中,生命的能量像黑子一樣,急促短暫的爆發(fā)后卻終究寂滅。
唯有一聲長長的嘆息送給所有淹滅于無常的生命,但愿在未了的余生里,盛放的終將盛放,絢麗的仍可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