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師父的武林舊事
時曉偉(石船|
? ? ? 很多人不知道我武功在身,尋常三、五個人是近不得身的。年輕時我不僅拜過師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而且還真的把那些武林秘藉讀得七葷八素,昏天黑地。象我這樣自幼生長在院落的孩子自然對武功有著天然的興趣,幽長的胡同和連綿起伏的瓦脊常常為飛檐走壁帶來了無盡的想象。
? ? 話說當年的吉林是一個水陸碼頭,南來北往的人很多,自然也帶來了各地的風俗,其中就有習武之風。在過去的老街三道碼頭一帶,少林武當、南拳北腿應有盡有,當然也有赫赫有名的三大內家拳,太級、形意、八卦。我的師父就是河北劉氏形意拳的正宗傳人。
? ? 形意拳是一種老拳,極有來歷,相傳大英雄岳飛就是該拳的開山祖師,所以我練的形意拳先天就帶著一股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峰煙氣息。形意拳看似套路簡單,但卻十分講究招式,快時硬打硬進無遮攔,慢時整暇以待張羅網。尤其這種拳在師父手里演示出來,當真的是虎嘯龍吟,地動山搖。五行十二式,尤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 ? ? 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師父是一個寡言的人,不甚英俊,也不高大威猛,但卻很嚴肅。腰直,走路快。師父好酒尚飲,喜弈但棋路不精,能粗解 《內經》且擅推拿之術。雖然他疏離官府,一生布衣,卻滿腔的古道熱腸,經常周濟那些困乏之人。師父平生以習拳課徒自娛,盡管擇徒標準很嚴,但還是比較講究投緣二字。比如我習武的天份并不很高,只是經常和師父閑聊《史記》中的故事,是以對我偏愛一些。他對太史公筆下的那些游俠豪杰生平行狀甚為推許,其中以他的河北老鄉荊軻為最。當太子丹等人穿著白衣在易水河畔為荊軻刺秦送行時,高漸離擊筑,眾賓客怒發沖冠,二目圓睜,荊軻慷慨悲歌,眾人相和,師父常常為這個悲壯的歷史場景激憤不已。在他的心目中,荊軻、關羽、岳飛以及眾多的梁山好漢,甚至還有金庸筆下大俠們都屬于一個英雄譜系。
? ? 我們在望云山后有一個場地,那也是師父年輕時的練功場。周圍古松如龍,地勢開闊。年少時我早起很費勁,師父總是在凌晨時分把我叫起,一路隨他登山習武,無論寒暑冬夏,風起云涌。練功不僅辛苦,還特別需要膽氣。站筑基樁時,需要以半蹲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上半個小時,凝神絕慮,視有若無。要知道三更半夜山頂上沒有一戶人家,到處都是荒丘野墳。尤其是在秋風乍起之時,枝搖葉落,野草翻伏,夜鳥驚飛,月容慘淡,到處都彌漫著恐怖的氣氛,仿佛身前身后圍繞著孤魂野鬼。但是我畢竟堅持了下來,而且一站就是二十多年,練就了如今的一臉剛毅之色。
? ? “風停雪霽,銀裝素裹,月光如水銀般地瀉在山頂的高地上,周遭萬籟寂靜,樹影和空氣也都仿佛凝結在一起。破曉時分,師父肩扛形意紅纓大槍一步步踏雪而來,氣宇軒昂,十分威武。”多少年來我仍深深記得這一幕,總有一種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感覺。
師父教拳時并不打拳,而是講拳,常常是一壺白開水說上個大半天,興盡而去。師父本身就是一部老拳經,與他而言行走坐臥都是拳,舉手投足更是拳,一拳一腳也都大有來歷,馬虎不得。形意拳也叫心意六合拳,主要練的是人拳合一,心意合一的功夫。講究的是起心動念,電石火光,瞬起息滅。當然師父最為強調的還是師徒之間的心意合一。師徒相遇乃是天大的緣分,只有彼此之間心意相通,才能領略到上乘的武學要旨。對于此說我深以為然,雖然我練了二十多年也沒練到“起如箭落如風、追風趕月不放松”的境地,但是我和師父的相處真是情如父子,宛若家人,甚至還有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感覺。每當我心生疑惑或陷入困境時,總是師父為我排憂解難,指點迷津。他知道我在學拳的同時還在練習書法,就以文武之道相通的道理結合寫字的具體動作來講解拳法。他說練武不是簡單的練氣力,而是要學會使勁用勁。經他這么一點拔,我的武功沒長勁書藝倒是大進,硬是把橫豎撇捺的提按頓挫練好了,師父見了也自是眉開眼笑。
練功之余,我們也常在山間古松之下的青石上坐而論道。我問何謂武,師父曰:止戈為武。又問何為武德,師父曰:扶危濟困,我輩本色。恃強凌弱,勝之不武。又復問何以制敵,師父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再問武者何以稱俠。師父凜然作答: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我聞之肅然起敬,師父之風骨果然與金庸筆下的人物極有相似之處。遠處山谷空音,松濤陣陣,江水東流,白云相逐。
當然我也常常纏問師父武林三大門派之間有無高下之別,到底有無終南捷徑可走?他言道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有自己獨特的法門,功夫不過是熟能生巧的結果,不可迷信所謂的名門正派而自設籬墻。習武者要胸襟寬廣,有容乃大!盡管老祖宗留下的武學經典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一招一式也都是機關算盡、千錘百煉的結果。只有勤學苦練,才能精藝求精,此所謂精武之義,須臾不可忘記!直到年事稍長我才知道師父所言不虛。想我華夏先祖蓽路藍縷,耕耘足跡遍布黃河青山,聚族而居,忙時農桑,閑時拳腳,無非是為了繁衍生息,御侮自強,保家衛國。地域生存方式的多樣化,必然帶來武功流派的不同,南拳北腿只是風格的不同,根本沒有優劣高下之別。若存門戶之見,實在是辱沒了我中華泱泱武魂!
