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自從畫家入住我家,父親和大哥果然沒去修路,而公分什么的一個不少,很是有些占便宜的意思,他們一時間閑下來,比我還不習(xí)慣,正好村里張羅耍龍舞獅隊,大哥有意無意占據(jù)個名額。
所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似乎一夜之間,從地面上全都冒出來,令我應(yīng)接不暇,不肯錯過舞龍舞獅,不肯錯過在衣服上描龍繪鳳,不肯錯過鄉(xiāng)村任何不一樣的變化。
錢昶有時候畫累了,就叫我過去跟他玩兒,我們甚至一起到村里扎龍的大曬場觀看龍骨、獅身。
錢昶平時看起來很安靜,可是一旦放下畫筆,便瘋瘋癲癲,他甚至鉆入別人家的紅薯地偷幾塊紅薯,他說紅薯是最好吃的東西,在城里很難吃到呢!
“你學(xué)過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嗎?”一朝被蛇咬,我有些忐忑。
“老版的,還是新版的?”
他的問題,把我難住了,我不知道新版和老版之間到底是個怎樣的關(guān)系,但既然問了,不得不表示自己兩個版都懂,于是,我說:“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什么呀!”錢昶道,“你這個是老版的,老得掉牙了,聽我這個新版的,你們這個窮山溝,肯定不知道新版,聽著啊,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七個八個我也不嫌多……”
他嘴一張一合,我看見,我姐姐從他嘴里時而伸出頭,時而伸出手,要將我拉近錢昶嘴里。
我?guī)缀趼牪灰娝竺娉诵┦裁矗种械募t薯墜入地面,一股熱騰騰的怒氣籠罩著我,我抬起一腳,狠狠地踹向錢昶。
“傻子,瘋子,”錢昶的反應(yīng)速度,比我的腳更快,躲了過去,在我收回腿的時候,他還擊了,并將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我閉著雙眼,作些無用的掙扎,姐姐在他嘴里,漸漸變成一口唾沫,溫?zé)岬刭N在我臉上。
從此,錢昶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是個披著羊皮的狼,在我們朱家這個羊圈里,我惶惶然地遠離狼的視線,他一筆一畫涂抹的那些玩意兒,我便稱之為狼糞,臭不可聞。
畫家一共在我家住了十天。
要走的前一天,錢昶特地給我畫了一張油畫,他說畫的是真龍?zhí)熳樱鼙S游?,他還說,這也算補償我的精神損失費。
“我不要真龍?zhí)熳颖S?,”我的精神從來就沒有損失過,何來補償?我非但沒有感謝他,反而覺得他不應(yīng)該擅自作主,因為我大哥就是舞龍成員,如果他知道我手中有真龍?zhí)熳訄D,說不定一生氣將我舞起來,“你能把我姐姐畫出來嗎?”
錢昶一愣,撓撓頭頂:“你是說嫦娥姐姐嗎?”
“不,是彩鳳姐姐?!?br>
“彩鳳?”
“我姐姐。”
“沒見過!”
“我不管。”
我之所以敢于在一個藝術(shù)細胞濃郁而且還具有城市鮮艷色彩的人面前得理不饒人,這還得益于那一次紅薯事件。
錢昆得知錢昶打了我,很是氣憤,他不管父母的勸阻,毅然決然地讓錢昶跪下,頭上頂著一個調(diào)油彩的盤子:“不好好學(xué)畫,倒沾染上惹是生非的惡習(xí),惹是生非倒也罷了,怎么對一個傻子斤斤計較?背,背《三字經(jīng)》,開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yán)師之惰子不學(xué)非所宜幼不學(xué)老何為……”,錢昶哪敢怠慢,大聲背著三個字的經(jīng)。
“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七個八個我也不嫌多……”,不管怎樣,事情因我而起,他打人固然不對,我卻不該率先惹怒他,看到錢昶絕對服從的小樣,我撲通一下跪在他身邊,我不會《三字經(jīng)》,卻記住了新版《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我下跪的剎那,錢昶倔強般保持平衡的努力頃刻間被我打破,調(diào)色盤從他頭頂落下,發(fā)出丁……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咣啷啷啷的聲音,各色顏料飛濺到他和我臉上、手上和衣服上,斑斑點點、光怪陸離。
錢昶的勃然大怒被其父的眼神轉(zhuǎn)化為刺刀的眼神和繩索的鄙夷,父親極度埋怨我的母親,因為我母親沒有看管好傻子,丟人不說,還弄臟了城里人的精貴衣服。
錢昶自以為得了理,便轟一下站起來,兩眼珠像兩顆晃晃蕩蕩的桑葚子。
“跪下。”錢昆口出悶雷,震得地面顫顫悠悠。
錢昶被“悶雷”劈倒在地,繼續(xù)乖乖背誦他的《三字經(jīng)》。
“錢老師,”父親尷尬不已,“都是犬子惹的禍,哪能責(zé)怪貴公子!”
