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妖的宮殿坐落在海底柔軟的白沙上，用最無暇的白珊瑚與最嬌艷的紅珊瑚砌成。淡紫色，粉紅色與金綠色的海葵輕輕搖曳，如同垂下長長流蘇的窗簾。成群結隊的彩色魚兒與憨態可掬的綠海龜在宮殿四周游弋著。當它們看到海妖，總會尊敬地低頭致意。她是這海里最美的公主。從外表看上去，她與傳說中美艷的人魚別無二致：珍珠色的肌膚，鑲滿金色鱗片的魚尾，雙眸是比海水更加澄澈的藍紫色；可是，她不是柔弱善良的人魚，她是一只海妖。

海妖從海底仰望著海面之上的世界。陽光像是無數金色的音符，閃閃爍爍，穿透海水又漸漸被這深邃的碧藍吸收。海妖愛大海，愛這無邊無際的藍；可在這里生活久了，她開始感覺厭倦，并對海面上的世界心生向往。在清晨或傍晚，她浮出海面，眺望神秘的陸地。她看到青翠欲滴的樹木，連綿起伏的山巒與繽紛迷人的建筑物。陸地上的顏色不曾經過藍色海水的過濾，是多么鮮艷奪目啊！有時，會有人駕駛著潔白的小船兒，從陸地一直來到海里。這給她提供了近距離觀察人類的機會。她覺得人類真是一群有趣的生物。他們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海洋或陸地，講著陌生而動聽的語言。如果能夠聽懂他們交談的內容，過上他們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該是多么有趣呢！海妖決定要去神秘的人類世界看看。對此她滿懷期待。

一個滿月之夜。海妖使用法術，在皎潔月光籠罩的沙灘上化身為有著白皙修長雙腿的少女。她緩慢地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腿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她挺直脊背向前走去。與此同時她驚訝地發現，向遠離大海的方向每邁出一步，她身上的法術都減弱一分。她停住了腳步，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大海，終于向著海的反方向走去。

她的前方隱隱約約可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三）

海妖成為了宮殿里的一個歌舞姬。初來乍到，一切對她而言都是那么的新鮮。她學會了用人類的語言交談與歌唱，學會了一切必備的宮廷禮儀，學會了優雅的微笑，得體的穿著；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年輕美麗的人類姑娘。只有看得更仔細才會發現，她的瞳孔是罕見而深邃的藍紫色，而她的肌膚閃著與眾不同的金色珍珠的光澤。

在有明亮月光的夜晚，海妖喜歡登上宮殿的高處眺望遠方的海。閉上眼睛，她感受著夜風中潮濕而咸澀的海的氣息。那是家的味道。月光下海妖情不自禁地歌唱。她用海里的語言歌唱，歌唱星光下的鯨群，深綠色的冰山，風暴中狂舞的波浪。她歌唱海底的珊瑚與魚群，睜開眼睛的牡蠣閃耀著珠光，成群結隊的鰩魚像是飛翔的鳥群。它們黑壓壓的身影遮蔽了海面的陽光。她歌唱海底孤獨的海公主，在宮殿里獨自仰望海面，掉下化為珍珠的眼淚。她歌唱著，歌唱一望無際的海，歌唱永恒的深藍。

她是那么的沉迷在自己的歌唱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被這飄渺美妙的聲音所吸引，跟隨著歌聲悄悄來到了她的身后。當她終于唱完轉過身來，她發現自己面對著年輕英俊的王子。他熱切的凝視著她，目光中滿是傾慕。

“你是誰？是從天而降的仙子嗎？你的歌聲是如此動聽，你在唱什么？”

她嬌羞地低下頭。她告訴王子，自己是宮里的歌舞姬。她在海邊小漁村長大，所以最喜歡唱海的歌謠。

王子含情脈脈地輕輕握住她的手：“從今天起，你是否愿意只為我一個人唱歌？”

