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白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正式寫本文之前,先普及一個概念:五保戶。五保戶主要是指農村中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無法定贍養扶養義務人或雖有法定贍養扶養義務人,但無贍養扶養能力的老年人、殘疾人和未成年人(摘自某百科),有些拗口是吧,不想看可以略過,不影響下文的閱讀。總之是說,我今天的故事主角是一個五保戶,名叫王三白。

王三白生活在我的童年時代,時隔多年,許多細節遺忘,難以詳述,只記得他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一件到處綻放著棉花的破棉襖(或許可能是記憶差錯,畢竟夏天的溫度不適宜穿棉襖),背著手,夾著一根打狗棒,貓著腰,低著頭,風風火火地走在鄉間的黃土路上。每當這時,假如有孩子在自家門口玩耍,就會驚慌失措地跑回院里,一邊叫喊著“王三白來了”,一邊呼喚著自家狗的名字。狗無論躲在哪個角落,聽到命令,都會興致勃勃地跑出來,撲上去沖著王白狂吠。然而這些都是徒勞,假如王三白只是路過,那只是一場虛驚;假如他想去你家,狗是擋不住的。他也不用使出絕妙的打狗棒法,仍是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在狗的狂吠聲中進了家門,那樣子倒像個英雄。

我常想,狗的可貴品質,除了忠誠,應該就是善良。它們面對陌生人或者主人不待見的來客時,總是表現得極其兇狠,張牙舞爪,面目猙獰,仿佛欲將來者生吞活剝,其實只是虛張聲勢,并不真的下口咬人,否則就會給主人帶來麻煩。聲勢大,不下口,這是當時農村人評價一條好狗的標準,把這兩點拿捏得恰到好處,狗們表示很為難,尤其是面對王三白這樣的來客時更是如此,因為王三白不怕狗。無論狗們怎么嚇他,他總是視而不見置若罔聞,這讓狗們完全體會不到存在感,很受挫折。現在回憶起王三白來,滿腦子也都是狗的狂吠聲。

前言

某個冬日的中午,我家鍋里燉著豬排骨,我們兄弟姐妹幾個眼巴巴地等著揭鍋。坐在炕沿上卷著旱煙的我爸望著玻璃說:王三白來了!我媽剛躺下本想休息一會兒,聽到這話,嘟囔一句“還不死”,跳下炕,跑到外間,去水甕里舀了一瓢涼水添進鍋里,又撲滅了爐坑里的柴火。我和我哥飛快地跑出家門,叫道:賽虎、賽狼、賽花,上!狗們便精神抖擻地從糧倉洞里鉆出來,叫囂著撲向王三白。我家養著三條狗,是母子三個。養母狗的風險就是,家里很有可能會變成狗群聚集地。母狗一窩生好幾個,誰家缺狗就捉一只去;倘若沒人家缺狗,那就只能自家養起來了。于是,我家就有了三條狗。

王三白雖然對狗免疫,但同時被三條狗圍攻也夠他受的。他不得不使出打狗棒法來驅趕狗,狗們的斗志被激發出來,叫得更加張狂。我和我哥看得心花怒放,真希望狗能把他咬一口。站在門口的我爸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喝聲“去”,狗們雖然有些意猶未盡,卻也不敢違拗,便偃旗息鼓地退回到糧倉洞里,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和我哥,畢竟我爸才是家里真正的主人。我和我哥恨得咬牙切齒,低聲商量著怎么才能保護好這鍋豬排骨不被王三白侵犯。

鄂四,你是故意的哇,看見我來就放狗。王三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埋怨著我爸,也不用別人招呼,把打狗棒立在門口,徑直進了家。我爸排行老四,村里人都叫他鄂四。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狗嘛,要不怎么說狗呢,計較它干嘛?王三白眼睛一翻,不滿意這個解釋,我來過七十二趟了,它不認得我?說著進了家,瞟了一眼還在微微竄著白汽的鍋蓋,回到里屋,把鞋一脫上了炕,盤腿坐在炕沿。屋里就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惡臭,從里屋竄到外屋,裊裊不絕,揮之不去。除了腳臭,他的體臭更具殺傷力,就像一堆豬肉丟在垃圾坑里,在太陽的暴曬下腐爛生蛆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他去誰家一趟,誰家就須開窗通風好幾天才能徹底把那種味道放出去。

