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夜飯散席后,高富春喝大了,坐在冰涼的曬谷坪上,開始罵。“高茉莉,你個神經病,為了一只畜牲,年夜飯不吃你回來干卵啊……”
老大發酒瘋是保留節目,就好像在東莞廠子里積攢了一年的怨氣,窩成一泡稀,拉在光禿禿的曬谷坪。這種時候,誰都不會當回事,照舊把飯桌清理好,稀里嘩啦推麻將,即使他坐在月亮下嚎哭起來,都沒有人去拉他一下。瘋過了,酒醒了,他拍拍屁股坐到桌邊,指揮人家怎么抱著磚跑風,嗓門比哭的聲音還粗。
直到高富杰在屋里喊:“大哥,老娘跑風。”
高富春從地上彈起來:“老娘,跑三圈,整死他們。”他邊跑邊哇哇叫,像被一串鞭炮驅趕的年那只鬼。
高富春剛挨近桌子,老娘一推牌:“家家五十。”
“糟掉了糟掉了,跑三圈,家家一百五……”看見高富春肉痛的樣子,桌上的人笑得更開心,好像家家都贏錢了似的。
往后備箱塞滿在超市買好的年貨,瑪麗才有一點過年回家的興奮。雪兒待在貓包里,隔著黑紗盯著她,她從滿滿當當的袋子里,找出一只罐頭,朝雪兒晃了晃:“知道了知道了,媽咪沒忘你的罐罐。”雪兒始終歪著腦袋,它的智商多數來自習慣,對于這只貓包,它只習慣去寵物醫院打針或美容。
四五小時的旅途,雪兒大概被嚇傻了,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瑪麗每一句自言自語,對象都是它,跟在家的時候一樣,但一路上瑪麗沒聽到它應答一聲。
這是瑪麗帶雪兒第一次出遠門。她在那個萌寵公號,花79元咨詢在線醫生,關于一歲四個月布偶貓出遠門的各種注意事項。“寵物貓是家庭性動物,出門會使它嚴重缺乏安全感,造成煩躁不安,必要的時候,可以喂食少劑量安眠藥。”在線醫生職業地稱她——雪兒家長。她帶了一粒安眠藥,不過,似乎用不上。
在服務區,瑪麗停車,試圖把雪兒抱出貓包,放放風。它拼命掙扎,世界這么大,它只想占住這個小地盤,窩在里邊,一聲不吭。瑪麗找個空曠處,做幾個伸展運動。高速路上沒幾輛車開過,一眼能看到路盡頭潔白的云朵,就像雪兒蹲在那地方。服務區的垃圾箱一片狼藉,可以想見前兩天的擁堵。瑪麗朋友圈里各種直播,平時三小時的路程,昨天足足開了十三個小時。要是堵在路上十多個小時,雪兒說不定會被憋死。她跟老娘說,今年不趕年夜飯了,初一一早回。老娘絲毫不能理解,最遠的兒子都已經從廣東回來,高鐵上站一程坐一程。瑪麗離得最近,年夜飯竟趕不上。但老娘也不敢多問。四個小孩中,三個都在工廠打工,只有瑪麗穿著高跟鞋坐辦公室,走路的的篤篤有威有勢。
車子輾著鋪滿鞭炮屑的山路,一顛一顛停到了曬谷坪上。
高富春耳朵比誰都尖,從西廂房跑出來,后備箱一翹起,他就忙著把東西一趟一趟搬到屋里。
瑪麗下車只做一件事,抱著貓包,跟屋里走出來的人打招呼。
“我滴個乖乖,像抱小伢。”姐姐高迎春穿一件嫩粉色羽絨服,肯定是她女兒淘汰過來的,腦袋快被帽子一圈夸張的人造毛淹沒。老娘應該是在準備祭祖的豬頭肉,厚棉襖外罩件油漬漬的圍裙,雙手油膩,她湊近貓包去看,里面黑乎乎,只看到一團白影。如果這會兒老娘要伸手進去,估計雪兒會張大嘴巴,發出嘶嘶的威脅,一旦貓包被打開,它就會驚慌出逃,掙脫所有人,像風一樣,跑得無影無蹤。在線醫生說,貓咪到了陌生環境,必須跟家長在密閉的空間待一段,慢慢適應后,才能獨處。
