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青在逃,身后是鋼鐵猛獸緊追不舍,每一步都虛軟無力,逃跑的方向是漆黑里唯一的光亮,光路的盡頭兩扇厚重的門扉開了縫。光芒散去,隱約有無盡的田野花草芬芳。還沒跑到,一團(tuán)藍(lán)紫電球就吞了一切,田野、門扉、光路、猛獸、時間、空間……
睜開眼時,覓青呆呆愣了許久,才從那淡藍(lán)屋頂、干凈得沒有任何味道的味道、窗邊微微搖擺的淺綠紗簾間分辨出自己在哪。
醫(yī)院。
身體有些僵硬沉重,勉強(qiáng)低下頭、抬抬手,果然全身都包裹著粉紅色的滋養(yǎng)繃帶。總覺得視野也有些窄,恐怕臉也被包上了吧。也好,上周下巴上的痘印一直都用妝蓋住,這次正好一塊治了。
覓青覺得腦子空空的,完全想不出自己為什么躺在這里。
感受到覓青醒來,床頭的提示燈靜默無聲的閃了閃,帶動病房外的指示板滾動提示,“317室病人已蘇醒,請護(hù)士就位,請親友稍候。”
燈未閃過第三次,病房門就輕輕滑開,穿著淺粉紅護(hù)士短裙的年輕姑娘站在門邊揚起手腕,刷過腕鏈兒上的識別碼,病房外的指示板更新了提示,“317室病人親友請稍候。”
粉紅色的護(hù)士姑娘檢查著床頭看板上的各項指標(biāo),但其實她偷看覓青的次數(shù)會更多。眼睛里有著探求與狂熱。
覓青熟悉那神情。每每被這樣的眼神注視,會有驕傲自豪充斥滿心,會有無盡力量飽漲全身。只是曾經(jīng)那炙熱視線結(jié)成的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而今那恢恢網(wǎng)線間的空隙被覓青塞了一些無謂與懷念。
現(xiàn)在覓青木乃伊般躺在病床上,卻仍用法老王王后的驕傲接受著粉紅護(hù)士的崇拜。女演員的演技與矜持幫她把虛榮好好的藏了起來。她在心里默默盤算著這一身僵直滿身繃帶該如何面對一會兒可能會來的簽名要求,面上卻仍是初初蘇醒時的迷茫。
粉紅護(hù)士終究還是沒繃住勁兒,“覓青,您真的是覓青嗎?我一直看您的戲,看了70年了,哪怕您25年前結(jié)婚熄影,我也一直追著您的小劇場!能來護(hù)理您,我實在是,實在是…啊!剛開始我以為是同名,但是剛才看您的眼睛…天哪天哪,那是《長櫻謠》里英姫的眼睛,那是《梁祝》里祝英臺的眼睛啊…我準(zhǔn)備等三年后這護(hù)士的合同期滿,我就去考您的劇團(tuán)…”
覓青沒有聽粉紅護(hù)士花癡,她被門口鞠躬道歉直不起腰的華服美女引走了注意。
“覓青女士,請接受鄙店最誠摯的歉意。因鄙店照明設(shè)備故障對您造成的電擊傷害以及損失請讓我們?nèi)~承擔(dān),您體內(nèi)損耗的靜夢天國,之前與您先生協(xié)商,在您入院時已由我們負(fù)責(zé)出資補(bǔ)充完全。”
覓青在心底嘆口氣,果然是被電的,剛才腦子里跑過的那一團(tuán)電弧閃耀啊,真的不只是做夢。
抬眼看看華服女子身后背靠感應(yīng)門的西裝男,那微微瞇著的眼、緊繃的兩頰,顯然是在努力咬著槽牙憋著笑。笑笑笑,也不怕感應(yīng)門突然開了閃到了。既然秦諾在,那就都交給他吧。
秦諾忍著笑趕走了各自絮絮的粉紅護(hù)士姑娘和溫泉旅店老板娘,坐在床邊,拍拍歪頭裝睡的覓青,“喂,剛才眼睛瞪那么大,這么快就睡著,很假的。”
