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家里的床上，樓下響起了哀樂。一切都塵埃落定，媽媽永遠的離開了，這已成為必須要接受的事實了。林淇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個小時前，她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說媽媽出了車禍，于是她買了最快的高鐵票回家。在醫院里的痛哭和嘶吼奪去了她全部的理智，之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林淇不想起床也不想去看媽媽的靈堂，她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悲傷還蟄伏在她的體內，她盡量不去觸發它，可還是被壓抑得快要窒息。她想象著今后的一生，數幾十載，再也看不到媽媽了，自己甚至可能會漸漸忘記媽媽的容顏。

那個曾經在冬天把她抱在懷里為她穿衣服的媽媽，那個牽著她的小手上學的媽媽，那個只會做小炒肉的媽媽，那個每天都等在學校門口的媽媽，她再也看不到了。她還那么年輕，她的婚禮、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媽媽也都看不到了。

林淇曾經幻想過年邁的外婆去世，即使她明白生老病死的道理但每次想到還是會狠狠打自己一下，更何況如今是媽媽突然的離開。想到這些林淇早已淚流滿面，她把自己埋在被窩里，只有越來越大的哭聲才能掩蓋哀樂。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520，這是媽媽的號碼，林淇立刻停止了哭泣心里一怔。這個號碼是媽媽辦理的家庭短號，這樣一家人打電話就用不了什么錢。

“喂？”林淇的聲音有些顫抖。

“淇淇，是你嗎？”

“媽......媽？”媽媽熟悉的聲音透過話筒像溫暖的洪水呼嘯過林淇的大腦。

“是媽媽，淇淇，我好想你呀！”媽媽有些激動也有些哽咽。

“媽媽，真的是你嗎？我也好想你，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在哪里呀？你不是已經……”確定那個聲音出自最愛的媽媽，林淇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以前恐怖電影里的來電在面對親人的時候也不再可怕了。

“嗯，對，雖然我走了但是他們說我可以給你們打電話。”

“他們？”

“就是這邊的人。淇淇我告訴你哦。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了，但是我們還可以通電話，甚至還可以見面。我也是到了這邊他們告訴我的。太神奇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多想見見你呀，可那個時候我等不住了，我太累太痛了。”媽媽像個學會了新奇高科技的孩子，林淇反倒成了老古董。這畫面有點像是以前林淇在家教媽媽用微信的場景。

“這是真的嗎？我還可以再見到你？我的天啊，你沒有離開，我以為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林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從未聽聞過這樣的事情。人死后還可以給在世的人打電話，甚至還可以見面。不過在這世上的人沒有誰真正的死過，所以自然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樣子。但媽媽死了所以媽媽知道。林淇覺得之前害怕的、失去的在這一刻全都失而復得了。她什么都沒有失去，只是媽媽不和她在同一個世界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變。只要能再見，只要有盼頭，一切都不算痛苦。

“對，淇淇，他們說只能我們這邊給你們打電話，一個月一次，見面的話是三個月一次。感覺我像是去坐牢了。哈哈哈......”

“我不管，只要能再見到你，我怎么都愿意。真的太好了，這和我想象的死亡完全不一樣，這太棒了。我現在能見到你嗎？我已經有半年沒見過你了，早就超過三個月了。”

“你呀，平時上班那么忙，我在的時候你不知道回來看看我，現在有時間限制了你就耍賴，我才來這邊一天，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你等等我問問。”

“哎，你好，我想問一下……”媽媽似乎在問旁邊的人，林淇等待著就像小時候等待媽媽下班來接自己一樣，她覺得好幸福。一切都那么美好，月光那么溫暖，樓下的哀樂似乎已經消失，這通電話里充滿了全世界的快樂，世上的一切都不能與此刻媲美。

“好，謝謝啊。”媽媽拿起電話，“可以，他們說我是來新來的，有一次見面的機會。不過下一次就是三個月以后了。”

“太好了！我要怎么過來呢？”

“你出門坐384，坐到橋智路，然后換乘526坐到終點站就可以了，記清楚了？”

“好，那你等我，我現在就來。”說著林淇從床上跳起來，拿上外套和圍巾準備出門。

“你自己小心，別坐錯車了，我們就在終點站的站臺見面。可能我們只能打這一次電話，所以你到了之后就在車站等我，別走丟了，一定等我！對了，你有想吃的嗎？我這邊還和家里一樣沒啥區別。”

“我要吃小炒肉。”

“好，我給你做，慢點，一定等我，別亂跑！”

“好，那一會見。”