瑪麗抱著雪兒直接上二樓自己的房間。帶來的貓砂盆、食盆、貓窩,一應擺好,把所有門窗鎖得牢牢。單獨相處了一會兒,雪兒的好奇心才恢復過來,身子壓得低低的,開始用鼻子東嗅嗅西嗅嗅,在房間小心翼翼地“探險”。它對墻角那只褐色的酸菜壇子很感興趣,嗅半天,嘴巴半張,狐疑一下,將這些新奇的氣味通過上顎收進犁鼻器,繼而傳遞到大腦里,進行辨別和保留。瑪麗查過百度,知道這叫貓的“裂唇嗅反應”。買了雪兒之后,瑪麗認真學習了很多育貓知識。
待了半個多小時,瑪麗才下樓。廳堂里早已坐滿了人。她警告那幾個吮著棒棒糖的小屁孩:“不許開我房門啊,聽到沒有。”她的手朝天花板上指了指。屋里人不約而同朝天花板上望一眼,好像樓上住了個不能打攪的神經病親戚。
這些人多半是過來看貓,算起來都是七拐八拐的親戚,瑪麗不好意思拒絕,分批帶他們進房間。看到陌生人,雪兒又縮回那只黑乎乎的貓包,只有瑪麗把它抱在懷里,人們才能看到它。他們都恭維瑪麗,說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貓,兩只眼睛像湖里面的水。來看的人越來越多,高富春開玩笑嚷著要收他們的門票。
其中有個堂嫂,在南京給人上門做鐘點工,一眼就認出了雪兒。“我滴個乖乖,是布偶貓。”她每周四下午給那家搞衛生,有只一模一樣的,說是布偶貓。毛比人的手指還長,還沒入伏,就給它在臥室開冷氣。這是她最難搞的一家衛生,所有地方得先用吸塵器吸上一遍,再用濕拖把拖。主人強調每個角落都要擦干凈,因為那只胖貓專挑角落旮旯睡覺。好幾次,那個不用上班的女人指著陽臺上掛得高高的熱水器說,要重點擦這頂上,肉松這段時間特別喜歡跳到上邊睡覺。害得堂嫂的恐高癥發作。
堂嫂不斷抱怨著那家。瑪麗的弟弟高富杰聽不得嘮叨,從椅子上一蹦老高,齜牙咧嘴打斷她:“要是我,就把它毛一把燒掉。”其他人也跟著起哄,皮一剝,老酒辣椒青大蒜,紅燒老貓。
“燒掉?你賠得起?一萬多哩。”堂嫂話一出,所有人都靜下來了。高富杰轉頭問瑪麗:“高茉莉,你這貓一萬多?”他一根食指伸向天花板,半天都沒放下來。
瑪麗眨著眼睛,蹦出兩個字:“亂講。”公司里坐在她對面的特蕾莎,劃拉著雪兒的照片問,這種母的布偶要多少錢呀?瑪麗毫不猶豫告訴她一萬八。現在,這些人一只只眼睛盯著她,她死都不敢承認。姐夫在山里收購蜂蜜,虧本欠下一萬二的債,瑪麗沒借給高迎春。高富春想跟人合股做茶油生意,借三萬本錢,瑪麗也沒借。瑪麗上班領薪水之后,老爹曾在某一個年夜飯桌上,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立下過規矩,除非救命,一律不能向瑪麗伸手。十來年,瑪麗借出去的錢沒救過誰,零零星星地給了出去,給了出去就沒指望能要回來,只是贏得了他們對她的寬容,比如說回家從不進廚房燒鍋,飯后從不洗碗,家族炮旗日吃飯的時候,她是允許上桌同吃的唯一女性,甚至,為了一只貓缺席年夜飯———高富春發酒瘋對著月亮罵她的話,瑪麗回到家并沒有再聽到半個字。
很快,他們從貓講到了錢。搞錢越來越難。人堆里最顯眼的那個堂妹,搽著厚厚的粉,黏著長長的假睫毛,因為裙子太短的緣故,一刻都不愿離開火桶——只有她沒上樓看貓。堂妹代替雪兒成了話題的中心。她才去杭州兩年多,就能掙到一輛車子,弄得高富杰幾個心癢癢的。他們圍著堂妹問來問去。電話里賣賣保健品就能搞到錢?
