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駐足過從北到南幾個城市，其中南京是除了家鄉(xiāng)外我停留時間最長的城市。在南京，我先后有過四處住所。巧合的是，每處窗口都有樹。
水杉
讀書時，住的是南園老三舍。三舍北面有一條東西向的小路，沿路種著一排水杉。我就住在二樓其中一間朝北的房間，窗下是我的書桌，緊挨窗口就是一株高大的水杉，與書桌只有一墻之隔。水杉高大，我坐在書桌邊從窗口望出去，看到的只是水杉筆直的軀干。
老三舍沒有女神樓東西八舍那么出名，但歲數(shù)也已經(jīng)不小了，算來也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地板和門窗都是木頭的，地板因為年頭太久，裂開很多小口。如果樓上拖地時沒把拖把瀝干凈，水會很快滲透樓下的天花板。窗子是木框，蟲蛀風(fēng)蝕，變形嚴(yán)重，跟窗框咬合不起來。到了冬天，風(fēng)呼呼地往室內(nèi)灌，格外的冷。到了夏天，蚊蟲鼠蟻，一樣不缺。那時三舍沒有空調(diào)，暑熱難耐時，每個人對著個小臺扇沒日沒夜地吹。
如今時過境遷，老三舍已被拆掉了，原址建成了一棟鋼筋混凝土的新宿舍，每個房間都安裝了空調(diào)。跟現(xiàn)在新三舍的條件相比，十幾年前的我們，還真算是寒窗苦讀。不過當(dāng)時真是一點都不覺得苦，相反，那幾年的記憶特別美好。
我在這棵樹旁邊的書桌上，逛百合，查文獻(xiàn)，寫論文，在FTP上下電影，追美劇。天氣晴好時，把洗干凈的衣服一件一件晾在窗外的線繩上。趕上水杉落葉的時節(jié)，衣服收回時要抖一抖掉落在上面的落葉。閑暇時跟臭考古南京的山山水水、尋常巷陌，回來悄悄地在臺燈下寫下年輕的、甜美的、矯情的小心思。畢業(yè)前一年，我先后到帝都和魔都實習(xí)，每次實習(xí)結(jié)束回到南京坐定這張書桌，扭頭看見筆直的水杉，就覺得心落回了安全區(qū)域。
南京帶給我的舒適感和歸屬感，就始于這扇寒窗。之后十多年里，我或長或短地在其他城市居住停留，再沒有一個地方給我這樣的感覺。人說心安處即是家，我也真的把家安在了這里。
香樟
畢業(yè)后，我入職一家地產(chǎn)公司，項目駐地分在了浙江寧波，臭義無反顧地跟我一起去了浙江。一年后，臭得到一個很好的在南京工作的機(jī)會，我們又一起回到南京，住在單位安排的一套過渡公寓里。那套公寓設(shè)施簡單，但有寬敞的陽臺落地窗，窗外不遠(yuǎn)處，就是一株高大的香樟樹。巨大的傘冠，伸出去老遠(yuǎn)。樹干緊緊貼著一面矮墻，一只黃貓經(jīng)常抓著樹干爬到墻頭曬太陽。
我們在這里結(jié)了婚，這個過渡公寓成了我們的第一個家。為了盡早在不啃老前提下實現(xiàn)獨立置業(yè)，我們生活得很簡樸。兩年中，幾乎沒添置什么物件。臥室的窗簾是用我讀書時的一條床單改造成的。布料雖年頭已久，但洗的通透干凈。每天早晨，陽光透過薄薄的淡粉色的窗簾灑進(jìn)一屋子暖意。每天被陽光溫柔地喚醒，也很幸福。
在這里，我度過了兩年苦樂參半的時光。從頭開始確實是艱辛的，臭瘋狂加班，幾乎沒有一天在晚上11點之前收工。我機(jī)緣巧合，回到母校工作，忍耐住初期的不適，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白天努力工作，磨練意志；晚上在燈下惡補(bǔ)多年不用的英語，哪怕一天不學(xué)習(xí)都會覺得罪惡。當(dāng)壓力大到難以承受時，我就走到窗邊對著那顆大樟樹，對自己自言自語說些加油之類的話。說起來矯情，但在當(dāng)時的我，這確實是一種寄托。我不想自己的壓力撒給臭，他已經(jīng)累得讓我很心疼了。
這是一段難忘的時光，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同時有所期待。無論壓力多大，這屋子里從來不缺少歡聲笑語。先是在街邊把小奶兔兔兒帶回了家，用針管灌藥治好了兔兒拉稀的毛病。不久之后，又在路邊撿回了生病的小奶貓咪咪，洗澡喂藥打針，很快咪咪也生龍活虎起來；緊接著，又養(yǎng)了幾條小魚。陽臺上有不少生命力頑強(qiáng)的花草，就連兩根吃不掉的蘿卜泡在水里，都會開出花來。一根開出白色的花，另一根開出粉色的。