她抬起頭，望著王子那一雙海水般湛藍而溫柔的眼睛。兩個人離得那么近，仿佛可以聽到對方的心跳。她感到自己第一次體驗到心動。她微笑，點了點頭。

(五）

海妖與王子相愛了。她從來不知道，相愛竟是這樣一種美好的感覺。從前她獨自在海底心里常常思索卻沒有答案的問題如今仿佛都有了答案。愛就是生命的意義。海妖對自己說。與她的王子在一起，整個世界都有著迷人的光亮。他們駕駛著小船兒去很遠很遠的海上。王子指給她看海底深藍陰影里游過的魚群。海妖笑，裝著很新奇的樣子。他們并肩躺著仰望天空。天空是那樣的透明，那樣的藍而寬廣，與海妖從海底看到的天空大不一樣。陽光灑在她的肌膚上，暖暖的，這感覺真好。

他們一同在宮殿的花園里閱讀。王子教會了海妖識字的本領。她驚訝地發現，那一本本羊皮紙卷里彎彎扭扭的奇怪符號，現在都有了意義。它們講述著各種各樣的迷人故事。海妖如饑似渴地閱讀。閱讀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呀！她知道了這個王國厚重而滄桑的歷史，沉醉于百年前赤腳走過的游吟詩人的歌謠，迷戀古老的巨龍與鎖在高塔里公主的傳說。她不再是那個對人類世界一無所知的小海妖了。當她與王子交談時，王子常常會為她言語中流露出的智慧而贊嘆。

更多時候，海妖為王子歌唱，用他所不理解的神秘語言歌唱海里的事情。她的聲音是那么美妙，遠勝過宮中樂師在琴弦上彈奏出的最精妙的音樂。王子在這輕柔婉轉的歌聲中漸漸睡去，進入奇異的夢境。在夢中，他潛入大海，在海中盡情自在地遨游。藍色的海水像是空氣，無形無蹤卻滿滿地環繞著他。成群的海豚在他身邊與他一起暢游。它們不時躍出海面，發出興奮的叫聲。

王子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身邊這個美麗的女子。他知道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漁村女孩，可是，她的微笑，她的聲音，她行走的姿態，都散發出一種讓他難以抗拒的魔力。她的美遠勝過家族最高貴的宮中女子，讓他心醉神迷。

他決定，她將要成為他的新娘。

（七）

清晨天剛蒙蒙亮，海妖就已經醒了。今天，她即將與王子舉行盛大的婚禮。望著窗外玫瑰色的天空，海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藍紫色的瞳仁里閃耀著明媚的憧憬與激動。世上還有什么事情，能夠比嫁給相愛的人更加幸福呢？

然而，她還知道，一旦嫁給了人類，她就會法術全失，再也無法回到海里，只能以人的形體在陸地上度過余生。可是，為了她親愛的王子，她愿意做出這樣的犧牲。在人類世界里生活了這么久，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地融入其中，成為了一個人類姑娘。

侍女開始為海妖梳妝。她們為海妖穿上了潔白的婚紗，將她的長發梳成精致的發髻，又用最閃亮的鉆石與最圓潤的珍珠裝點。海妖看到鏡中的自己，模樣是那么美麗，侍女們也連連贊嘆著她的美貌。

她來到宮殿大廳里。王子已經在那里等她。今天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英俊挺拔。他微笑著看向她，那雙海水般湛藍的眼睛里滿滿都是對她的愛意。國王，王后與眾多貴族大臣也都在場。她知道，王子為了說服他的父母同意自己娶一個漁村少女一定花費了很多心思，可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而讓她為之擔憂。想到這里，她越發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她一步一步向她的王子走去，婚禮即將開始。。。

“這個婚禮不能進行！” 突然，一個尖利而高亢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

她悚然回首，只見一個身披繡有暗紅花紋的黑色斗篷的老頭子正分開人群向前走來。她認出來，這是宮廷巫師。他在皇宮里從事著這份世代相傳的神秘職業。平時隱居深宮，極少露面。

巫師徑直走到國王腳下，深深拜倒，隨即站起身，環顧四周，道：“這個女子并非人類，她不能嫁給王子！” 這句話立即引起了人群中一陣巨大的騷動。國王的臉色立刻變了，而王子更是如同被雷擊一樣。很快他緩過神，氣憤地走向巫師：“巫師，沒有證據，你怎么可以信口開河，這樣說我的新娘！”

