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抬起我的草帽,看著不遠處的杜府,心下盤算著該怎樣進去。
次日,我一身破舊,滿臉灰塵,摔倒在杜府公子的馬車前。駕車的小廝高高揚起馬鞭,剛要向我的身上揮去,馬車里清潤的聲音響起,“小五,住手?!?/p>
那個叫小五的,卻來不及收手,鞭尾還是劃過我的臉。
真疼。我捂住傷口,低下頭,眼淚就在眼中打轉,我卻不能哭。
“姑娘,你還好嗎?”
我抬起頭,映在眸子里的,是一張極為清俊的臉。未曾想過,心心念念的杜府公子竟如此模樣。
我偏過頭,不吱聲。卻把手移開,把鞭傷給他看。
他輕嘆口氣,“姑娘,在下略懂醫術,不如去府上敷藥吧。”
我沒說話,只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塵,向馬車走去。
我只聽見身后的小五嘟囔了一句,“哪來的野丫頭,如此莽撞。”
莽撞的,難道不是小五你嗎?
都說這杜府的公子好說話,喜助人,我就不信,我不說走,他還能趕我不成。
他為我上了藥,又讓丫鬟給我備下新衣,見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讓小五給我安排了房間。
我就這樣,沒皮沒臉的住下了。
兩天后,我見到了他的好朋友,浩倡。他見我的第一眼,就咄咄相逼,“我們,是不是見過?”
我一把拉過凳子坐下,拿起盤子里的蘋果,咬了一口,“在哪見過,我怎不記得?”
他見了,只輕輕的笑,“浩倡,宜修姑娘是外鄉人,你又怎會見過?!?/p>
宜修,宜修嗎?
浩倡臉上的疑惑,我自然看的出來?;亓朔?,看著鏡中的自己,輕撫過眉眼,終究,還是有小時候的樣子,可浩倡怎會見過?
雖說傷已好,我卻遲遲不走。他念在我孤身一人,便留我下來。他說,終究都是一個人,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四月初,繁花已開。
他笑著問,“宜修可會騎馬?”
我滿不在乎,“當然?!?/p>
等他真的為我牽過一匹馬,我卻有些后悔,遲疑著不肯上前。
他看出我的窘迫,低聲笑出來,“你個小丫頭,不會還非要逞口舌之快?!?/p>
我羞的不敢頂嘴。
他翻身上馬,向我伸出手,“上來?!?/p>
我借力上馬,他微微用力,那馬一下子躥出去,我嚇得忙握緊韁繩。
他俯身在我耳邊,“放低身子,握緊,莫怕。”
溫溫的,有些癢。
那日,他帶著我,穿過整個春日,看遍姹紫嫣紅……
轉眼夏至。
月光,衣我華裳。透過細細密密的枝葉,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他一襲白衣,端坐月下,面前,放著一壺醇酒。
見我來,只點點頭,便繼續淺酌。
“一個人喝酒,不會心里煩悶吧?!蔽易?,拿過一個杯子,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小小丫頭,竟也喝酒?”
“丫頭又如何?”我飲盡杯中酒,凝視酒杯,“塵世物,可飲可盡,可別離。”
他的面前有酒有月有星光,可眼中,只有我……
秋風蕭瑟。
他為我送來紅色外袍。我輕披在身上,轉身笑道,“莫不是想娶娘子了?怎都是紅裝?”
他默然轉身,“只不過覺得,紅色襯你罷了?!?/p>
我輕輕走過去,拉住他的衣袖,“我想吃白糖糕了?!?/p>
“那樣甜的東西,怎就如此愛吃。”語氣里卻滿是寵溺。
“大概苦日子過多了,才這樣嗜甜吧?!?/p>
“那,以后,你的生活,會很甜很甜的?!彼p輕握住我的手,“我會讓你的生活,都如白糖糕那般。”
我卻抽回我的手,笑著欠欠身,“然諾重,君須記?!?/p>
他笑著點點頭。
秋葉遍地,而一道紅影在金黃中,翩然起舞……
冬雪來的似乎有些遲。
我來到書房尋他,看到一把落滿塵土的杉木琴。輕輕撫過,聲音溫潤綿長。
“小丫頭也會琴?”
我賭氣回過身,“總丫頭丫頭的,丫頭我不會!”
他輕笑著拂去弦上塵,坐在那,“這是我父親的琴,不過他不在了,便沒有彈過了。”
我沒有搭話,只靜靜的看著他。
“不料,今日手癢,想彈一曲”他輕輕撥下一弦,“為我的丫頭?!薄?/p>
靜默無聲,窗外冬雪紛紛。
那曲《別賦》,哀轉久絕。
“這是我父親為他的故友作的,是不是沒聽過?”
我怎會沒聽過,我父親也曾彈過,曾告訴我,那是他最好的朋友,為他所作。
別賦,別賦,為別而賦。
一別如廝,落盡梅花一地傷……
浩倡和他在書房大吵,我雖聽不清,但隱隱的“宜修”,終是與我有關。
可他卻一字不提,只微微笑著對我說,“這天越來越暖了?!?/p>
我遠遠眺望,那山,朦朧中竟有了綠意。
那日在街上閑逛,口中尚嚼著白糖糕,浩倡卻突然擋住去路。
“有事?”我含糊不清的問。
“我覺得,你不適合繼續留下?!?/p>
“你覺得?”我咽下那口白糖糕,又拿起一塊,“你要不要來一塊,挺好吃的?!?/p>
浩倡卻氣極,“你這副樣子,還要裝多久?”