覓青才不理,女演員的矜持可不能容忍演技被輕視。
“你說說你,讓你等等我一塊兒去泡溫泉,你非等不了,要自己先去。還選了個沒升級到無線供電的地方,這樣的全國也沒幾個了吧。幸好人家發(fā)現(xiàn)得早,要不你非得把靜夢天國都給燒干了。嘖嘖,無線供電普及后第一個被電線電死的人。親愛的,你一定是嫌我的日子太枯燥,所以特意獻(xiàn)身娛親,對吧。”
倏然睜開眼,覓青用怨毒的眼神咒罵他。她的嘴也被滋養(yǎng)繃帶包著。
“還好傷雖重,可不難治。這幾天咱們吃好點兒,多來點有營養(yǎng)的,下星期你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女漢子,連你演出都不耽誤。”戲謔的笑掩不住眼里的深情。
當(dāng)年,覓青在事業(yè)巔峰大紅大紫時,突然激流勇退,轉(zhuǎn)戰(zhàn)小劇場,把更多精力放在相夫理家上,就是因為被這雙眼睛打動。這雙眼睛里有著他人早在漫長生命浮華享受里丟失的認(rèn)真執(zhí)著、失去的美好真情。她自己最明白,演了那么多戲,扮了那么多人,看了那么多劇本,她最向往的就是故事里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愛情。她相信,這雙眼睛的主人會給她一切。
與前幾任丈夫,覓青都只簽了三五年的婚約,之后就勞燕分飛各自另尋新歡。只有秦諾,共享五年光陰之后又是十年,十年之后再三十年。
時隔多年,覓青以為這種感覺早已被時間的洪流沖散磨盡。 現(xiàn)在,她好像又重新被愛情誘惑,想起了那如糖果般甜、咖啡樣苦、巧克力似的香醇。
想想秦諾的玩笑,覓青有些后怕。如果靜夢天國被耗干,她也許將再無法享受秦諾的擁抱與愛情。她奇怪以前自己竟從未擔(dān)心過,如果靜夢天國沒了,她會怎么樣?新聞、網(wǎng)絡(luò)、身邊朋友,好像從未聽誰提過類似的信息。
可是靜夢天國怎么會被耗干?
每人每天都會檢查它的余量,在政府強(qiáng)制管控下,這都成了早上起床要刷牙洗臉一般的常識習(xí)慣。更何況它太難有損耗,所有交通工具都有智能避讓功能、高層建筑都有逆向氣流保護(hù)裝置、無線供電早就全市普及,有幾個倒霉蛋會像她一樣趕上個古董有線電燈,還是個壞的。靜夢天國只是用來預(yù)防萬一中的萬一,讓人體在受傷害的瞬間進(jìn)入休眠狀態(tài),以為醫(yī)護(hù)人員的施救工作爭取時間。當(dāng)代的安保措施太過全面,靜夢天國幾乎沒有發(fā)揮作用的機(jī)會。只能說,政府太愛惜市民的生命,連那萬一中的萬一都要拒之門外。
如果這次沒有靜夢天國怎么辦?會死?這個秦諾偶爾會提起的字眼,是什么意思?這個在老劇本里時常見到的詞,在說什么?
死是什么?是草木一般秋枯夏榮?是蟲蟻動物一樣消亡腐壞?也許更像玻璃瓷器,一個不注意就是粉身碎骨,靜夢天國就是它們外面的保護(hù)層,讓這些易碎的生命完好無損的過了一年又一年。
覓青搖搖頭,甩掉一腦袋的胡思亂想,看來自己真是住院住得太閑了,以前從沒琢磨過的亂七八糟的事兒都想起來了。現(xiàn)在該關(guān)心的不應(yīng)該是馬上要到來的公演嗎?