師父家陳設簡單,幾本老拳譜,一把未開刃的劍斜斜地掛在斑駁的墻壁上,有些書劍飄零的味道。 以前師父喜歡兵器,且是車工出身,所以制作兵器自是不在話下,家里一面墻上掛滿了各種形制的刀槍劍?,都是師父的匠心之作,我們不時燈下擦試賞玩。應該慶幸我們有著幾千年赤手空拳的歷史,才使得這些兵器能夠大行其道,大放異彩,傳說中的十八般武藝也因此而風行天下。若不是那些良工巨匠精心鍛造,加之鹽鐵長年被官府把控,寶刀利劍怎能成為武林至尊?天子佩劍,將軍帶刀早已成為我們古代民族文化性格的標備。雖然棍棒鉤叉,弓石弩箭屬于草根階層的武器,但也是草莽英雄揭竿而起、號令天下的家什。而如今那些趨庭之士,錚鍔之徒已經成為歷史深處的絕響!只剩下這些耀眼的冷兵器在時光的角落里獨自感傷。 自長刀短刃成了管制刀具后,就連師父也不得不拿著小木棍比劃套路,遠遠看去,竟也十分滑稽。
師父原本就是武林江湖的化外之人,平常行事低調,不事張揚。平生僅有一次在幾百人的面前打過拳,雖然那是一種全民健身式的表演,但師父也打的從容不迫,有如大師般地淵渟岳峙,衣袂飄飄,身后大旗獵獵做響,煞是威風!但自從搬家上樓后,很少有人上門來找師父比拳,他自是不免有些落寞。其實,真正令一代武學宗師感到恐懼或悲哀的絕對不是對手的強大,而是將來沒有對手的現實。山登絕頂,曲高和寡。不管愿意與否,我和師父都將面臨的是一個即將逝去的武林。
舊時的武林道統何以存續千年而不衰,因為它實在是擁有一個廣闊而深厚的江湖世界。而所謂的江湖其實就是我們這個農耕文明造就的世俗社會。街坊閭巷、舟船車旅、古道驛站、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士人學子便是它最生動的人間煙火。而如今這一切都即將永遠地消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當代社會講究效率,搶匪用槍,流氓使棒,國家更是有強大的陸海空三軍,誰還用老拳擺平地面上的不平之事!盡管我的師父是一名遠近聞名的拳師,年輕氣盛時結交過很多上門比試切磋的拳客,但現在也只能是門庭冷落。這是歷史的必然,時過境遷,往事只能如煙。師父常說能打倒人的才是好拳,我說即使好拳現在也無用武之地。師父又說打不倒人的拳是壞拳,我說興許壞拳也能大行其道。師父雖不懂白馬非馬之學,聽罷也只能是默然無語
近年師父常常一個人獨自沉思,悶悶不樂。我知道個中原因,先前的那些老街老巷消失了,就象是魚兒離開了水,師父心中的江湖也就不復存在了。早年街坊鄰居同住一巷,大事小情還能互商酌處。武林各派尚可互相走動,切磋技藝,共同應對江湖風波,化解是非。現如今上樓就是窗,回頭都是墻,那曾經熟悉的市井生活都仿佛煙消云散,漸行漸遠。師父一脈單傳,獨子早已考上博士,與武學風馬不及。幾個弟子不是出國就是進京,就剩下我這個習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的俗弟子,他老人家又豈無后繼無人之憂?可悲的是時代變遷使這個社會已不再崇尚古老的技藝,人們不需要時間的打磨就可以迅速享受快餐式的娛樂。功夫只是傳說而已。
有一天師父很天真地問我今后會不會有郭靖郭大俠這樣的人物嗎,我說恐怕不可能,倒是有可能出現裘千丈這樣的人物,盜世欺名,混跡江湖。他哈哈大笑,猛然一揮手,震落身旁一樹枯葉,片片黃葉紛紛而下。
現如今師父已入老境,華發滿頭,面色紅潤,照例每日登山打拳。而我的功夫也養成得很好! 插科打諢,嘻笑怒罵已入無人之境,頭上竟無白發一根。每次與師父相見手談,他當然很開心。有一次高興之余,竟然失手把棋盤打翻使棋子落了黒白一地,也不知我倆究竟是誰輸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