“尊敬的王子殿下，請聽我一一道來，” 巫師不慌不忙：“那天，我在花園里采摘藥材，看到這個女子走過，覺得她走路的姿態似與常人不同。于是，我找到機會使用祖傳的青銅鏡查看，發現她并非人類，而是一條人魚變化而成。” 他拍一拍手，兩個隨從立刻抬上來一面蒙著黑布的一人多高的鏡子。巫師揭下黑布，道：“王子殿下若不信，可以自己查看。”

王子將信將疑地走到青銅鏡前，向鏡子里望去。啊！他看到了什么啊！立在他后方，那位身披潔白婚紗的美麗新娘，雖然容顏依舊是那般嬌艷，可她那雙白皙修長的美腿卻不復存在，腰部往下是一條布滿金色鱗片的魚尾！他轉向他的新娘，震驚的說不出話。

國王憤怒地站起來吼道：“夠了！” 他冷冷地掃了海妖一眼，轉向王子：“當初我不允許你娶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你堅決反對；現在，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你可滿意了？” 他對侍衛喊道：“快，把這個怪物拖出宮，扔回海里去，不要讓她在這里蠱惑人心！”

“陛下，” 巫師狡黠地擠了擠眼睛，“陛下三思。人魚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異生物。若是用她的心口血進行祭祀，可永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父王，不能啊！你不能殺她！” 王子驚恐地叫喊著，“她從未做過任何害人之事，請放她回大海吧！”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國王生氣地嚷道，“這樣百年不遇的大好機會，你竟然要放棄？你還算是我的兒子，王國的繼承人嗎？” 他揮揮手：“把這個女子帶下去，關押起來！” 他又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王子：“祭祀大典，我要你親自主持！”

海妖被關在了一間狹小黑暗的地牢里。剛剛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只有她身上那殘破的潔白婚紗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從地牢里她看不到天空，不流動的空氣里也聞不到海的咸咸氣息。她閉上眼睛，靠在石頭墻壁上，想象著聽到墻壁外遠處的海浪的聲音。此刻，她是多么懷念那無與倫比的海的聲音啊！她終于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海才是自己的家，永恒的，唯一的家。

她自嘲地彎了彎嘴角：“我真傻，以為自己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她心中仍有期待，期待著王子能悄悄前來，將她解救出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她想念著他。

然而，終于沒有任何腳步聲打破地牢外的一片寂靜。

（九）

對時間的流逝，海妖已失去了概念。所以，當她被兩個侍衛粗魯地推出地牢時，她并不清楚自己在里面待了多長時間。地牢外明晃晃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發現陽光原來也這般可憎。她試圖施展小小的法術緩解這痛苦，卻發現自己是如此虛弱，并且，離開大海太久了，她連這樣小的法術也施展不出。

“隨便吧，”海妖嘆口氣，在心中自言自語：“也許，一切已成定局。”

她被繩子捆綁住手與腳。粗粗的麻繩緊緊地嵌入她的皮膚，每走一步，都磨得血跡斑斑。她不知道自己向哪里走去，只是麻木地跟著侍衛向前挪動。她聽見侍衛在交談。有一瞬間，她幾乎忘了原來自己是懂得這奇怪的，毫無音律之美的語言的：

“咱們得把這怪物帶到船上。巫師說了，要在船上進行祭祀，效果才最好。”

“還是巫師有遠見。一想到王子差點娶了這么個怪物，我現在還后怕呢。”

“是啊。對了，你知不知道王子怎么樣了？”

“聽說最初兩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不過，后來國王去找他談了幾次，現在他好多了。昨天我還看到他和大臣的女兒在花園散步呢。”

“那么，他主持今天的祭祀大典，應該沒有問題了？”

“別擔心，肯定沒有問題的。再說，國王和巫師也都會在場。我們只管安安心心地辦好事，獎賞不會少的。”

不知走了多遠，他們停了下來，用一塊黑布蒙住了海妖的眼睛，抬著她向前走去。海妖感到自己被抬到了一個移動的物體上，然后，被綁在一根桿子類的物體上。過了一會兒，黑布被拿開了。她吃力地睜開眼。