憋住一口氣,覓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層層疊疊的粉紅色滋養(yǎng)繃帶,旁邊是在努力抑制興奮的粉紅護(hù)士。
能為自己的偶像拆繃帶,護(hù)士姑娘激動得手都在抖,覓青真擔(dān)心她一個不注意就讓自己的臉再纏一個星期的布條,那樣觀眾們將看到活生生的《羅密歐與木乃伊》,還是粉紅色的,說不定因太過獵奇,票房反而大賣。不過,覓青才不愿嘗試。
繃帶一層層剝落,粉紅護(hù)士姑娘的眼睛越來越亮,偶像的素顏誒。
覓青摸摸因為電焦和治療而被剃凈的頭,剛剛長出的毛茬兒刺刺的有些扎手。鏡子里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面孔,一道道溝壑褶皺夾住了過往百年的辛酸勞苦,張張嘴,干裂的嘴唇里一望無牙。
覓青打個冷戰(zhàn),險險扔出手邊的蘋果打碎鏡子。一眨眼,臉還是那張臉,光潔嫩滑的皮膚,紅潤飽滿的臉頰,左邊眉毛稍稍有些淡,睫毛要是再卷翹鼻梁再挺點就更完美了,誒,下巴的痘印果然沒了。
覓青壓下心里悸動,活動活動手指,給粉紅護(hù)士留下她口述覓青親筆的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再重重簽上自己的名字。
送走歡天喜地的護(hù)士姑娘,收拾收拾,上了秦諾的車。
車在立體空氣道路間穿梭,覓青看著旁邊閉目養(yǎng)神的秦諾,手指在他身上畫著圈。秦諾也不睜眼,有一搭無一搭講著這幾天遇到的瑣事:
鄰居約翰婚期滿了,和妻子帕度柯莎和平分手,娶了鄰居山藤彩,山藤彩的前夫尼古拉就與帕度柯莎結(jié)了婚。兩對新夫妻都只簽了一年合約,到明年的時候如果沒有其他人介入,就再換回來。他們婚姻唯一的爭執(zhí)就是約翰的狗要歸誰,約翰說他養(yǎng)了10年,已經(jīng)有了深厚的感情,帕度柯莎說她也喜歡,結(jié)婚一年完全是她在照顧。爭來爭去,尼古拉就去買了只小香豬轉(zhuǎn)移了約翰的注意力,把狗狗換給了帕度柯莎。
覓青聽得無限心寒,十年舊愛濃情厚意還比不了一個新歡帶來的短暫新奇。一晃神,好像都能聽到狗狗被帶走時凄厲的叫聲讓人肝腸寸斷。
十年,那狗也是條老狗了。想到“老”,醫(yī)院里的幻覺突然復(fù)蘇,那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皺皮怪物在車窗玻璃后一閃而過。
一聲驚叫嚇得秦諾飛快坐起,把車下降停在路邊。
覓青滾下車就止不住的嘔吐,吐了半天卻只有一嘴苦澀膽汁。
秦諾在旁邊看得心疼,晃來晃去卻除了為覓青拍打拍打背,再不知還有其他什么能緩解她的痛苦。
覓青喘口氣,看著秦諾的手足無措,心里卻滿滿都是安慰。“我沒事兒,可能是剛出院還有些累,我想跟劇團(tuán)商量一下,下周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換B角演。”
秦諾毫不猶豫,“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對劇團(tuán)和違約金我這兩天準(zhǔn)備,你不用管了。”
覓青靠在秦諾懷里,心里有些糾結(jié)。生命漫長,有充足的時間做各種體驗,有無盡的機(jī)會換各種嘗試,活著太容易,人們就徹骨的隨性。如果沒有合約束縛,早會天下大亂。所以契約無比莊嚴(yán),一諾千金不只是信義,更是真金白銀的信用抵押。這次退演,不只是支付賠償,還會付出自己的信譽。
可是這部戲,真的演不下去。
這幾天在醫(yī)院修養(yǎng),也許是太清閑,許多以前沒深想過的事突然都擠到了腦子里:朱麗葉14歲墜入愛河,14歲該是個什么狀態(tài)?自己14歲時有什么心緒? 凱普萊特和蒙太古兩家是世仇,經(jīng)常發(fā)生械斗。家族?放眼世間,家庭的組成單元只有夫與妻,從未見過兄弟姐妹父母子女。孩子?那是個什么概念?仇恨?身邊所見都是快樂滿足,每個人都在努力享樂,仇恨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感情?羅密歐的朋友被朱麗葉的堂兄提伯爾特所殺,提伯爾特又被羅密歐殺死,他們沒有靜夢天國,就這樣消失了?羅密歐追隨朱麗葉,朱麗葉緊跟羅密歐,兩個人為了愛情自殺了,這樣的愛要深到什么程序?自己與秦諾會不會如此深愛對方?