閑扯到下午四點,高家出發祭祖的時辰就到了。屋里的人陸陸續續散去。這時,瑪麗才見到老爹。跟每一年回來所見的形象一樣,穿著那件“萬年防水棉服”,棉服的幾個兜永遠鼓鼓囊囊,好像他把重要的家當都背在身上,隨時可以到處去———菜園、魚塘以及后山那片杉樹林,讓人懷疑他在這些地方似乎還有一個家。老爹手上拎著一只濕漉漉的魚簍子,大概是從魚塘回來。瑪麗覺得,老爹越來越像爺爺了。
高富春和高富杰熟練地拿上母親備在門背后的幾個籃子。曬谷坪外,已經等著大伯、小叔那幾家的男丁。一行男人往后山走去。瑪麗忽然想起什么,小跑幾步跟上老爹,從羽絨服的口袋里掏出兩包煙,讓他捎給爺爺。黃鶴樓1916,她公司的老板只抽這種,她在公司樓下煙店買的。
屋里只剩下了高迎春和老娘。瑪麗脫了皮靴,將腳伸進火桶里的隔板,底下的碳是老娘剛加進去的,熱度適中,就像冬天把腳放到雪兒肚子上。
其實瑪麗特別想跟他們去看爺爺。但上山祭祖的規矩,絕不能為瑪麗打破。女人要是上了墳山,帶去陰氣,祖宗便沒法好好保佑后代。事關命運的紀律,哪一輩也不敢亂來。
沒幾句,老娘又提到結婚生伢的事情。瑪麗三十六歲,要是在農村,兒子都準備出門打工了。
高迎春認為瑪麗養貓,是因為想結婚當娘了。“養貓不如養伢。”她女兒在橫店賣奶茶,兒子高中讀不下去了,準備春節后跟高富春到東莞打工,年前她特意到縣城超市給他買了新鞋子。
瑪麗低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她們看看瑪麗的臉色,也不敢跟她講重話。
身子一暖,瑪麗瞌睡就濃了,靠在椅子上打了個盹,模模糊糊還聽到她們講話的聲音,忽然就看到爺爺了。駝背,臉色蠟黃,還穿那件四口袋的灰色中山裝,站在山坡拐彎的地方喊瑪麗:“三兒,煙好吃,就是太少嘍。”講完,轉過坡去。瑪麗一急,醒了。
“離婚是為了躲債,還是住在一起的。”高迎春朝老娘挑了挑眉毛。瑪麗瞌睡之前,她們就在講這個表弟,賭博輸了二十來萬,債主天天來家里堵,表弟媳索性跟表弟離婚,催債的人一上門,她就拿出離婚證給那些人看,表弟的債表弟自己背,跟她半毛錢關系沒有,表弟就算死在家門口,她都不會開個門的。那些人就不再上門了。表弟東躲西藏,隔三差五敲門回家,過年一家三口也回娘家。就是離婚不離家的。
“十個窮鬼九個賭,越窮越要賭。”老娘長嘆一口氣。
“夢到我爺了。”就這么醒來,瑪麗很不情愿。
“你爺講話了?”老娘生怕備的東西少了哪樣。
“嗯,我爺說,煙好吃,就是太少了。”
“這個老煙鬼,一籮筐都不夠他抽。”老娘一顆心放下來。
她們又聊起了爺爺奶奶,還有村里舊年過世的幾個親戚。
瑪麗跟爺爺最親。爺爺去世的時候,瑪麗工作招聘面試,沒能回家送。誰都知道,爺爺是最想等她的。最后那幾天,瘦剩一把骨頭的爺爺,肝腹水,肚子撐得滾圓,就連一口水都難吞下,還拼命要喝粥,并且要喝那種黏稠的硬粥,三九嚴寒天,他卻吃得衣服濕透,好比三伏天挑一擔稻谷。家里人以為他是在攢力氣等瑪麗。死后給他抹澡,褲子上黏著零星幾粒屎。老爹抹著眼淚說:“他是拼老命要給這個家留福。”鄉村里有一個講法,家里老人去世時,留尿是貧,留屎是富。一個月后,瑪麗順利進入了上海這一家外企,成為高家第一個領洋工資的人。老爹說,瑪麗的福氣,都是爺爺留給她的。大家都這么認為,這樣,他們向瑪麗借錢的時候,思想負擔不至于重,他們在麻將桌上合力贏走瑪麗的錢,同樣心安理得。
后山上傳來一陣集中的鞭炮響。老娘像收到信號,將手上嗑剩的瓜子一把揣進口袋,拍拍手,往廚房去了。高迎春跟在后面。因為瑪麗,年初一晚飯才能算是高家真正的年夜飯,高迎春破例初一留在娘家,幫忙張羅。瑪麗想著是否要上樓看看雪兒,但火桶實在太舒服了,她的屁股舍不得挪走,就拿起一片芝麻糖,邊吃邊看微信。
又過一陣,男人們從后山回來了,說說笑笑。瑪麗一眼看過去,每人兩邊耳朵上都夾著煙,金燦燦的煙屁股,黃鶴樓1916。瑪麗一陣心酸。如果再堅持幾年,她把爺爺接到上海治病,現在他應該還可以坐在火桶上,瞇著小眼睛抽黃鶴樓1916,誰都不敢搶。
