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哥不得絞死我?
二十八.暗潮洶涌(一)
“你說什么?你要開膛破肚?這,這太荒唐了!”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
當葛顏提出要徹底清創時,會診的醫師簡直炸開了鍋。
葛顏緊攥著針包,并不想退讓分毫。
當親眼看到蒯良傷勢時,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兩刀連續刺在腹部左下側,從表面看傷口位置較偏,險避開重要器官,但因為傷口深重,創道盲端很可能已經到達腹腔臟器。
這且按下不論。更要命的是,士兵們在把蒯良抬回治所后,為了快速止血,就地抓起一把泥土混著爐灰往傷處撒。
這是軍營里常用的急救土法,但顯然不適合蒯良這種經不起折騰的瘦弱體質。
兩天后,創口便開始發炎感染,創緣暗紅下陷。
古代的“外科手術”無非是在體表切割縫,根本不會深入到臟器。
但一般醫生很少采取此法,一旦出意外,擔責任的必是操刀之人,即便病人并非因手術而死。
醫館老先生的做法非常保守,以草藥敷于傷處,隨后開出些祛毒發汗的藥方。
“可這傷口再不處理是要出人命的!”她現在必須強硬,絕不能有一點軟弱。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啊……”
一位鬢角灰白的老先生有些怯怯地看了蒯越一眼,隨后,他將目光轉向葛顏,含義復雜。
他們當然明白,現在最棘手的就是那塊發炎處,但沒人想去動這個燙手山芋。
給人開膛破腹可不是小事,何況眼前這人又是個女子……
“若是忌諱,那不妨找人用帷布蓋住,只露傷處。”葛顏面向蒯越跪下,懇切道,“人命關天,若有冒犯處,還望恕罪!”
華氏醫術最突出的特點便是驚世駭俗的瘍醫之法,開膛破肚,切肉刮骨皆不在話下,甚至被傳得有幾分神秘色彩。
老人家多年來行蹤不定,卻屢屢揚名,即便在場之人誰也沒見過,也不得不生出幾分敬畏。
當葛顏得知,諸葛均竟給她編排了這么個背景時,整顆心都懸在半空。
這固然是個大籌碼,可萬一自己失手,豈不是既陷己于不利,又給他人名聲抹黑。
她突然發覺,老醫生們畏手畏腳,還真不是沒點道理。
蒯越整個人沒在窗門投下的陰影中,原本就令人發悚的神情更添幾分冰冷。
他稍挪動步伐,移向陰影更深處,在闃靜的房間里,他的聲音仿佛從廳堂傳來的回響。
“葛姑娘準備怎么做。”
“請大人命人準備溫水、藥酒各十盆,干凈的麻紗、絲線若干捆,必須用熱水燙過。一律接觸人等必須戴面罩,盡快行動。”
葛顏不時抬頭,企圖觀察蒯越的表情,然而她跪的位置逆光,什么都看不清。
“這些就不勞費心了?!必嵩降幕卮鹩行┥?,“我的意思是,開膛破腹絕非兒戲,還望姑娘如實告知流程。否則,恐難服人。”
“這就需要各位先生協助了。揭開前敷的草藥后,先以溫水沖洗表面,然后切開感染處,排盡膿水,以浸過藥酒的紗布填之,逐一割下潰爛處。如此沖洗數回,再敷以膏藥,重復數天?!?/p>
葛顏還未說完,老先生們已經在后面竊竊議論開了。
且不說這個提議有多大膽,蒯良傷口感染深重,光是病人可能承受的痛苦便叫人發指。
“羊躑躅三錢,茉莉花根一錢,當歸一兩,菖蒲三分,煎好以酒服之,可減輕病人痛苦。”
她搶先一步堵住了那幾張嘴,盡力作出胸有成竹的模樣,低著頭,腰桿卻挺得筆直。
蒯越挑起食指,輕輕刮著上唇胡須。
這姑娘說話有條有縷,并不慌亂,幾位老先生似也與她相熟,看起來還算靠譜。
至于男女避諱,只要不傳出去便好。楊夫人那里也不會有大問題,她早已六神無主,現在就是命令她立刻提刀自刎來換丈夫的命,她恐怕也會照做。
“這件事不要告訴主簿大人,免得心境波動。到時可請楊夫人過來作陪,病人也會平靜些?!备痤佈a充道。
蒯越略頷首,對這個細心的建議頗贊同。
“那就照做吧?!彼诲N定音了此事,時聚時散的議論聲也隨之停下。
他現在必須趕去城尉衙署見龐統。
正當他擦過陰影邊界,準備推開門時,葛顏叫住了他。
“蒯大人,我有個請求……”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生澀,“我想……向你借個人……”
“說?!必嵩經]有轉身。
“是子衡?!?/p>
……
劉琦退兵了。
漢水一線防備嚴密,根本過不去;派去章陵的求援毫無回音;西岸峴山的蔡氏軍隊擺明了要打消耗戰,據水占山而守。
斥候們來報,那些士兵皆悠閑得不像話,就差夜夜笙歌了。
至此,劉琦不得不開始對蒯家的立場表示懷疑,并進一步想到他們和蔡家,甚至曹操可能結成的關系。
于是,這趟由于奪位導致的負氣出兵,便如它出發時那般草草收場了。
蔡瑁的軍隊并未返回襄陽,而是直接轉移到漢水防線上。這里原先派了很多荊州兵,只是顧慮劉琮的面子,調防沒那么徹底。
諸葛均言中劉琦行動,并且僅用半天就將癱瘓兩日的糧運全線恢復,獲得蒯越的贊賞。
就在他計劃要尋個機會見葛顏時,機會卻自己撞上來。
葛顏想“借”諸葛均的目的很簡單。
漢水東岸的劉琦軍陸續撤退時,她已迅速做完第一輪清創。