以前有劇本有臺詞有身段,上臺直到謝幕,憑著這張芙蓉粉面,臺下就會有叫好不斷。現(xiàn)在太多的問題堵塞了思路,亂成一團(tuán)的思緒理不好,覓青什么也演不了。
秦諾揉揉覓青緊皺的眉,摸摸她扎手的短發(fā),“錢的事兒,你不用急。明天帶你去個好地方散散心,你絕對沒見過。”
覓青有些不以為然,這些年兩人早把整個城市走了遍,每一條小巷每一家餐廳每一個夜場每一幢樓頂,看遍日出、賞足日落、品夠繁星,還有什么沒見過。
看看悄悄撇嘴的覓青,秦諾笑得高深莫測。
車走在不再熟悉的道路上,覓青開始忍不住好奇。路面寬闊整潔,卻再不見其他車往來。空氣同樣干凈清爽,不是花香不是草香,風(fēng)里隱隱有從未聞到過的味道。
“再往前,可能你會不舒服,稍微忍一下。”秦諾還在賣關(guān)子。
車最終落在高高的停車坪上,一根根四百米見方的鋼筋石柱整齊的排到視線盡頭。向后,高低聳立的樓群籠在蒙蒙霧氣里,遠(yuǎn)遠(yuǎn)看不清輪廓,只有七彩的色塊散在視野間。向前,那確是覓青從未見過的景色。
深深淺淺的青綠方塊從眼前波浪起伏的直鋪到天邊,托起高高低低淡藍(lán)群山膠合住清淺穹幕。大朵大朵的云團(tuán)從群山后的地平線涌出,沉沉的壓在天上,滾到頭頂又陡然拔高,把覓青和秦諾夾成天地間一個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這就叫開闊、壯闊、廣闊。這些是稻子、麥子,就是咱們吃的米飯,那邊還有高粱、玉米、油菜、果樹,其實我也不認(rèn)識啦。反正再過幾個月這里就是金燦燦一片。咱們平時吃的就都是這里種出來的,加工后送到城里。原來這里是作為觀光項目,畢竟這景兒在城里可看不到。可惜后來沒進(jìn)項,就沒落了。你看見那邊的樓了嗎,那個就是我們的辦公室,出、食品監(jiān)管局。我們外墻的沿線,就是那條白線,就是咱們這個城市的邊緣,你可以理解成我們那樓呢就是看不見的城墻的起點,有道虛擬的城墻圍著城市一圈再回到我們樓。那道墻……”
“為什么沒人來呢,這么美。”覓青覺得一呼一吸間在吞吐天地。
“……因為墻吧……”
“墻?”
“沒什么,再待一會兒就回去吧,這兒風(fēng)大。”
“為什么帶我來這兒?”覓青的眼睛離不開面前的廣闊。
“每天上班看看外面就覺得很高興,也想讓你看看。”
“以前不想嗎?”
“問過你幾次,你都不想來,就去別的地方了。”
“如果我知道這里這么美,一定不會拒絕。”
覓青感覺記憶有些模糊,好像是有那么幾次,秦諾也是這樣神秘兮兮的帶她去“好地方”,好像是路上總有一會兒會不舒服,很抗拒再向前走。對,也像來時那樣,秦諾說,你忍一忍。原來忍過去,好地方就會是這里,忍不過去,好地方就是城里某個酒吧某個飯館某個公園。
可是這次完全不覺有任何異樣。
回程路上,秦諾顯得很亢奮,一路哼著七拐八彎的調(diào)子。覓青躺在椅背上,也跟著唱亂七八糟的歌詞。
回到家,那興奮仍未褪去,一杯紅酒就點燃了鴛鴦浴中的激情。情到濃時,覓青把指甲深深嵌在秦諾背上,秦諾在覓青深處顫抖低吼。覓青在秦諾身下呢喃“我愛你”,秦諾在覓青耳邊諾諾“我們要個孩子吧”。
躺在秦諾懷里,黑暗里覓青充滿疑惑的眼睛亮的像星星,“孩子?”