比昨天晚上多出了好幾樣菜,酒重新開。高富春眼看又要多了,他大著舌頭問瑪麗,你那屌貓真有那么貴?一桌的人都不響。高迎春左右看看,干笑幾聲,“大哥,你伢貴不貴?你說貴不貴?”高富春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講什么鬼話,我伢是畜生?我伢畜生都不如?你講什么鬼話……”瑪麗覺得高富春都要哭出來了。她很想逃跑,跑上二樓去抱雪兒,讓它的藍眼睛溫柔地看著自己,就像過去那些日夜一樣,在上海的那間出租小屋里,四目相對,相依為命。
老爹碗一推,從凳子上站起來,他那一貫含著痰音的話里,仿佛挾著雷聲滾過來:“不準喝了。”
飯桌換成麻將桌的時候,高富春酒勁兒輕了些,他第一個坐到東邊椅子上,高富杰、高迎春也自覺坐到他兩邊。對面那個空位置,明擺是留給瑪麗的,其他人就趁機散到隔壁家湊牌腳去了。等了一會兒,瑪麗還沒下樓,高富杰敲著桌子一直喊高茉莉。過年回家打麻將似乎是瑪麗的一種義務。不從瑪麗身上贏個千把兩千,他們會覺得這個年沒過好,像去做客酒沒喝好一樣不爽。
瑪麗只好把懷里睡得暖呼呼的雪兒抱回貓包,即將脫手的那一瞬間,手上感覺到一陣刺痛。雪兒軟綿綿的肉掌,有意識地抻出了爪子,緊緊地釘進瑪麗的掌心。一萬個不情愿。
疏于操練,瑪麗的麻將技術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白癡。高富春剛丟出的一個幺雞,如果她一推,就吃胡了,她懂,但是她饒了他。總之,輸錢就是了。
幾圈之后,老娘端張椅子坐在瑪麗旁邊指導。高迎春那只九萬剛送出來,老娘就喊,胡!喊出去了,瑪麗想不贏都不好意思。農村里有句老話,“技孬牌旺”,瑪麗果然總是能摸到順牌,一上手就有天地胡的跡象。如此,在老娘的監督下,瑪麗輕松贏回幾番。他們就開始抗議老娘,嘿嘿,老娘,五人一桌麻將,還真稀得見了。老娘厚臉皮穩坐軍師位,笑著說,你們合起來欺負妹妹,還不得了了。高福杰一聽就嚷,高茉莉是我姐!又朝坐在火桶邊抽煙的老爹投訴老娘偏心。老爹原來一直都在那邊聽牌,心里有數,他不搭腔,只是笑出了一口痰,朝碳火堆里吐去,嗤啦一聲響。
這幾圈瑪麗覺得挺來勁的。打麻將果然要贏錢才有意思。不過,她不太能理解,老娘為什么要幫助她,在她工作之后,他們習慣了向瑪麗尋求幫助———準確地說是資助,他們自然地認為瑪麗是不需要幫助的。
第四只發財抓到手上時,瑪麗心跳不已。才摸兩輪,她就湊齊了四只發財。這一局莊家翻到的鉆是發財,現在她手上拿了四只鉆,如果她愿意,下一秒就可以胡任何一張牌。她看一眼老娘,老娘面不改色,一把從瑪麗手上奪過那只發財,緊緊握在手心,像跟誰宣誓般大聲喊出兩個字:跑風!三人被老娘的大嗓門嚇了一跳。牌沒摸滿兩輪,就跑風?高富杰探過腦袋來要看牌:“老娘幾個磚啊?”他被老娘狠狠地推了回去。
如果跑風者不叫停,在沒有一家胡牌的情況下,可以一圈一圈跑下去。贏三家,按圈數算錢。
瑪麗跑了三圈,分別扔出三筒、二條、八萬,一個個竟然都接不上,搓著手上剛摸起的那只牌,干著急。跑到第四圈的時候,瑪麗感到不好意思,當然更怕夜長夢多,她跟老娘說,胡掉算了。可是老娘死死拽住那只發財,只顧繼續喊“跑風”。瑪麗從來沒看到過老娘那樣的表情,倔強,篤定,甚至有著豁出去的大義凜然。那表情,讓瑪麗覺得她手上握住的不是一只麻將,而是一只自衛反擊的武器。
邪門的是,一圈一圈跑下來,他們幾個摸牌又扔牌,居然沒人能成功截掉瑪麗的胡。桌上的氣氛有些嚴肅。瑪麗的手心開始出汗,同時暗暗地感到刺激和興奮。高富春站起來對老娘說,有本事跑個十圈看看。
第六圈,瑪麗剛摸進一只五萬,老娘迅速把那只發財往桌上一敲,胡!就像士兵聽到了命令,瑪麗順勢將胸前的牌一推,長出一口氣。
塵埃落定,他們哇哇叫。高富春不甘心,又順手摸起一只牌,“他媽的,等的就是這只屁眼。”說完,癱倒在椅子上,手上一只大餅甩落桌上,真是只白底紅圈的屁眼。
“家家三百。”老娘得意洋洋。高富春他們開始打賴,說牌是老娘打的,不算。高迎春甚至栽贓說老娘起先搞小動作,偷偷從桌上換了只紅中……各人都不認賬。高富杰干脆把火桶邊的老爹拉了過來當裁判。老爹沒下結論,在身上幾個口袋里摸索,大家以為他要代為付錢,誰知最后摸出只手機,說,你們哪里打得過老娘?你們不在家,她天天在這里面打,機器都能打贏。