鄂四媳婦兒!王三白沖著門口喊我媽,你忙甚了?我媽從外屋回到里屋,盡管她努力克制,但還是忍不住嘔了起來。這是真的,我媽脾臟不好,聞不得難聞的氣味。她本來想出于禮節和王三白打個招呼,卻干嘔得說不出話來,只得跑到院子里吐。王三白倒不覺得受到侮辱,繼續和我爸說話。我便拿個火鉤子蹲在火爐旁,一邊敲打著火筒一邊口中念念有詞:釘鍋匠,快點走!釘鍋匠,快點走……像和尚敲木魚念經一樣。“釘鍋匠”是鄉語,意指經常蹭飯吃的人。我爸瞪我一眼,加大音量和王三白說話,試圖掩蓋我的聲音。我也加大了音量,努力超過我爸的聲音:釘鍋匠,快點走!釘鍋匠,快點走……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咬字也越來越清晰,我爸再裝聾作啞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便斥道:滾出去!王三白呵呵一笑,說:小孩子不懂事,隨他念,隨他念。他倒真大度,不怕我念,反正就是不走,坐得四平八穩。我基本絕望,這頓豬排骨是沒法吃了。如果他肯走,我寧愿被我爸暴揍一頓。直到太陽偏西,王三白還是不走,我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媽無奈,只得把豬排骨出了鍋。我記得那頓飯基本就是王三白和我爸吃的,我媽和我們幾個都沒吃。好在我媽事先盛了一盤出來,等王三白吃飽喝足走后,我們才吃的。

正文

別看王三白不干活不務業,錢卻一點也不比我們少。我們就是吃個飽飯,穿件干凈衣裳,錢是經常見不到的。農村人幾乎沒有來錢的渠道,只能等到秋收以后,賣了農副產品換一些錢,而這些錢籌備完明年的生產和生活物資外,也就所剩無幾了。而王三白因為有村里的硬性攤派,每家一塊兩塊,天長日久,倒存起來不少。而且他不用親自出去要錢,有人替他代勞。每當節前或者年底,村長就帶著幾個村干部,拿著上面的紅頭文件,挨家逐戶上門收錢。進了門,先向主家苦笑一下,然后開始宣讀文件。主家嫌煩,就說,別念了,這次是多少?——兩塊。于是兩塊錢就由主家的手里交到村干部的手里,隨后又裝進王三白的專用錢袋里。不愿意給的,村干部們就輪番對其做思想工作,說著好話,打拱作揖,很像一群乞丐。王三白對于村干部們卻從來沒有感激之情,仿佛一切都是他們應該做的。倘若村干部們的服務稍有不周到,王三白就吹胡子瞪眼,日爹操娘,還要到鄉里告狀。

一個冬天的早晨,我爸帶我去趙大夫家里打針。我那時得了淋巴結核,打了大半年的針,整個屁股都打得像死面鏝頭一樣。趙大夫家正在炸油糕,他顧不上,又怕我著了油鍋氣,便讓我和我爸去旁邊的王三白家里等會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進王三白的家門。家里的味道可想而知,未必不比油鍋氣對我的危害大,如果那天不是寒風刺骨,我寧愿在外面等。他家不大,一半是炕,炕上只鋪了一條褥子,翻著油膩的黑棉花;被子胡亂地堆在上面,也是污漬斑斑的;地下用土塊壘起一個小窯洞充當柜子,里面鋪著已漚得發霉變黑的胡麻柴,胡麻柴上放著一小塊豆腐。當時王三白正在做飯,面搟得有一指頭厚,切成方塊直接下鍋。他一邊煮面一邊罵罵咧咧:最近又沒錢了,明后天再去鄉里走一趟哇。這些人一點都不積極,掙著人民的錢,吃著人民的飯,給人民辦點事卻一個勁地推三阻四,我看都不想干了!我忍他們很久了,要不是看在鄉長剛上任的份上,我早把他鬧下去了!那口氣,儼然是個比鄉長還厲害的大領導。