“恩,就是跟小貓小狗似的,你見過約翰家的狗吧,從一個小毛團(tuán)長成那么大一只。”秦諾的手覆在覓青平坦溫暖的小腹上,“現(xiàn)在,咱倆的孩子可能就在這里被孕育著,他現(xiàn)在還是只細(xì)胞,然后慢慢長出頭長出手長出腳,他在你肚子里和你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高興,一起笑。你跟他說話他都能聽得見。十個月以后,咱們的兒子或者女兒就出生了,也有可能是雙胞胎,就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寶寶。他會像你,也會像我。小小軟軟的一團(tuán),以后我們的生命就是圍繞著他,我們也是他世界的全部。我們開心,他就會高興,就像晴朗的陽光撥開烏云。我們教他說話,教他叫你媽媽,叫我爸爸……”
覓青抵不過困倦,在秦諾的擁抱里沉入了他的暢想,迷蒙間好像見到幼時的自己,藍(lán)色的公主裙,高高梳起的馬尾辮,晃著黑色小皮鞋,坐在爸爸肩上,旁邊媽媽為三人打著傘。再一個恍惚,踮著腳尖舉著傘的女人變成了自己,秦諾在太陽傘的陰影里笑得明媚,他肩上那個女孩,眼睛像自己,鼻梁像秦諾,缺了顆牙的笑燦爛得勝過雨后的彩虹。
一連四個月,覓青只要有空就到城市邊緣,隨便挑個停車坪發(fā)呆到傍晚。
這四個月她腦子里滿是雜七雜八的想法,關(guān)于生、關(guān)于死、關(guān)于記憶、關(guān)于光陰流逝。總是想著想著就亂了,她最想不通的就是以前那漫漫近百年,為什么完全沒有去想過這些問題。
想不明白就看看眼前無邊農(nóng)田,再低頭看看微微隆起的小腹,從那里升起的幸福就會驅(qū)走疑惑。
秦諾就在辦公室里看著遠(yuǎn)遠(yuǎn)停車坪上的小小黑點,眼睛里混了猶豫、矛盾、心疼。混亂的情緒在覓青的車一次次的起落中熬成了堅定。
他下了決心。
聽到身后車降落的聲音,覓青沒有回頭。直到秦諾從身后抱住她,她才拉過他的手,輕輕蓋在自己的小腹上。
覓青抬起頭,臉上有濃濃的驚喜與淡淡不安。“你感覺到了嗎,他動了,他剛才動了。”
秦諾蹲下,看著覓青的眼睛,“我們走吧,離開這里。”
“回家?”