于是大家開始講老娘玩手機看抖音的各種笑話,又講老爹打麻將當“總支書記”的笑話。麻將就算是結束了,大家圍到火桶邊坐,嗑瓜子,吃凍米糖,默契地賴掉“家家三百”這筆債。在日后,瑪麗的“家家三百”僅僅成為嘴巴上贏去的錢,高家村家家都傳遍了。
瑪麗把雪兒從樓上抱下來。暴露在那么多人面前,雪兒驚慌得想要掙脫。高迎春急急將前后門窗都閉了,嘴里碎碎念:“我滴個乖乖,跑出去,一萬多就飛掉了,我滴個乖乖。”也怪,雪兒被高迎春一抱,竟然就沒有掙扎的意思了。高迎春坐得離火桶最近,一暖和,雪兒連打幾個呵欠,喉嚨里發出愜意的咕嚕咕嚕聲,眼睛迷離,慢慢放松了警惕,睡去。
老爹看著雪兒說,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貓。
他們都過來要摸雪兒身上的毛。真的有手指那么長。高富杰拿自己的手指比過去。
“這屌貓會抓老鼠?”高富春問瑪麗。
瑪麗說,它哪里見到過真老鼠?倒是買過電動老鼠,玩兩天就膩了。
瑪麗給他們講雪兒各種好玩的事。說有一次在屋里抓到只臭屁蟲,臭屁蟲放屁,把它熏得干嘔,很長一段時間見到蟲子就逃。
高富杰刮刮雪兒的鼻子,罵它膽小鬼。雪兒就勢把腦袋一歪,不明就里,只睜大眼看著高富杰。那無知的呆樣,看得大家歡喜。
后來瑪麗又講到雪兒第一次去寵物店洗澡,好不容易洗好,還沒擦干,就拉了一泡稀在人家手上。高富春趴到高迎春的膝蓋上,拍著雪兒的后腦勺,罵這個矜貴的家伙。雪兒被拍得舒服,在高迎春懷里打滾,肚皮朝天。高富春順手拿根棒棒糖在雪兒眼前晃晃,雪兒用小短手去撲。玩了幾個回合,高富春嘻嘻笑,“嘿,真像個小伢。”
因為門閉著,誰也沒留意,外邊開始飄起了細雪。
第二天早上,瑪麗還在被窩里,就聽到樓下老娘不知道在跟誰說,褲子都站起來了。昨晚的雪落在忘記收進屋的褲子上,一夜結冰,褲子自己站起來了。瑪麗腦子里想象著那兩根光棍一樣的褲子,硬梆梆地站在雪地上。是高富杰的牛仔褲吧?她笑清醒了,伸手在被子上一把摸到了還在睡覺的雪兒。
“雪兒吃魚不?”老娘指著桶里那幾條活蹦亂跳的魚問瑪麗。魚是清晨老爹到湖里,敲開薄冰,用魚線鉤上來的。她不知道該拿去紅燒還是清蒸。村里流竄到灶頭的那些貓,她殺魚時順手從肚子里掏一把內臟,擤鼻涕一樣甩在泥地上,貓邊吃邊嗷嗷地謝人。
雪兒只吃貓糧和罐頭。
老娘從瑪麗手上拈起一粒貓糧,放嘴里嚼兩下,吐出來。一點都沒味道。老娘搖搖頭,走進廚房,將桶里那幾條餐條魚殺好,放鍋里焙干水,噴酒抹鹽,用草繩穿好,掛在二樓陽臺窗外風干。
那些過來拜年的親戚,剛踩進曬谷坪,經知情人指導,多半能抬頭看到一只雪白的胖貓,蹲在二樓窗臺上,仰起頭,盯著頭頂上那幾條魚。雪兒對這些魚的熱情保持了很久,只看,不吃。瑪麗將這個鏡頭拍下,又將雪兒的藍眼睛做特寫放大,放在朋友圈。特蕾莎在下邊留言:媽咪,這是什么鬼?辛迪更搞笑,留言說,貓被魚嚇懵逼了。
瑪麗抱著雪兒在窗邊看風景,就像在上海那扇窗,夜深人靜,一起看街上還沒打烊的霓虹燈,星星點點。她看過一本寵物護理書,說二十米以外的東西,在貓的眼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就算這樣,雪兒還是乖乖陪她看。
瑪麗指給雪兒看西邊不遠處那座饅頭一樣的小土山。雪兒在她懷里,安靜,看著遠方。估計只有小土山動起來,它才能得以準確看到瑪麗的所指。可是小土山周圍就連一只鳥都沒有飛過。她猜,從雪兒的眼睛里看出去,小土山就像只快融化掉的香草味冰淇淋球。
