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老縣衙·第一卷·蕓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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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夫人,開飯了。”來了一年了,可是吳媽在稱呼我為“小夫人”時,多少還是有幾分遲疑的。

那天中午,吳媽在二堂的明間準備了一桌還算豐盛的飯菜,四碟四碗的四涼四熱,還有干鮮果品,當然少不了本地特產壺瓶棗,那月餅是西街開典當行的孫老三送的,是省城有名的“雙合成”。

吳媽端起青花白瓷酒壺,殷勤地為我倒了一盅酒。隨著汩汩的倒酒聲,吳媽有模有樣地在桌子一邊坐了下來。“咦——”,我心中一懔,怎么就坐下了呢?平時我和老爺吃飯,吳媽可都是站在一旁倒酒布菜的啊。吳媽似乎并不理會我的心思,不卑不亢地耷拉著眼皮,給自己面前的酒盅也倒滿了酒,然后舉起酒杯,說:“老爺有公干不在家,我陪——小夫人喝一盅吧。”說完,自顧自地先一飲而盡,也不理會我喝不喝。

這吳媽雖說是叫“吳媽”,其實并不大,也就三十來歲,從老爺在河南安陽任知縣時,就跟了老爺,輾轉到烏水縣,已有十來年的功夫了,起居洗涮、湯茶飯食的,把老爺伺候得慰慰貼貼的,深得老爺的歡心。倒是平時不怎么跟老爺說話,可是老爺看她的眼神似有幾分曖昧。

要說這吳媽,還真不簡單。

吳媽總是一身月白色褲褂,軟底的黑緞面繡鞋,濃密的黑發在頭上挽了個發髻。雖然是一副下人的打扮,但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看起來還有幾分魅惑人的少婦韻致。

吳媽平時做事情總是那樣周周到到的,來來往往無聲無息的,就像不存在一樣,但需要的時候,她就會恰如其分地出現在她應該出現的地方。對待縣衙里所有的人,吳媽總是低眉順眼,輕言細語,禮數周全,雖然是下人身份,但沒有人敢輕看了她。教諭鄧學儒那沒娘的小女兒雪兒,更是和吳媽親熱得不得了,就差叫吳媽一聲媽了。

而我第一次與吳媽相見時,卻從她的柔眉順眼中讀到了別的東西。

今天老爺不在,吳媽的表現也算是偶爾露崢嶸了吧……

想到這里,我舉起酒盅一飲而盡,辛辣的烏水老白干,嗆得我咳嗽不止。一旁的吳媽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動聲色。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稚嫩,趕忙夾起一塊小酥肉送到嘴里,壓了壓酒氣,倔強地讓吳媽再倒酒。

“不能喝,就少喝點。”吳媽的聲音能淡出水來。

看到吳媽的態度,我不由分說地抓起酒壺,賭氣地把酒盅倒滿,由于倒得太快,酒哩哩啦啦地灑了一桌子。倒完酒,我也不看吳媽,端起酒盅又一飲而盡。有了第一盅墊底,這盅酒下去,倒是沒有再咳嗽,我得意地看了吳媽一眼,又夾了一塊水晶肘子,放到嘴里慢慢地嚼著。

吳媽還是一臉的漠然。

那天,我竟平生第一次喝下一壺酒,醉了個一塌糊涂,朦朧中只記得吳媽把我攙扶著扔到了東跨間的大炕上,就走了。

吳媽把我扔到炕上后,曾臉貼臉狠狠地盯看了我一眼,而我卻看到了一張猙獰的臉。多年后一個風雨交加的雨夜,我又看到了那張猙獰的臉,不過那已是我在這塵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張臉了。

醉夢中,我又回到了我魂牽夢縈的家鄉——臥虎灣,那里有我青梅竹馬的小祥哥。

5

出了縣城南門,沿烏水河支流咸水河溯流南行,也就是七八里路的樣子,在一個叫做西山口的地方,就進了鳳凰山的咸水谷。咸水谷是條連接晉豫的千年古道,山谷時而寬闊時而狹窄,寬闊處,河水平緩似淙淙低語;狹窄處,水流湍急如咆哮怒吼。

進了山,大約也是七八里路的樣子,兩面的山勢突然向后退去,山谷陡然開闊了起來,就像細細的腸道上鼓起了個大大的包,這里便是這千年古道上的繁華集鎮——臥虎灣。

臥虎灣真是個有山有水的好去處,官道和咸水河穿鎮而過,水是好水,田是良田,客商絡繹不絕,市鎮熱鬧繁華。鎮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劉姓,據我那不第的老秀才爹爹說,鎮里的劉姓人家都是劉武周的后代。

隋末唐初,劉武周和秦王李世民大戰于汾州柏壁,后兵敗。倉皇逃往晉陽的路上,路過臥虎灣時,武周知道大勢已去,又看這臥虎灣群山環抱,地肥水美,是個絕佳的隱身處。為了為自己保留一支血脈,于是將自己的一個兒子留在了這里,自己帶著殘部把唐兵引走了。一千多年過去了,劉姓人家在這里繁衍出了一個大集鎮。

爹爹祖上是大戶人家,也是書香門第,據爹說也很是出了幾個考中進士當了大官的,后來不知道到了那一輩就染上了吃喝嫖賭的毛病,慢慢地家道就中落了。娘曾經說了,你們老劉家的男人遺傳這個毛病。

不過,爺爺在世時,家里還有幾十畝良田和一處深宅大院,地都租給佃戶們種了,每年夏秋兩季收收租子,爺爺也就沒什么事了,平時下下館子、聽聽戲,也免不了隔三差五到縣城的煙鋪子里過過癮,順便再弄點風花雪月的事。

再大的家業,也架不住這么折騰,可是爺爺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又不善經營,沒錢了就思謀著賣地,今年賣一畝,明年賣兩畝,眼看著家里的上好水田越來越少,爺爺也不以為意。

對于爹,爺爺倒是從小管得比較緊,剛剛辦完總角宴,就給請了個老先生,在家里給開起蒙來。據爹說,他小時候兩只小手經常被那刻板的老先生打得腫得像饅頭一樣,爹的娘看見了,心疼得暗自流淚。

爹考上秀才那年,爺爺卻死了。

爺爺是笑死的。

那天喜報傳來,爺爺賣了最后兩畝水田,大宴劉氏族人,擺開流水一樣的席兒,大家盡情地吃喝。不曾想,酒席上竟有那喝醉的人大罵爺爺是敗家子,把祖宗留下的家業都敗光了。喝了半壇子烏水老白干的爺爺也不生氣,捋著雪白的山羊胡子,大聲地說:“怕個甚?!我家繼祖今年秀才明年舉人,大比之年就是皇上親自考取的進士,將來整個臥虎灣敢不是我家的嗎?”說完,哈哈大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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