可見王三白來錢多么容易,但他卻少有花錢處,普通的需求都由村民解決,他的錢一般是用來解決性問題的。據說(只是據說,我那時不太懂,也沒有親眼所見,所以敘述從略),每隔一段時間,王三白就會花一塊五坐班車到縣城去嫖一次。一早出發,顛簸三個多小時到了縣城,找家小旅館辦完事,等到下午三點多,再花一塊五搭班車回家。路程不遠,但那時的路極其難走,全程都是坑坑洼洼的黃土路,所以來回需要整整一天。王三白舍不得花錢下館子,就要餓一整天的肚子,這個體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確實值得普通人羨慕和嘉許。村里人常說:王三白如果種地的話,肯定是把好手。然而他就是不種地,對此我深為不解。

后來王三白就不滿足于去縣城的小旅館解決性問題了,他漸漸地把目光瞄準了村里的女人。這個女人是外來戶小路的媳婦。我們村曾流行過一首民謠,“外來戶,膠皮肚,生下娃娃下不了戶。”可知當時外來戶的艱苦辛酸和無依無靠。小路兩口子是從南方某個窮困的農村搬到我們北方這個窮困的農村來的。同樣是窮困,但我們這里地廣人稀,且緊鄰黃河,所以吃喝是不愁的,至少不用擔心餓死。小路媳婦年輕漂亮,皮膚白嫩,水靈靈的,看慣了五大三粗的北方女子,乍看小巧玲瓏的小路媳婦,很是賞心悅目。村里不少男人在豐富的荷爾蒙作用下對小路媳婦圖謀不軌過,但均未得逞,年過六十奇臭無比的老光棍王三白卻成功上位,世事就是這么毫無道理可講。

據小路媳婦向村里的女人們哭訴,王三白天天去她家,一去就不走,她和小路也不敢強攆,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去的次數多了,終于有一次,小路不在家,她落了單……此處我只能略去若干字,因為小路媳婦語焉不詳,含糊其辭,我也不能憑空杜撰。簡而言之,王三白通過勾引、誘惑、恫嚇、威脅等手段和小路媳婦發生了一次關系。那時的強奸定罪不像現在這么嚴格,女方稍微有屈從就不能算強奸,充其量算通奸。小路告到村長那里,村長把三個人叫到村委會,一番調停后,由會計代筆,寫下了“再不騷擾”的保證書,王三白在上面按了手印,這事就算了結了。然而嘗到甜頭的王三白不愿就此罷手,又三番五次地去騷擾小路媳婦,小路媳婦迫于無奈,一次又一次地就范,小路痛苦不堪,天天往村委會跑。村長只得召集起幾個德高望重的村民開會,讓王三白和小路兩口子當面對質。

村長說,王三白,咱們不是寫好保證書了嗎,你也是按了手印的,你咋老毛病又犯了呢?王三白沖小路媳婦努努嘴,這個不能怪我,你得問她。小路媳婦眼淚汪汪地說,我咋了?你一去我家就死活不走,要么說你上面有人,能解決我家戶口;要么就說你會夜夜扮鬼嚇我,我一出門你就跟著我,把我按在黃渠里淹死;要么說我如果不同意,你就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前半夜我是小路的,后半夜是你的……王三白反駁道,我是說過那話,可就是開個玩笑,誰想你當真了,你如果不同意,我能給你擰進去?擰道螺絲還得瞅準了不是?我一把老骨頭半軟不硬的,你不濕我累死也不是干瞪眼?村長哭笑不得,王三白,小路家的戶口我都解決不了,你咋能解決?王三白嘿嘿一笑,吹牛嘛,吹牛又不犯法!我還說日本人是我一個人趕出去的呢,全國人民就真把我當成英雄了?