“嗯嗯，一會見。”

（二）

現在才凌晨四點，還好媽媽說的車都是夜班車。林淇出門時，在靈堂里看到了媽媽的照片，黑白的媽媽正在沖 著她微笑，這是她最喜歡的照片。林淇坐在空空如也的公交車上，離橋智路還有十幾個站，她在搖搖晃晃中閉目養神耳朵留意著報站名的女聲，不敢真的睡過去。

林淇從小沒離開過父母，高考的時候她也選了一個離自己家很近的大學。可即使這么近林淇還是很少回家。一開始每個星期都回，后來變成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學期、一學期。充滿新奇的大學生活讓林淇待在父母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

大學畢業后，林淇找了一份設計院的工作。本科能進設計院是多少同學羨慕的事呀。大部分同學畢業后只能去施工單位，在偏僻的工地呆上幾年。父母也常常跟人說起他們的女兒有多能干。可設計院的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風光。作為本科出身的新人，工資扣除五險一金后就只有3500元，要很節約才能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林淇的幸福指數直線下滑。以前上學時每周末還能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現在只能周末補覺加班。

在設計院里，大多數人的學歷都是碩士以上，所以本科的新人處處受排擠。林淇被分配給一個同是本科的老前輩做徒弟。說是師傅帶新人，但其實就是苦媳婦熬成婆的戲碼。但林淇作為食物鏈的底端，連反抗都沒有想過，畢竟還有很多同學沒有找到工作。

繁忙的工作讓林淇更沒有時間回家了。但與大學時不想回家不同，林淇內心十分想念爸爸媽媽還有年邁的外婆。大學時有很多朋友所以林淇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實，可現在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工作，能談心喝酒的朋友幾乎沒有。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里，林淇感到非常的孤獨。可孤獨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能找誰。大學的好友各奔東西忙于生計。就連陽光明媚的日子想出門走走都不知道該和誰一起，于是只能睡到全身酸軟。

林淇想家，特別是在溫暖的時候。她想起以前有個朋友說看到陽光的時候就想到了死亡。當時林淇說他矯情。她認為陽光是快樂的。可現在她卻明白了那種感覺。因為這么好的陽光使她想要在午后和外婆一起出門散個步；和父母一起去無聊的公園看植物；和朋友一起在操場上走圈。這些溫暖的回憶刺傷了她，只留下無盡的空虛，于是她想到了死亡。

“橋智路到了。請到橋智路的乘客下車。”

橋智路，這是林淇第一次來，從前也沒聽說過。這里非常的荒涼，應該很少有人會來。林淇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就像往常一樣告訴媽媽自己到哪了。可她拿出手機才想起自己已經聯系不到媽媽了。這時的手機和廢磚頭沒有兩樣。不能及時聯絡的生活對于現在的人們來說已經非常遙遠了，手機似乎成為了生活的必需品，像水和空氣，誰都無法想象在現代社會沒有手機的日子。

遠方的公交車駛來，站牌上也只有526這一班車。林淇拿出公交卡上車，這輛車上有很多人沒有空位。天越來越亮，窗外的清晨像是一張沾上水彩顏料的白紙。濕潤的風穿過窗戶，讓車里的氣息變得溫和。和大城市里的霧霾喧囂不同，這里的一切都很安靜，有綠油油的田地，溫度也不像城里那么低。

回想著發生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議啊。林淇并不想用從小學習的辯證唯物主義去評判現在這一切的荒唐，只要能見到媽媽其他的都不重要，真真假假的宇宙奧秘想不想得通對她而言都不重要。

到達終點站了，這里有很多游客。林淇很驚訝，她居然不知道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家鄉附近居然有如此美麗的景區。巴士從她面前駛離，在田野對面出現了一大片像藍寶石一樣通透的湖。湖面泛著漣漪，是淺藍色的水波，像海卻比海更加清澈。眼前的畫質像是雙眼沒有透過任何介質直接欣賞到的那般清晰。林淇去過青海湖看過洱海，這些都是響當當的景點。雖然當時看到那些水時她也很震驚，認為它們美得名副其實。可和眼前這一顆上帝的寶石相比，那些不過只是不值一文的玻璃。

（四 ）

過了好久媽媽還沒來，林淇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些天她實在累極了。

“淇淇。”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林淇睜開了雙眼。是媽媽，她還穿著出車禍那天的衣服。