瑪麗眼睛里的小土山像什么?這么看過去,簡直就像拱出地面長出萋草的一座墳。瑪麗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二十多年前,小土山可是她們這些小孩子開心的游樂場啊。海拔不到200米的小土山,只修出一條上山的小路,但小孩子們進山從不走小路,野路探險,爬爬跌跌,沒有路的林子里往往能找到好東西吃,地捻子、紅葉李、金鉤釣、牛串子……當然,不止這些。這小土山還藏著瑪麗和爺爺共同的秘密。初中畢業那個暑假,瑪麗沒考上縣重點高中,老娘說,不讀了,攢下錢留給高富杰試試,總之高家從來就沒出過讀書人。瑪麗哭鬧,絕食,離家出走,鉆進小土山,躲在一個隱秘的泥洞里,哭到睡過去為止。朦朧間聽到好多人在喊她的名字,看到燈火在林間遠遠近近。她被嚇傻,知道闖禍了,怕鉆出去會挨打,沒敢應,閉著眼睛躲在里面,心里盼望這座小土山能一下子飛起來,帶她飛得遠遠的,甩掉這些愚蠢的大人。等到人聲和燈火逐漸消失,她借著月光走上小路,在出山口的地方,遠遠看見爺爺提著防風燈走過來。原來爺爺其實已經發現這個躲在泥洞里小人兒,人散后,再折返回來接她。爺爺對老爹說,是在瓦塘村同學家玩得忘記了時間。
說服了老爹和老娘,依靠爺爺去騰龍山采野靈芝、養蜜蜂之類的幫補學費,瑪麗讀完了高中和大學。爺爺讓瑪麗努力學習,別擔心錢,他說,騰龍山就是儲蓄所,進去就能取到錢。騰龍山瑪麗只去過一次,離高家村三十多里路,人走到山邊就已經精疲力竭,不要說爬上山。爺爺背著籮筐消失幾天,又在某個傍晚帶著一身寒冷的水汽進家門,這印象灰撲撲地充滿了瑪麗整個讀書時代。現在,再也沒有人去騰龍山“取錢”,有力氣不外出打工搞錢的人,會被恥笑沒屌用。
盯著小土山看了好一會兒,瑪麗想起前幾年跟特蕾莎去萬達影城,看《哈爾的移動城堡》。一部日本動漫竟然能把她看哭。蘇菲眼看親愛的哈爾受難,驅趕移動城堡去追尋哈爾,根本不知道哈爾變成了怪鳥,保護在自己周圍。瑪麗哭得有點難為情。特蕾莎說,她小時候看到這里也哭,現在重看倒沒那么要緊了。特蕾莎第一次看《哈爾的移動城堡》是十五歲。十五歲,就是瑪麗躲在小土山里哭的年齡,她那時什么都不懂,只希望這座小土山能飛起來,幫她脫身。如果不是爺爺的堅持,她可能到現在都不懂這世界上有一座“哈爾的移動城堡”,就像高富春他們一樣,到現在都不懂高茉莉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名字叫瑪麗。
懷里的雪兒一陣騷動,兩下掙脫瑪麗的手臂,像發現什么獵物,敏捷地躥向桌子。那面墻上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塊小光斑,引得雪兒上下亂撲。順著光斑的來處,瑪麗看見隔壁佑生伯家的曬谷坪上,坐著一個女孩,正借著陽光反射手機屏幕。她應該是想把光射到雪兒身上的,沒控制好,光進屋,雪兒也跟進屋了。
女孩是生面孔,被瑪麗發現后,羞澀地笑笑,手機收進口袋。瑪麗朝她揮揮手,她又笑笑。女孩不怕冷,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長長的羽絨服像披了張被子在身上。放下手機,她就剝跟前的棉花,白色的棉花放進籃子里,褐色的棉花殼則放在簸箕上。看起來,倒不像是來佑生伯家做客的。如果換掉那身被子,她不會比走在淮海路上的女孩差。瑪麗頭一回發現村里還有這么好看的女孩。
剛想下樓去看看那女孩,瑪麗就聽到了大舅進屋的聲音。年初三,外甥們按慣例要提著禮物到瓦塘村給大舅拜年,今年,大舅給老娘打電話讓他們不要來,他要來看貓。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大舅的地位甚至比老爹還高,如果不是因為表哥前年聚賭被拘留,瑪麗出錢到縣公安局給打點了回來,他說話還會更響。老娘讓瑪麗把貓抱下樓給大舅看,并吩咐高富杰把門窗都閉上,將屋里的燈拉亮。大舅看這陣勢,嘲笑說比接皇后娘娘回家還隆重。老爹難為情,讓高富杰把門打開一點,“過年閉門,不像話。”高富杰只好又留出巴掌寬的門縫。
“就這貓?好幾萬?”大舅的手在貓的背上、屁股上不斷拍打,如果不是雪兒躲閃后退,他估計會把雪兒那條粗壯的尾巴拎起來看看,就像在集市買活雞,雞腳朝上一拎,一口氣吹開屁股的羽毛判斷是不是綠便病雞。
“大舅,純種的布偶貓,市場上根本看不到。”高富春驕傲地說。
“給三皮家那只配個種,生一窩,不要多,幾千塊就夠了。”大舅笑著點起了煙斗。