“去能讓我們有孩子的地方。”
“我們已經(jīng)有了啊。”
“那不是真的,我們生不了孩子,這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生不了孩子。”秦諾緊緊覓青的手,把她定定鎖在自己眼前。他的職業(yè)讓他能接觸到其他人所不知的真相:
生活質(zhì)量提高、科技不斷進(jìn)步,人的壽命越來越長。但是神從來公平,賦予的同時就會奪去。生活壓力、環(huán)境污染,各種各樣對生命的不珍惜,讓人類再不能生育。生命在時光里緩慢流失,卻沒有新生兒補(bǔ)充到不斷減少的人口里。
政府再不敢讓人死,靜夢天國被強(qiáng)制植入到每一個人體內(nèi),長生不死再不是夢想。食物里也有靜夢天國的變種,那是為了維持人們的青春。老人的安定祥和是膝下兒女成群來支撐的,只有老人沒有孩子的城,只能是死城。
但長生不死的只是肉體,越來越多的人在無目標(biāo)的生活里迷失了自己、精神崩潰。
“之前跟你提過的虛擬的墻,就是政府設(shè)置的屏障。所有人都被聚攏在城市里,那道墻會發(fā)出鎮(zhèn)定電波,讓被籠罩的人更多的保持在愉悅平和的心境里,不去想死啊孩子啊那些會刺激到神經(jīng)的問題。墻外它影響不到,所以也不會讓人靠近這里。”
“可,可是我在想啊,我就在這里啊……”覓青咬著嘴唇,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想可能是你被電擊的時候影響到了電波的接收。我本來只是想再試試邀請你來看這里,以前你都很抗拒,其實這才是正常的。”
“那你呢,你又沒被電到。”覓青不敢看秦諾。
“我們哪是什么食品監(jiān)管局,我們真正管的是出入境。審核各城市間提出的遷移交換申請。所以,我們不受電波影響。”
“那跟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被電過之后,我真的能懷孕了。”
“親愛的,你以為咱們每年的體檢是作假的嗎,精子和卵子的活性檢查也是體檢項目之一啊。”
“他剛才真的動了……”覓青努力讓自己不動搖。
秦諾抱著覓青,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這些年一直有人偷偷逃出城外,離開舒適享受,重新按照自然的生物鐘生活。聽說外面已經(jīng)有人懷孕。跟我離開這里,好嗎。現(xiàn)在的年輕美麗都是假的,生老病死本來就是生命的正常進(jìn)程,健康自然的活著、年老,我們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覓青看著車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青春美好花容月貌。
深深的吻過秦諾,覓青悄悄拿出手機(jī)。按到第三個數(shù)字,覓青停下來摸摸再沒動過的小腹。“為什么你一直要帶我來這里。”
秦諾捋過覓青的長發(fā),“我想和你分享我看到的一起美好,我想和你渡過我們生命里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想看你真正的開心快樂,而不是被電波影響出的虛假愉悅。”
覓青聽不進(jìn)去秦諾的話,她腦子里閃過以往看過的每一個劇本,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臺詞,每一句都比秦諾的語言更有感染力,但那些都只是紙上的文字屏幕上的黑白色塊,現(xiàn)在她向往的不離不棄正把她攏在懷里,她向往的秦諾的生死相依就在眼前。
手機(jī)從覓青手里滑出,落在了高高的停車坪腳下,碎在了隨風(fēng)搖擺的茅草里。
一起碎掉的還有覓青的糾結(jié)猶豫。她想,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什么了。
片頭曲——太享受的人,會被神嫉妒。
探出足尖,試試水溫,熱熱的,燙得趾甲刺刺的癢。抿著嘴唇緊閉眼,憋住一口氣,趾尖、腳腕、小腿、蜂腰、酥胸。到那滾滾泉湯沒過肩、團(tuán)團(tuán)蒸汽遮了面,才把肺里滿滿的壓抑慢慢長長的呼出,解放漲漲的胸腔,打個幸福的寒戰(zhàn),然后深深吸進(jìn)潮濕溫?zé)岬目諝狻?/p>
池邊舒緩的弧度輕柔托起頭,張開眼就是鋪滿濃藍(lán)錦緞的璀璨星河。樹下草邊隱了唧唧蟲鳴,蟋蟀挑戰(zhàn)情敵,紡織娘尋覓伴侶。夜風(fēng)飄過,把閃爍星辰、振翅歡唱遠(yuǎn)遠(yuǎn)的吹得寡淡,吹成一片霧,吹成一根絲,把被水壓順著足踝向上一點一點擠出來的漫身疲倦,一甩線,釣走了。
輕輕攪起水底暗涌,讓更多的熱量被釋放出來,覓青覺得如果現(xiàn)在能來杯冰涼順滑的醇釀,那人生真不過如此了。
雖無冷酒,但有晚風(fēng)拂面,擦過額角的汗珠,撩在圍欄的燈上。燈光就在漸強(qiáng)的風(fēng)里飄擺,終是抵不過外力搖撼,拖著長長的尾巴狼狽滾落,滾到池子里,把覓青的愜意終結(jié)在一團(tuán)藍(lán)紫電弧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