有一次，工作連軸轉(zhuǎn)了一個月之后，得到一個安靜的夜晚。我端個小板凳靠在陽臺旁的落地窗邊捧本書看，初秋的氣息清涼爽快，落地玻璃上映出大香樟的樹影婆娑，紗窗飄進(jìn)桂花的香風(fēng)陣陣。兔兒在我腳邊鉆來鉆去，不時把兔頭探到我的書上，張開嘴用四顆小牙拼命啃書頁。我簡直不能再心滿意足——我忍不住奢望，如果能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保持住這樣的閑情，將是命運對我多大的垂賜啊。
梧桐
過渡公寓的期限只有兩年。兩年之后，我們暫時還沒攢夠房子的首付，就在單位附近租了一套老破小房子，一夜之間回到八十年代。
搬到這個租住的老房子以后，生活突然艱難起來。這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需要修修補(bǔ)補(bǔ)。不是水管漏水就是馬桶堵塞，再不就是燈一個接一個地壞掉。總是出錯，總是需要修理。有時候急的冒火，卻不得不耐心地在這里生活下去，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解決。房間逼仄，也容不下我的小動物們了。我給咪咪和兔兒先后找到了領(lǐng)養(yǎng)人，為了讓它們有個好歸宿，大費周折。從此我養(yǎng)寵物的生涯也告一段落。
幸運的是，即使是這樣破舊不堪的小屋子，它仍然留了一點詩意供我休憩——那就是陽臺窗口的梧桐。房子在四樓，臥室緊挨著一個小陽臺，一棵法國梧桐繁密的傘冠正好對著陽臺的窗口，近到什么程度呢——葉子的脈絡(luò)和梧桐果上的毛刺看得一清二楚，最近的枝椏幾乎伸長胳膊就能夠得到。在這個逼仄的小空間里，我最大的享受就是，雨天，坐在陽臺看或大或小的雨打濕梧桐葉。雨和雪都有種神奇的力量，能夠悄然壓過塵囂，看的人心靜。晴天，把竹席鋪在支出去的晾衣架上，曬曬枕頭靠墊，我蜷在一張破舊的皮椅里看書。陽光猛烈時，能聞見竹席暴曬后發(fā)出的清香。某一剎那，居然也會產(chǎn)生歲月靜好的滿足感。居所只是權(quán)宜之地，會變來變?nèi)ィ兒米儔模睦锏膹V闊空間是我穩(wěn)固的桃花源和加油站，不停地賜予我美感和力量。
棗樹、枇杷、合歡……
租住老房子的第二年，早春2月，我跟臭在大學(xué)城一處新小區(qū)的物業(yè)辦公室完成交接，走進(jìn)自己的家。站在寬敞的陽臺興奮地四處張望，我們真是好開心呦，這是第一個可以任由自己打理、裝飾的居所。也是我們南京生活的第四處居所。
明亮的落地窗外，不是一棵樹，而是許多顆樹。客廳抬眼看去外面有儀態(tài)優(yōu)美的合歡樹，碩果累累的枇杷樹，樸實頑強(qiáng)的棗樹。每年的5、6月份是窗外風(fēng)景最美的時候。
最讓我欣喜的是那株亭亭玉立合歡樹，枝椏舒展，樹形優(yōu)美。每到5、6月，樹冠上就開滿無數(shù)粉紅絲蕊的合歡花，像一把把嬌俏的小扇子，高調(diào)地迎風(fēng)招展。巧的是，這棵樹的樹冠高度正好到二樓陽臺透明的玻璃窗，它優(yōu)美的身姿就妥帖地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合歡樹旁邊是一株枇杷樹。每到5、6月樹上就結(jié)滿了金黃色的枇杷果。枝椏四處伸展，努力舉著一串串乒乓球大小的金黃枇杷果，用手掌一般肥厚的葉子襯托著。枇杷果每到六月就熟透了，果實長的旺，金黃金黃的，酸甜可口。低處的果子就被小區(qū)鄰居摘來嘗鮮；高處的一般就是熟透了掉到草地上，被鳥兒啄食。枇杷樹前面是一株小小的棗樹。剛搬來那年，它小小一株，個子很矮，還沒有高過一樓。短短幾年過去，它已經(jīng)悄然間長大長高，今年入夏，樹尖葉已經(jīng)探頭進(jìn)入二樓我家的視野了。初夏時分，它枝繁葉茂，開滿了黃色的小花。
起初我只想要一片樹葉，上天卻給了我一座森林。倉促之中擇定一處安身之屋，上天卻額外賜給我方山腳下一片山水，自家窗外一片美麗綠蔭。在這里，何需停頓下來尋找詩意，詩意無處不在，就散落在每天平平常常的一粥一飯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