“母的,早閹掉了嘍。”
“糟掉了,糟掉了。”
看起來,雪兒很不喜歡大舅。它被他拍得極其不爽,生氣了,往桌子底下、后門,甚至暗綽綽的廚房躥去,高富杰和高富春兩個負責前后堵截。瑪麗也不敢說什么,只暗暗期待大舅早點轉移對貓的注意。
大舅開始和老爹聊醫保的事情時,雪兒忽然一陣狂顛,往墻上蹦了好幾下,又跳到桌子上。那只光斑又出現了,像穿窗而入的蝴蝶,一跳一跳,從墻上落到柜門上、神龕上,最終又落到窗邊。雪兒忘乎所以,追追撲撲,但每次都落空。“蝴蝶”迅速跳動,來無蹤去無影。被戲弄一番,雪兒竟惱羞成怒,沖著四壁嚎叫,像一只被囚禁多時失去耐心的獸。在人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它追隨“蝴蝶”跑到門縫邊,腦門一拱,四肢一躍,跨過門檻,像一道影子,消失在門外。這些動作如此連貫,毫不拖泥帶水,仿佛這門外的世界已被它覬覦多時。
一層殘雪鋪平的泥地,潔凈、明亮,這大概是雪兒跑過的最遼闊最平坦的世界了。沒有門,沒有窗,沒有墻,它跑得像風一樣,沒有半點約束。它的胡子放棄了丈量空間的功能,翹得高高,它粗壯的尾巴像旗桿一樣豎起來,它身上的白毛隨著風速聳動,像將軍騎馬抖動的披風,這聳起的毛發使它看起來比平時壯大了一倍多。很多次,瑪麗回憶起雪兒這個奔跑的場景,認為當時它一定是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雪兒仿佛將身后一聲聲尖叫和追趕的腳步聲當成了戰鼓,催促它跑得更奔放。一下子,它就跑到了那個女孩旁邊,不過,這場刺激的跑風已經讓它徹底遺忘了光斑之類的低級游戲,它被羈絆下來,只是為了女孩腳下那一團團毛絨絨的棉花球——它一貫對與自己毛發相類似的東西無法抗拒。它壓低身子,試圖朝一團雪白的棉花探索而去。
“抓住它,抓住它。”他們邊追邊大叫。
女孩并沒有起身,坐在小凳子上,雙手往前做了個撲的姿勢,就像雪兒撲向墻上的“蝴蝶”,撲向了虛空。雪兒被這個姿勢以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嚇到了,它舍棄了那堆棉花,重新跑起來,腳步有些凌亂,朝左邊跑一忽兒,又偏往右邊,像在耍計謀甩掉身后的追兵。
高富杰跑在頭一個,他的嘴里發出些不倫不類的叫聲,喵喵喵……撮撮撮……嘿嘿嘿……最后,化成了一聲長長的慘叫。
等瑪麗他們趕到,雪兒已經從一片矮灌木叢鉆進去,那里,通向那座從地面拱起來的小土山。
瑪麗的腦子一片空白。
這座小土山還是跟過去那樣,走進去才知道遠遠比窗前所見的要大許多,相對于60cm長,重5.2kg的雪兒來說,它應該等同于整個上海那么大了。
瑪麗邊哭邊喚,祈禱雪兒能像一個真正的小伢,能聽懂并理解一個媽咪焦急的聲音。然而,只有殘雪從樹枝間跌落時發出些聲響引起過他們的一點希望之光,大部分的時間,山林冰冷沉寂,跟時間一起加深著瑪麗心底的絕望。
四處搜尋一陣,高富春決定回去搬救兵。很多年前,有人沿著足跡在小土山找到了那只專門拱雞圈的山豬,村里幾乎所有壯年都出動了,也就一小時不到,山豬就被抬出了山。
“這屌貓膽子小,跑不遠。”高富春勸瑪麗跟他們先回去,找人,關鍵是拿誘餌,他斷定貓一定還藏在附近,餓了,自然就鉆出來找吃的。
瑪麗想起有一次,不留神雪兒躥出陽臺,沿著狹窄的墻沿爬到空調外機頂,九層樓高,瑪麗想起腿還會發軟。最后還是用它心愛的罐罐,一點點地把它引了回屋。
他們急急回家搬救兵。路過佑生伯的曬谷坪,那女孩還在,沒坐小板凳了,站著,一直朝山那邊張望。瑪麗想起她那個聊勝于無的撲空手勢,如果不是她那只“蝴蝶”,雪兒怎么會發瘋跑掉?她泄憤地朝她吼:“屌人,找不回要你賠。”沒想到女孩一下就哭了出來,好像早已經準備好了似的,又好像跑丟的是她的貓。
瑪麗愣了一下,不再多說話,趕緊回家取罐罐。
帶回來的貓罐頭都打開了。高富春和高富杰很快張羅了一個隊伍,都是附近的親戚以及正好來串門拜年的鄉鄰。他們幾乎都上樓參觀過雪兒。出發時,他們還拎了好幾只魚簍,好像要到湖里打窩撈魚。隊伍浩浩蕩蕩,老爹說,比上山祭祖的人還多,貓跑不掉。