“你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蹦赣H扯著我的耳朵,顯然是假把式。
“好了好了?!卞X昆滿臉不悅,單手叉腰聽著兒子背誦。
母親斜著腦袋將我拖到枇杷樹附近,嘴里卻嘀嘀咕咕:“神氣個屁,拐著彎兒罵人!做給誰看?”
我一只耳朵飄進母親的絮叨,一只耳朵飄進錢昆的訓(xùn)斥:“昆兒,咱爺兒倆就是跑江湖賣藝的,務(wù)必要寬宏大量、與人為善,多一個朋友,你的世界就拓寬一尺,少一個朋友,你的世界就縮減一丈,等會兒背完了去給天虎道個歉,能曲能伸真漢子?!?br>
晚些時候我問過錢昶,他也老實回答說他父親的管教一直很嚴(yán),嚴(yán)得有時候都不想當(dāng)他兒子。
“你知道嗎?”錢昶賊眉鼠眼對我說,“有一次我跟爸吵架,氣得他眼冒綠光、咬牙切齒說‘好,不想當(dāng)兒子是吧?你來,你來當(dāng)爸,我來當(dāng)你兒子,老子讓你看看兒子是怎么當(dāng)?shù)摹?,我?dāng)時想都沒想,滿口答應(yīng),‘來就來,那你管叫我爸呀,看我是怎么當(dāng)爸的’,你猜,后來怎么樣?”
“你爸把你屁股打開花了?!蔽业脑庥鰵v歷在目,父親,大概都是要把兒子屁股打開花的,這應(yīng)該是他們生命中的共性,絲毫不爽。
“喲呵,神了??!你怎么知道?”錢昶很崇拜地看著我,講他被他爸打得三天不能下床,同病相憐,我也大略告訴他我屁股開花的凄慘遭遇,當(dāng)然,對于父親,我不作任何評價。
他脫下他的褲子,讓我看他的屁股,我也脫下自己的褲子,讓他看我的屁股,我和他惺惺惜惺惺,就是從研究對方屁股開始的,但我沒有告訴他我姐姐的事兒,我怕他知道我姐姐后,就和我姐姐之間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我甚至看見,他和姐姐都脫下褲子,彼此觸摸著對方的屁股,老實說,錢昶的屁股既不光潔也不好看,而姐姐的屁股像兩面鏡子,另兩個我儼然私家偵探躲在里面,替我監(jiān)視錢昶,如果他膽敢有任何不軌舉動,哪怕只是一個不軌的念頭,他們就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你說你姐姐叫什么?”我的回憶正縱橫捭闔,錢昶開始發(fā)問了。
“彩鳳,馬彩鳳?!?br>
“馬彩鳳,哎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我給你畫一只鳳凰吧,能開屏的彩鳳的鳳凰?!?br>
“能開屏的彩鳳的鳳凰漂亮嗎?”
“當(dāng)然漂亮,能開屏的彩鳳的鳳凰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鳳凰?!?br>
等他把畫交給我的時候,我才明白能開屏的彩鳳的鳳凰不過是一只鳥,我尋找著鳥的屁股,卻看到了展翅翱翔的姐姐,我忽然有些動搖,姐姐的屁股是藏褲子里好看呢,還是插著羽毛熠熠生輝好看呢?思來想去而不得,我忽然氣不打一處來,揮手給了錢昶一巴掌。錢昶也許還等著我的感謝,沒想到等來的卻是熱辣辣一巴掌,先是一愣,繼而怒目而視,最后退避三舍。
“傻子,”錢昶道,“要是以前,我肯定會還手的,不但還手,還會把畫撕了,今天嗎,我就饒了你?!?br>
“姐姐是人!不是鳥!”
“鳥人!”
因為錢昆父子圓滿完成了任務(wù),而且,他們還特地為們和村里好幾家人寫下了一堆春聯(lián),那時,他們談?wù)撨^家庭教育、城鄉(xiāng)差別等什么的,不一樣的觀念,不僅讓我父母、大哥甚至讓前來犒勞他們的戲班子團長、大花臉、朱鼎革等人也相形見絀。
畫家一走,熱鬧、新鮮、有趣也有酸楚的生活開始回歸一種單家獨戶的孤悶、陳舊、無趣而又真實,很長一段時間,村里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朱全勝家太幸福了,居然接待過城里的人,還說黃美霞太有水平了,居然給城里人做過飯!給城里人做飯似乎并沒有讓母親更加光輝燦爛,倒是錢昆父子前腳一走,母親便謹小慎微算起了小賬,拋除所有用度,倒也給家里賺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