小路氣得渾身發抖,但這個懦弱的男人只會不停地抽煙,再沒有大作為。村長對王三白是軟不得硬不成,實在無奈,最后只好把問題的核心集中在小路兩口子身上,罵道:小路媳婦兒,這事不能全怪王三白,你也有責任,你吃過他的虧,就不能長點記性?你不能寸步不離你男人?我就不信,他王三白再沒王法,還能當著你男人的面給你塞進去?你就算想找個男人,村里的大后生多的是,哪個比不上王三白?他那身味道,你咋能讓他爬上去的?熏都熏死了!接著教訓小路:你還是個男人不?連自個兒老婆的逼都看不住,你就不能走著坐著把老婆領上?實在不行你給她那里貼塊膠布,再不行干脆縫住,麻球煩死了!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找到村委會,村委會能咋辦?要不要我們幾個干部輪流替你站崗?真是的,一天天就連你們家這點破事都處理不完,還能干個甚?我看這村委會解散了算球了,我這村長也不當了,你們愛找誰找誰去!

最后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做為外來戶的小路兩口子最終沒能等到青天大老爺的明鏡高懸,于是在一個寒風蕭瑟的冬日的早晨,小路套起馬車,媳婦兒裹著被子坐在車上,像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殘兵敗將一樣狼狽地離開了村子。村民們站在各自的大門前,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但誰也沒過去和他們說句話。很快,馬車在村民們的冷眼旁觀中淹沒在村口的黃土里了。

有村民說,小路還是太軟弱,換成是我,能打出他屎來!后來確實有人打過王三白,別說打出屎,只是搗了他幾拳就差點脫不開身。這個人是村里的羊倌糖山紅,他本姓丁,因為智力低下,是個糖子(即傻子),故村民們都叫他糖山紅。糖山紅打王三白的起源,還得歸結到王三白的性問題上。自從拿下了小路媳婦,王三白去縣城嫖娼的次數就少了,畢竟有了免費的鮮美午餐,誰還愿意花錢去吃餿了的剩飯?但好景不長,小路兩口子終因不堪其擾遠走他鄉,王三白的性能量無法釋放,就打起了別的主意,對于守家在地的當地女人,他有心沒膽。于是,在那個荒唐的年代,在那個荒唐的村莊里,發生了一件無比荒唐的事,荒唐到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荒唐到我寫出來可能導致此文無法發表。

夏天的氣溫讓村里的男人女人們充滿了躁動,每當夜晚來臨,大人們就早早地讓孩子們睡去,他們好趁早開始偉大的造人事業。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夏夜,被性沖動折磨得失去人性的王三白就悄悄地跳進糖山紅的羊圈,抓住了一只母羊……母羊不堪蹂躪,發聲求救。熟睡中的糖山紅被驚醒,以為有人偷羊,披了件衣服沖進羊圈,當時王三白正對著母羊的屁股賣力地聳動著老腰。如果是被別的人看到,不過罵聲“老畜生”便調頭走開,而糖山紅的性子剛烈,沖上去就是一頓拳腳。

這事本來大快人心,結果糖山紅卻攤上事兒了。后來村民們憤憤地說,那晚糖山紅要是把王三白打死就好了!可是糖山紅盡管糖,也知道殺人犯法,就沒把王三白打死。沒被打死的王三白反撲過來,賴在糖山紅家里死活不走,任憑打罵或者道歉求饒說好話以及村長和村民們求情,他就是油鹽不進。村長說,王三白,你強奸牲口簡直比牲口還牲口,你還有理了?差不多就行了,要是告到派出所,非得讓你坐個十來年牢不可!王三白恬不知恥地說,誰說強奸了?母羊是同意的,不信你去問它,它舒服得咩咩叫呢!

王三白在糖山紅家里賴了半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反正后來他的身體全然無恙了,還是不肯走,他要求糖山紅賠償他五百塊錢才能了事。糖山紅是個孤兒,沒有土地,靠著給村民們放羊和打短工度日,哪有錢給他?最后村長無奈,又和幾個村干部拿起錢袋子,走村串戶替糖山紅收錢。村民們不樂意了,說不是剛收過嗎?村干部們抹著眼淚說著好話:可憐可憐山紅哇,沒爹沒娘的孩子,沒人給做主,快被老牲口給欺負死了。得到了五百塊錢的賠償,王三白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糖山紅的家。

