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山西大同,它還有一個別稱“中國煤都”,想必這個名字,大家都不陌生。還記得第一次向外省人說到家鄉時,他們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每天都行走在黑煤里嗎?如果現在我再聽到這句話,我會說對方見識短淺,但當時,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于是,我乘著一輛火車,從涼爽走到悶熱。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一路上卻帶滿了不舍,無心理會行程。幸好有父母陪我,爸爸一路上幫我拖著重重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找路、買票……我心安理得地跟在后面,卻在不經意間發現:爸爸的肩膀被壓得好低,不知是被我沉重的行李,還是被巨大的生活負擔。
把我送到學校,父母也該返程回家了,但心細的媽媽卻發現我還沒有冬天的睡衣穿(那時,我還穿著半袖),于是他們兩個人,頂著徐州九月的烈陽,在陌生的城市里穿梭,不知問了多少人,走了多少冤枉路,終于幫我買上了睡衣,但媽媽心軟,怕見我又不免感傷,于是派了爸爸來給我送東西。
那是中午,我和爸爸約在食堂里見面,記得那時我正在微波爐前想要熱一個包子,但無論如何都打不開,我抬頭尋找幫助,卻看到站在我一邊的爸爸。爸爸那天穿什么衣服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爸爸見了我只低著頭,撐開手里的一個大大的購物袋,告訴我,這是睡衣,這是兩個柚子,這是些這邊的特產,你也嘗嘗,這是藥,記得按時吃……越說越哽咽,“說好了不哭的……”爸爸抬起了頭,眼睛緊緊地瞇在一起,另一只空出來的長長的胳膊,不停地往眼睛處擦著,我看見了爸爸臉上的淚水混合著汗水,沿著臉上深深的皺紋蜿蜒地流下,那股股晶瑩在父親黑里透紅的干皺的臉上分外清晰。
這是第一次,我看見爸爸流淚。
我從小體弱多病,父母對我的照顧更是格外精心,為了能讓我安心讀書,不受一點苦,我換一所學校,我們的家就搬一次。于是,隨著我求學的腳步,我們的家從老礦區搬到新區,再由新區搬到礦務局。我從沒離開父母半步,高考后卻決定報考到江蘇,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的爸爸是頂著多大的矛盾,第一個站出來說支持我。
爸爸不愛說話,以前的我認為他那是毫不在乎,現在突然明白爸爸對我愛之深,愛之切,但似乎我永遠也測量不到它的深度。
高考前一天,爸爸怕我緊張,早早地帶我到植物園里“吸氧”,爸爸走在前面雙手背后,高抬著頭,我跟在后面,一路走著。我們不走大路,只往小路里走,爸爸喜愛花花草草,不停地給我指著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我不大在意地聽著,點著頭。陽光撒下,落在爸爸寬厚的背上,那背,我可以依靠一輩子。
回家后,爸爸又拿起小刀,幫我削著第二天考試要用的2B鉛筆,他蹲在一邊,低著頭,拿著小刀細細地削著,又在紙上磨著筆尖。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每次考試前,爸爸總會親手給我削四支鉛筆,然后放在冰箱上,調皮的我卻總會攀著爸爸的背,探著手要提前取下來,但我總會失敗,待第二天爸爸才會拿下來幫我放在文具盒里,還要叮囑我慢點寫,不要把試卷劃破……
時光似一只毫不留情的車輪,輾碎了我粉紅色的少女夢幻,也輾碎了父親生命中一切和年輕有關的字眼。但隔著漫天飛舞的灰塵往回看,無數的車印是如此清晰,載滿這些年的歡笑與淚水。
我被大學錄取后,爸爸的單位召開了大會,發放助學金,還記得那天的爸爸,滿臉的皺紋堆在了一起,白白的襯衫上是一張透著紅光的臉。我之前從沒見過這么高興的爸爸。
那天,我跟著爸爸坐著接送車上礦,剛一下車的一幕,刻在了我的腦子里:一個工人,穿著一身黑黑的衣服,臉也是黑的,不細細看都區分不了眼睛、鼻子跟嘴巴,一條黑黑的寬帶子綁在他的身上,身后是一輛足有三輪車大小的拉煤車,他一個人拉著,彎著腰,走在鐵軌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著。
這就是工作時的爸爸,我一直知道爸爸工作環境艱苦,也常常看到有小的傷口出現在他的手上或腳上,卻從未想過是這個樣子。眼睛氤氳了,模糊地看見走在前面的父親的背影,佝僂著。
我一直信奉一句話:“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是爸爸替我擋下了一切,他操心著家里的大小事務,忙碌著工作上的事情,還要安慰著我,陪我學習,卻從沒有一句怨言。
爸爸老了,他的背影彎了,皺了。
我仿佛看到爸爸在前面走著,雙手背后,高抬著頭,我從后面匆匆跑去,撐起一把傘,擋風遮雨,學著爸爸的動作。
不曾和父親說過一聲感謝,更沒有說過愛,現在,爸爸,我想對您說:“爸,我愛你,謝謝您這么多年的操勞,愿您永遠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