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深秋。①
蒼茫的藍天上掛著薄紗似的白云,一絲絲一縷縷裝飾著南部天際。干裂土路旁的樹林中,時不時會吹來陣陣秋風,黃土顆粒隨之漫天飛舞。一個老人低著腦袋,倚靠在白色樹干上,手交叉在一起坐著。
當我從小屋里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它陪伴了我一生時光。
老人全身裝束都是灰撲撲的,上身破爛的棉襖布條隨風揮動,肥大的褲子烈烈作響。瘦骨嶙峋的臉上透露出一種生機的頹敗,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合,灰白的胡子雜草般生長在他的下巴上。
我看到老人這幅樣子,不免的憐憫起來。我注意到他焦裂開的嘴唇,從屋里舀了一碗清水走到他跟前遞給他。
“老人家,喝口水吧。”我說。“你也是從河南逃難過來的?一定是受了不少苦吧。”我想著這個老人聽了我的話一定會抱怨上天的不公、旅途的勞頓、人性的冷暖。
“謝謝你,小……咳咳咳……伙子。”他說這句話時,斷斷續續咳嗽了幾聲。
“我是從河南那邊來的,逃難途中已經受了好多好多的苦了,不過我感覺到這幾天就要解脫了。”他的眼睛里透著希冀,繼續說。“哎,真想我那兒子女兒和孫子啊!”
“他們沒有和你一起逃難嗎?”我問。
“有,不過在扒乘火車時被人群沖散了。火車太大了,我只聽嘟嘟嘟他們就被沖散了。”他說。“跟我一起逃難的兒子也不知道現在在哪兒,真是太想他了。”
“你那兒子一定很孝順吧?”我問。
“他啊……咳咳……”老人說。“你不知道他有多孝順,家里沒有吃的所有的吃食都是我先吃,村里頭的老人都羨慕死我了。”
“哎!他現在到底在哪兒呀?”他又嘆道。
“不用擔心。”我安慰說。“他那么大的人,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老人深深吸了口氣,默然不語。
“那你女兒和孫子呢?”我問。“你一直只提到兒子,難道女兒孫子仍在河南?”
“哎……女兒孫子啊,剛出潼關時就餓死了。現在只剩下我和兒子尚在世上了。咳咳咳……”他又咳嗽了幾聲。“不過,我感覺到不久我就要見到他們母子倆了。”
這時,林間吹拂來陣陣大風。小路上土塵似煙霧般升騰而起。不留神間,土壤顆粒吹入了眼中,眼淚不由得簌簌流了下來。
我用手背揉著眼皮,抬頭望了望天色。想到,拾柴火的時間到了,再不去可就被他們撿完了。哎!可這老人又這么可憐,再陪他聊聊吧。
不待我張口,他又說了起來。
“我真的太想回我那村子了!”他嘆道。“你不知道我那村子有多好。風調雨順時,稻子長得可漂亮了!一片一片綠油油的,像畫兒一樣,秋天準是要豐收的。”
“還有我家旁邊的石榴樹,開起花來,一簇簇的可美了。”他盡力想著些修飾詞,說。“就像,就像……”最后,也沒說個所以然來。
這時,小路上出現了三三兩兩挎著籃子的小孩。他們要去拾柴火了嗎,不能再聽下去了,我想。
“還有,我那村子的……”他眼光煥散,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我去屋里拿起籃子,走了。
第二天,聽人說小路盡頭又死了一個老人。
①河南大饑荒發生在1942年夏到1943年春。饑荒原因為大旱災,夏秋兩季大部絕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