村民們對王三白那是真的恨,敲骨吸髓地恨,我敢保證,如果有人弄死他,村民們肯定會集體去公安機關替他求情的,但終究沒人敢冒這樣的險。他的命一文不值,不值得任何人以命換命。正是這個緣故,讓王三白表現出了頑強的生命力。在那個僻遠的農村,我見證了許多年輕生命的消逝,比如美麗癡情的塔娜,善良耿直的糖山紅……但人人恨之入骨的王三白卻仿佛已被死神遺忘,他到了七十多歲還能大步流星地走在鄉間的黃土路上。因此我常懷疑善惡因果的是非觀,也許村民們常說的那句“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的俗語才是現實的人生。

尾聲

王三白終于還是病倒了,或者說他沒病,只是生命機體的自然老化,他癱瘓了,整日躺在炕上。村長又召集起村民們開會,本來是想讓村民們輪流伺候王三白的,但村民們這時表現得異常激憤,誰也不愿意,連供應王三白日常開支的份子錢都不肯出。村長只得匯報到鄉里。鄉長劍眉一豎,拍案而起,沉聲道:沒人愿意,那就你去伺候!生老病死誰也攔不住,但我如果聽說王三白是被餓死的或者意外死亡,我不會輕饒了你!他可是登過報的,方方面面的人都盯著他的死活呢!所謂登報,不過是一篇關于各界領導對孤寡老人的關愛以及落實五保戶政策的報道,其中提到了王三白,他的照片也在報紙上出現過。

于是,以后我天天能見到村長端著一只飯缽子往返于他家和王三白家之間,這讓王三白的壽命又延長了近一年。村長終于堅持不下不去了,就把那幾個德高望重的村民召集起來,在那個蛙聲一片的夏夜,在村委會昏黃的煤油燈下,在“為人民服務”的牌匾和畫著鐮刀斧頭的黨章前,他們鄭重地舉手表決,通過了我們村有史以來最重大的決定。

其后一段時間,我看不到村長端著飯缽子去王三白家了。村里不時地傳出一陣恐怖的嚎叫聲,這聲音有時在半夜突然響起,讓我從美夢中驚醒,我在黑暗中望著后墻上的月影,仿佛那嚎叫聲一響,那月影就顫動一下。我爸點起一支煙,他的煙頭也隨著那嚎叫聲一明一暗。嚎叫聲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后來就聽不到了。這天早晨,我爸站在院子里,仿佛是向我媽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王三白是不是死了?好長時間不吼了。這時村長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晃蕩了幾下,一頭栽倒在黃土里。我爸過去扶起他,他的臉上布滿了淚水,嘴唇哆嗦了半天,牙縫間蹦出兩個字:死了。

死了?我爸有點不信。

死了。

死了?

嗯,死了。

哈哈,死了?

嘿嘿,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兩人心照不宣,像一對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緊緊地擁抱著跪在黃土里,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我爸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一天到晚板著一張臉,那天他卻笑得東倒西歪眼淚橫流,笑得我都有點不認識他了。村長把身體放平在黃土里,對著天空吼道:老天爺,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一聲比一聲洪亮,一聲比一聲驚悚,嚇得躲在樹林里的麻雀東飛西竄,嚇得村里的狗汪汪亂叫。在村長的吼叫聲中,村民們從自家院門口探出頭來,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他們拖兒帶女地跑過來,帶著燦爛的笑容,他們熱淚盈眶,他們的臉在初升的朝陽下閃閃發光,我仿佛看到了一場盛大的朝圣。

后記

可以說,王三白的葬禮是我所見過的最隆重的葬禮,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小孩子們的胸前綴著用來辟邪的紅布條,但他們一點也不害怕,快樂地穿梭在人群當中追打嬉戲;婦女們都換上了漂亮的新衣裳,撓首弄姿地拉著家長里短;男人們聚在一起講著葷段子,聽著瞎子鼓匠和瘸腿劉四伴隨著歡快的鼓樂對唱著少兒不宜的情歌;遠處不知是誰點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響個沒完……

抬過王三白尸體的村民說,王三白的嘴里塞滿了棉花。據此推斷他的死因有兩種可能:一是村長斷了他的伙食,他被活活地餓死了;一是他餓得無法忍受,只能以被褥里的棉花為食,棉花堵在喉嚨上,被噎死了。不管怎么說,王三白沒能壽終正寢,是村民們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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