“饞貓饞貓,只要有吃的,它肯定就會回來。”見瑪麗哭,老娘像安慰小伢。
一直到了吃晚飯的點,雪兒還不餓,影子都沒一只。其他人耐不住了,生怕錯過了酒局和牌局,說起來,丟失的終究只是一只牲畜,又不是小伢。他們三三兩兩,陸續收兵回家,冷得一路直跺腳,擤擤鼻涕,說這屌貓莫不是被野貓吃掉了嘍。
剩下高富春和高富杰以及幾個玩得好的老表,盡職地守在幾個放置罐頭的點。
天黑下來時候,瑪麗已經徹底不抱希望。她熟悉這種過程,就像她過去經歷的有些事情,加薪、升職、找男人結婚,有戲又沒戲。不抱希望會讓每一種細微的獲得都放大到喜出望外。下意識里,她甚至認為等這些人都散開之后,雪兒會施施然從某個樹叢里鉆出來,就像那一次,她躲過大人,從泥洞爬出,迎面見到了來接她的爺爺,這一幕并不是幻覺,是記憶。
瑪麗回到屋,還沒脫掉已經濕透的皮靴,就聽到曬谷坪外一陣喧鬧。
高富春雙手抱著一只魚簍,一路小跑過來。他跑得小心翼翼,像懷里抱的是一壇隨時會溢出來的酒。魚簍緊緊貼在他凸起的大肚腩上,正好起到了穩定的作用。高富春從夜色里跑出來,一近,瑪麗就看到魚簍里那團白色的影子。
抱著這只凍得簌簌發抖的貓,瑪麗哭得完全不受控制,連高富春也被她哭得不好意思了,他猶豫了一下,一只手舉起,在瑪麗的腦門上敲了一個栗子,“你這屌妹,給你找回來還哭。”大家都笑了,攏到火桶邊暖身,圍著那只毛發又臟又濕的貓看。“你看看,這個樣子,跟野貓有什么區別?”高富杰伸手想敲它腦袋,又縮了回來。
雪兒大概是跑累了,或者是驚嚇過度,腦袋低垂,眼皮虛掩,四肢蜷縮在肚皮底下,挨著火桶,像揣著雙手打盹的老漢。老娘湊過去,手指點點它的鼻子說,你把你老娘急死了。瑪麗忽然覺得尷尬起來。
后來,瑪麗想起那個被她罵哭的漂亮女孩,問是誰。老娘說,是佑生伯的兒媳婦,過年前娶過來的。瑪麗印象中,佑生伯的兒子好吃懶做,一直賴在家里,順手給人干點泥水活,做一季歇一季,四十歲,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來。
“光輝還是命好,娶那么好看的老婆。”那女孩的面相,笑起來好看,哭的時候也不難看。
“沒錢才娶個小兒麻痹。”
瑪麗一驚,回想起女孩朝著空氣的那一撲,的確像用盡了整個上身的力氣。那么漂亮的女孩啊。瑪麗鼻子酸酸的。
年初五,趕在返程高峰到來之前,瑪麗帶著雪兒回上海了。高富春他們幾個要過了元宵才出門打工。跟瑪麗的車子揮手告別的時候,沒有誰對這個來去匆匆的妹妹發一句牢騷,就像她在執行某種很有道理也很正確的決定。“明天就開始堵車了,十幾個小時都開不到上海。”就連老爹也曉得這樣跟親戚解釋,當然他并沒有提到雪兒。
回到那間熟悉的公寓,很奇怪的,雪兒一直在舔身上的毛,不知道那毛發里是否還保留著高家村或者小土山的味道,也不知道它如此頻繁地舔舐,是出于對那些味道的留戀還是嫌棄。總之,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它就一直在舔,舌頭上細密的倒刺摩擦著每一處毛發,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音。
剛沖好一包速溶咖啡,瑪麗就收到特蕾莎的微信,問她給薇薇安湊單買“海藍之謎”,到底湊眼霜還是爽膚水?薇薇安是她們部門經理,逢節假日海購網有活動,不管她們幾個是否需要,都邀請一起湊單,贈品自然都歸薇薇安的,識相的人,連快遞盒子都不拆,轉手送到她辦公室。瑪麗心里冒出一股無名火,又一下子決定不下眼霜還是爽膚水,干脆手機一關,上床。
輾轉到半夜,瑪麗還睡不著,事實上舟車勞頓,她又累又困。熬不住了,想起回家時準備給雪兒路上用的那顆安眠藥,一杯溫水將其吞服掉。藥物發作之際,朦朧間聽到雪兒仍在枕頭邊上舔毛,“沙沙沙,沙沙沙”,好像下起了春雨,這空白的噪音把瑪麗跟窗外的城市漸漸隔絕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