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卻痛苦異常,傷口的感染范圍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她托人向蒯越傳話,再次要求請諸葛均回一趟隆中,配出自己研制的特效藥。
據她說,這種藥材很罕見,她栽培多年方成功,調配工序又極精細復雜,而她也只教會了孔明和子衡。
蒯越陷入沉思。
葛顏第一次提出此事是在敲定手術那一天,考慮到諸葛均正在督運糧草,他沒有答應。
現在諸葛均的任務已告一段落,蒯良的傷口似也清理得很好,只是整個人非常虛弱。
慎重起見,蒯越先是私下見了幾位醫師,詢問他們的意見,眾口不一。
后來,他又去見了諸葛均,拐彎抹角地試探,以期與葛顏所說對照。
諸葛均初時尚有些迷糊。不過好在,他很快捕捉到葛顏發出的信號,一通臨場編排的說辭倒是誤打誤撞在點上,蒯越無話可說。思索再三后,他送來了出城許可。
讓他們折騰去吧。他倒想看看他們能翻出什么花樣。
……
姐弟倆在治所見面時,距離他們進城已過去五天。城防更趨嚴格,沒有蒯越的印信是絕無法出去的。
諸葛均先去里屋探望了蒯良。創口已被徹底清理過,換上新藥。
病人剛服下安神劑,面色一如既往的蒼白,身體有些發抖,不知是否手術時過于疼痛,驚嚇所致。
葛顏在簾子外等他。醫師和仆人忙碌進出,沒人有心情關注他們。
“你這安排糟糕透了!”諸葛均壓低嗓音,瞪了她一眼,“你道蒯越是木頭人嗎?他不會派人監視我嗎?而且你那個拙劣的理由……”
“那你想出辦法了嗎?”葛顏不客氣地反問。她這幾天也是被折磨得面色枯黃,雙目浮腫。
諸葛均噎住了,臉上掛著閃爍不明的神色。這種時候,真恨自己怎就沒有諸葛亮那般從容機智?
“時間緊迫,你難道想等曹操到樊城腳下再行動嗎?能出去總比困在城里好。再說,你受人監視,難道隆中那么多朋友也被監視嗎?現在布軍防守還來不及,蒯家能派多少人跟著你?”
“好好好!”諸葛均妥協地擺手,“那你告訴我,那個什么鬼藥到底怎么做,我可是要交貨的?!?/p>
“根本沒有這種藥?!备痤伷届o道,仿佛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諸葛均忍不住“嘶”了一聲。這個文靜柔弱的女子竟如此膽大妄為,走出一招險棋不說,她如此做法,等于是押上一條人命啊……
他不禁要對她刮目相看了。
“我房間柜子里有不少安神劑配方,可教人昏睡。你們若實在無法脫身,便用上這些。還有,務必讓月英姐帶著果兒出去避風頭。”
“那你呢?”
葛顏突然沉默了。她看向里屋,幾日來緊繃的堅毅掩不住愧色。
“……我可以治好他。”她低下頭,聲音輕若蚊蟲。
她,一個醫生,正在利用自己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病人……
“說得輕松,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哥不得絞死我?你……”
“子衡,快走吧!”她突然仰起頭,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喊的沖動,“我不會有事,主簿大人也不會有事!我可以治好他!”
與其說是寬慰諸葛均,不如說她是在寬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從那雙明亮的眼中,諸葛均突然觸到什么滾燙的東西。等到回過神時,他明白多勸無用了。
諸葛亮拗起來時,也是那副神情。
“……姐,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你等著我,一定!”
他心事重重地與她道別,轉身時卻被身后人用突然響亮的聲音叫住。
葛顏有些呆滯地張著嘴,好像浮在水面猛力喘息的金魚。
有一瞬間,她忽然感到自己所有瘋狂行為并不是為了什么襄陽樊城荊州,而是內心深處一個更加瘋狂的念想。
“如果見到孔明,請轉告他……天涼了……我……這里一切安好……”
我很想他。
……
城西衙署。
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人正悠哉游哉地讀著一卷文書。
他剛剛分別見了劉琮和蒯越,相談甚洽。
他伸了個懶腰,半坐起身,將書簡丟到不遠處的書簍里。
力道過重,書簡沒有朝既定目標落去,而是滾了幾圈,四仰八叉地攤開在地上。
“文長,你來了?!彼^續旁若無人地做著伸展運動,一邊回答著走進屋中的腳步聲,“正好,你得替我去做件要緊事?!?/p>
“大人,有一個人比魏某更適合這個任務?!眮碚弑鸬溃八敲熳运]的?!?/p>
“哦?”年輕人露出幾分好奇,隨手將亂發掃在一邊,“叫什么名字?!?/p>
“鮑出,字文才?!?/p>
聽到這個名字,他臉上露出豁然開朗的微笑。
弄了半天,原來這個人還在荊州。
“呵,我道是誰,原來是徐元直的老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