我沒說話,只默默繞過他。
其實,這副樣子,我也討厭的緊……
夏日綿長,夜卻短。
等眾人都睡下,我輕輕起身,拿出一個小匣子,取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燭光一跳一跳,影子被拉的很長很長,若隱,若現。
師傅,我最終還是提煉出了十成純的曼陀羅露。
夜深,我嘴角那抹笑容,美的有些可怖。
八月十五,月圓,卻清冷。
取出一支青藍色的簪子,戴在頭上。
兩杯酒,一盞茶,三葷三素,六碗菜。
父親,還有我的族人,今日,宜修就用這微薄的祭品,告慰你們。
等我輕步走向他,為他端上一杯羹。他驚訝的說,“丫頭今日怎如此賢惠?”目光卻瞥過我頭上的簪子,頓了一頓。
“再不賢惠估計就嫁不出去了。”
他接過那杯,“莫不是有了想嫁的人?”
“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是誰?”
“偏不告訴你?!?/p>
他笑著搖頭,“總覺得,沒人敢要你。”說完,便飲盡了羹湯。
終于,結束了,都結束了。
深夜,我一身青藍色的衣裙,進了他的房。
他蜷縮在床上,微微發抖,見我進來,只微微叫了一聲,“丫頭……”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竟莫名有種快感。
“丫頭……”
我面上冷冷的,拿出一把匕首,“是不是難受?要不要我幫你?”
“丫頭……你,怎會……”
“知道我姓什么嗎?”我嘴角綻放的那抹笑容,令他微微縮了縮,“我姓,盤?!?/p>
他瞪大了雙眼,只愣愣的看著我。
我手中的匕首,黑夜里泛著寒光。“八月十五,祭祖節。用你的血,祭我族人,可好?”
他口中微弱的問,“丫頭,你有沒有,在乎過我?”
我掩唇而笑,“我在乎,從見你那日,我無時無刻想的,都是要你死,更慘的死?!?/p>
他終是昏迷。
曼陀羅純露,最初時痙攣,后昏迷致死。
我的匕首終是沒有刺下去,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轉身離去的那刻,心口鈍痛。
他的葬禮,我一身素縞,卻全無悲傷。當我離開時,浩倡輕聲在后面說,“丫頭,你瞧,那柳樹竟還綠著?!?/p>
明明已入秋,那柳已非柳。
而我也留不得。
只那聲丫頭,讓我有些恍惚。
此后三年,我去過很多地方。那山,那水,那村莊,我卻都未曾停留。
直到一位奶奶見了我,輕聲說,“丫頭,你還是回你想回的地方吧,你這樣,看著怪心疼的。”
想回的地方?在哪?
終是回了這里。
他的墓在山上。曾經他帶著我,騎馬看盡長安花,指著這山說,“我愿,百年之后,與心愛之人,長眠于此。”
可如今,只他一個人,尚未等到他愛的人。
我靜靜的在他墓前,看著石碑上的字:杜若之墓,時年二十五。
我原名盤冉,畬族,父親是畬族盤姓分支的族長。多年前,父親交了一個杜姓好友,卻招來滅族之災。我記得父親臨死前,告訴我,冉冉,要好好活下去。
為了傳說中的畬族寶藏,我的全族,一百三十五口,除我以外,無一生還。
而我得以逃脫,只因那時有個少年,放了我。
而后,有個老人收我為徒,他的本事很多,我卻唯愛用毒,毒中偏愛曼陀羅,為煉制純露費盡心思。
師傅曾說,小小孩童,眼中恨意過濃,終是不好,便喚我宜修,唯盼我一生修的順遂圓滿。
可我離開時,師傅只說,以后別回去了,絕情亦決然。
終究,我報了仇,可我,什么都沒有了。
“你終究還是回來了。”背后響起的聲音,竟讓我微微一驚。
我沒有轉身,可那人也沒有走。
“直到現在,我都在后悔,當初,為什么會放了你?!?/p>
我震驚不已,轉過身,看著浩倡。
他輕聲說,“若那時,我沒有放了你,杜若也不會這樣。”
我依舊不說話。
“我認出你,告訴了杜若,他卻只說,欠的,終究要還?!?/p>
“他,知道?”我一點都不信。
“他早就知道,卻還是步步深陷,真是傻。他只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滄海萬傾唯系一江潮?!?/p>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滄海萬傾唯系一江潮……”我喃喃重復,“可他,從未對我說過……”
“宜修,任他父親有萬般不是,杜若都是無辜的?!?/p>
“以后,再不會有一個人,明知你要害他,卻還對你,情根深種?!?/p>
我癱坐在地,是啊,以后,再不會有一個人,陪我走過四季,看我耍潑,任我欺負,叫我丫頭了。
冬至,天微冷。
暮雪,綴滿發間,卻無人相伴白首。
回望,一生,一人,一路,一屋,一山。
一枯冢。
名字出自:
《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
? ? ? ? ? ? ? ? ? ? ? ? ?采芳洲兮杜若。
《九歌?東皇太一》:陳竽瑟兮浩倡。
ps:近來研究社會記憶論,偶讀到畬族史,四大姓氏:藍,雷,鐘,盤,而盤姓凋零。深究,不得因。思慮過重,午夜夢回。醒來,悲傷不能自已。遂作此文,以記之,無奈文筆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