“媽媽。”林淇跑過去擁抱了媽媽，她很少擁抱媽媽，但這一次她直接撲倒在媽媽的懷里。

“你怎么睡著了呀。”媽媽摸著林淇的臉，和藹的笑容掛在她的嘴角，眼里充滿了各種情緒，還泛著微微淚光。

“還不是等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不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林淇由抱怨直接轉到了痛苦流涕。

“傻孩子,我本來也以為見不到你了，還擔心你以后該怎么辦呀？結果沒想到......好了好了不哭了。”媽媽給林淇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難過，你連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你……”

“哎喲，又要哭啦，乖乖乖，別哭，我的淇淇是大孩子了。”聽到這話林淇哭得更像個小孩子了。

“媽，這里是哪里呀？這么美？”林淇抽泣著說。

“我也不知道，是他們告訴我的。要見你必須到這邊，以前也沒發現原來我們這兒還有這么多美麗的風景，你看好多游客，要是你爸在就好了，你爸怎么樣了？”

“爸爸很難過，也很想你，你沒給他打電話？”

“我只能打一個電話，沒辦法下次再給他打吧。”媽媽有些無奈的低下了眼。

“下次我們一家三口來這邊玩，這里簡直太美了。”

“嗯，好。”

“來嘗嘗我做的小炒肉吧。”

“好。”林淇在那座城市不止一次地想吃媽媽做的不夠美味卻很獨特的小炒肉。她們在湖邊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

“媽，你說他們能看到你嗎？”林淇指了指身邊的游客。

“應該不能吧，畢竟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沒關系，只要我們能再見這些都不重要。”在林淇心中沒有比永遠失去更嚴重的事情了。“他們看我應該就是神經病吧，哈哈哈，一個人自言自語。”

“哈哈哈，對哦。”媽媽也笑了起來。

（五）

時間在這對母女之間流逝得飛快，她們都還沒來得及去湖邊逛逛，只是坐在椅子上聊天就已經到了下午。

“淇淇，我等會就要走了。”

“這么快？必須要走嗎？”林淇有些不舍她才和媽媽聊到公司里那些奇葩的同事。

“嗯嗯，這是規定，沒辦法，不過以后每個月我都可以給你打電話，再過三個月我們還能見面。”

“那下次我們再去逛逛這個湖。”

“好呀。不過你工作那么忙還有時間過來嗎？”媽媽輕微地皺眉。

“我一定會來的。”經歷過之前的失去，林淇明白了沒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即使她現在知道了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他們見面的機會有無數次。但她也不愿再用毫無意義的工作和所謂豐富的外面世界去減少哪怕一次的無數次。如果沒有之前的失去她也許會在知道了這個事實后更加肆無忌憚地投身工作，但現在的她不會了。

“嗯嗯，那就最好了。”

“媽，你放心，我回去會告訴外婆和爸爸的，叫他們不用傷心，你下次會給他們打電話的，對嗎？”

“嗯嗯。是的”這時媽媽要乘坐的公交車來了。

“快快，車來了。”媽媽手忙腳亂地收拾起碗筷，她們離車還有一定的距離，需要跨過一個綠色隔離帶。可還沒等她們走上馬路，車已經開走了。即使媽媽和林淇在后面奔跑呼喊，司機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媽，怎么辦？”

媽媽叉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應該還有最后一班，我一定要趕上，這是規矩。”

“壞了規矩會怎樣？”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壞規矩，如果再見不到你們了怎么辦。”林淇明白，媽媽就像自己，是那個世界的新人。如果壞了規矩就會得罪上級，以后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她不能讓媽媽難過，如果再見不到媽媽就是真的失去了，她絕對不要。

就在她們喘氣的時候，最后一班巴士又來了。

“怎么這么快，他們是堵車嗎？兩個車幾乎同時到。”

“不知道呀，快去攔住它。”

林淇一股勁地往前奔跑，她們離站臺還有一百米，她拿出當年中考體育的力氣往前奔跑，汽車發動了，林淇還在奔跑。

“等一下，等一下……”林淇邊喊邊跑。

她看到很多人在后車窗看著她，車里人都發現了這個奔跑的小姑娘，他們讓司機停了車。林淇喘著粗氣站在車門，回頭看，媽媽正在朝自己跑來。林淇想起了小時候上學，媽媽就像此刻的自己叫停了才起步的公交車，為的是不讓自己遲到。

“小姑娘去哪里。”售票的大叔問，他穿著好看的洗舊的白色制服。

“終點站，謝謝。”林淇看著大叔眼里閃著光，大叔也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媽媽上了車，林淇站在路邊給媽媽揮手再見，媽媽也給她揮手，她們像往常一樣分手，因為她們知道她們還會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