這是停泊在河口的一艘極其美麗極其豪華的大船。而她被綁在大船前方一根桅桿的底部上。她看到了特意裝扮過，身著白色長袍的巫師，正指揮著大船向前駛去。她痛苦地試圖扭過頭向四周張望。她看到了很多的王公大臣－－－與那天參加她婚禮的是同一班人；她看到了正襟危坐頭戴皇冠的國王；然后，她看見了他。

他坐在國王身邊。顯然也是經過一番精心裝扮。他穿著紫色繡金的長袍，金色的卷發梳理過整齊地垂在肩上。他低著頭。突然，他抬起頭，正對上她的視線－－－可是，那雙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睛，立刻慌亂地避開了她的目光，轉向另一側。

海妖聽到自己的心碎裂成一片片的聲音。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忘記了，海妖在陸地上是流不出眼淚的。于是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想為即將到來的死亡做好準備。

空氣中有什么，咸咸的，潮濕的氣息。。。

海妖猛然大睜開眼睛：大船已經駛入了海。海！她心心念念的海。她的家園。海的氣息拂遍她的全身肌膚，她的五臟六腑。她知道，自己一點點活了過來。海的氣息繼續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每一根血管，血流的速度開始加快，一種溫暖的力量充盈著她的身體。這力量隨著大船不斷深入海而變的越來越強大。她輕輕地擺動手指。她發現，自己喪失的法術又全部回到了身上。

巫師向王子走去：“殿下，祭祀大典可以開始了。” 他半跪在地，雙手捧著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獻給王子。

她看到王子猶豫片刻，然后接過了匕首。在國王威嚴目光的注視下，穿著紫色長袍的年輕男人拿著匕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捆綁在桅桿上的海妖走來。。。

巫師帶領著眾人跪倒在甲板上，開始用奇怪的咒語祈禱。

這是最后的機會。海妖心想。當王子終于站在她面前觸手可及的距離時。她說不出話，只能直直望著他。這個她曾深愛過的男人。現在，他也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那雙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睛，變幻著復雜的感情。海妖看到他們共同擁有的美好過往：月光下的歌唱，泛舟海上，花園里的求婚；然而，這一切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身份，巫師的提議，國王的勸導與期許。他不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更肩負著整個王國的責任。

海妖強迫自己開了口：“因為巫師的一句話，你真的要殺了我？”

“。。。對不起。我知道這對你太不公平。可是，為了父親，為了這個王國，我只能這樣做。請你相信我，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海妖閉上眼睛，她的面色慘白：“那么，動手吧！”

王子將匕首向著海妖心口狠狠扎下去。可是，觸及海妖的那一刻，那匕首突然碎裂，化作無數細小的金屬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散開。海妖輕輕擺動手指，所有捆綁在她身上的繩索全部斷裂，紛紛掉在地上。

“怎。。怎么可能？”巫師大驚失色，“一條人魚怎么可能具備這樣的法力？”

海妖微微一笑，緩緩向他走來：“因為我是海妖。我，是這海的女兒。”

她念動咒語。頃刻之間，風云變色。黑云遮蔽了天空，平靜海面倏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大船在巨浪中顛簸如同一片落葉。一個小山般的浪頭直砸而下，豪奢的大船碎裂開來，王公貴戚們在海水中絕望地哭號，又一個個被巨浪所吞噬。

她看到王子扶著一片木板，在海浪中掙扎。他乞求的目光望向她。她明白他的意思。海妖撥開波浪來到他的身邊。她溫柔地伸出雙臂，將王子緊緊抱住。她輕聲細語：“親愛的，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她長長的藍紫色指甲如同世上最鋒利的刀刃，輕而易舉便穿透了王子的心臟。溫熱的鮮血汩汩地流下，那樣瑰麗的紅，卻很快地，很快地消散在大海無邊無際的藍色中，一點痕跡也不復存在。

海妖松開手，凝視著王子漸漸冰冷的尸體隨著海浪遠去。一滴如珍珠般晶瑩的淚水，從她藍紫色的眼眸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