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兩位老人，大爺叫苑海，今年80歲，大媽叫明月，今年62。苑海魁梧硬朗，在毛主席身邊當了三年勤務兵，復原后任職地方，一生榮光。明月俠骨柔情，年過六旬依然豪氣不減，愛說愛笑愛漂亮，幾年前中了風，行動不便。
苑海和明月不是夫妻。他們住在同一座城市，相隔不過五公里，平素幾乎不見面。
斷斷續續地，我聽明月講過他們的故事。那一年，改革春風還沒吹走生活的寒意，活泛的明月就從工廠下來自負盈虧干起了廠辦百貨的負責人。一個女人，家里有個處處打絆兒的老公，還有個年幼的兒子，白天忙外頭，晚上忙屋頭，說不上幸福不幸福，那個年月，人有盼頭總是好的。彼時的苑海正直壯年，家庭幸福、仕途平順，東北人的熱情和當兵人的豪邁令他意氣風發。他遇到了明月，還是那份熱情與豪邁，不辭辛苦，拔刀相助。江湖兒女，小情太小，大情大性，明月說，他們從來不是情人，他們是朋友，知己朋友。我想，我是明了的?！扒槿恕庇跓o邊俗世，是個叫人難堪的詞，在當時的苑海和明月之間，用這個詞，是侮辱了江湖風塵。
后來，明月離了婚，離婚的原因是三觀不符。再后來，苑海家里出了事，留過蘇聯的妻子在政治斗爭中遭受打擊，同受牽連的還有他從事文化事業的長子。苑海奔走營救妻兒，當時并不寬裕的干部家庭風雨飄搖。明月說，她不富有，但經營百貨手頭總是靈活松快些，她毅然關門大吉，帶著現金和貨物，陪他四處投門，救妻救兒。我沒問過明月，苑海曾對她做過什么說過什么，為什么值得她傾囊相助。我想，我是懂得的。此刻想起侯孝賢講《最好的時光》，說“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成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蹦切┘馄?，對于女人來說是神性的時刻，是經歷后過了一會兒，才有渾身一凜的震顫，回頭審視又是虛無。偏偏能打動人的，只有這些時刻。所以我總覺得，世界上的很多東西其實并不重要，不僅是錢權色和那些標簽，終有一日愛過的人或許也不再重要，還有那些值得紀念的時刻與經歷，登上頂峰或沉入深海，珍視的時光，童年的奔跑，喜怒哀樂，甚至是自己，這些都會變得不重要。我們，是為了那些吉光片羽的時刻活著的。
風波過后，塵歸塵，土歸土。苑海一家重回寧靜，夫妻和順，子女安樂。改革大潮高歌猛進，明月關了每況愈下的百貨，仗著攢下的朋友義氣做些小生意，日子遠不如從前體面闊綽，虧得她樂觀堅強沒心沒肺，生活也算過得瀟灑自在。苑海和明月沒了聯絡。我說：為何呀？明月道：我們是知心過命的情愫，不能再聯系嘍，他的愛人很優秀，我再不離開就會影響他的家庭。我想，我是理解的。當遠遠觀望，看見相愛之人處在于你既不正相關又不負相關的情景之中時，他身上會散發出讓人絕望的有著無限景深的魅力。我想起數學里有個與絕望相關的詞：相交線——一旦相交，注定越走越遠。
我想，一段良好的關系，需要各自都有視線不在對方身上的時候，而一段深厚的關系，需要各自不在對方身上的視線卻在別處交匯。
失聯的十多年里，苑海退了休，沒過幾年老伴也仙游。他每天在城里跑步，城市那么小，卻再也沒見過像月亮一樣明快的明月。白茶清歡無別事，我在等風也等你。
失聯的十多年里，明月快意人生大口喝酒，她杯杯酌見底，酒是眉間月，字是袖中柔，自你走后，杯杯皆裂喉。
多年前的某一天，氣候不詳，時辰也不詳，苑海和明月重逢在街頭。老爺子激動萬分，想必明月也一樣。念念不忘必有回想，數學里還有個執著的詞叫做：恒成立。
我問：為什么他們沒有在一起？照顧明月起居的阿姨嘆了口氣：據說倆人準備結婚了，婚床都買了，突然，明月中風了。是的，明月愛美，面子尊嚴大過天，怎么肯拖著半身不遂的病軀嫁給一個戀了半輩子的人？數學里有個遺憾的詞：漸近線——無限接近卻永不相交。
自明月病后，生活優渥的苑海節衣縮食，每月除了少得可憐的必要開支，其余都用來貼補明月。所有可能幫助明月康復的保健藥品，所有明月會喜歡的衣裙首飾，明月的生活費、保姆費……苑海走不動路，每天通過視頻電話找明月，可能，人老了，對愛的表達不再繾綣熱烈，就是你活著便好，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日日得知你笑得開懷，我便如意滿足?，F代人的愛情雞湯里常常說，“為你花錢的男人不一定愛你，但不為你花錢的男人一定不愛你”，我卻覺得，錢財一堆不如真心一枚，這在數學里有個悲涼的詞可以證明：充分不必要。
我常去探望明月，也有幸同苑海明月共同就餐，那一日，是苑海的生日，明月叫來她的兒子為苑海過壽，席間大家飲了酒，苑海直夸明月之子高大帥氣像極了自己。明月露出少女般羞澀的笑，直罵苑海老不正經。我知道，假如時光能夠倒回，相愛不相守又如何？為你誕育生命又如何？數學里還存在一種愛的無畏：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條件。
苦戀三十載，這段情終未圓滿，可放之于人生，卻也正是大圓滿。我喜歡明月，因為她愛得體面，我喜歡苑海，因為他愛得深沉。我知道他們廝守在5公里的距離中，每天用視訊傳遞“我還活著”的訊息，每天在對方那里快樂得像個少年。是啊，愛讓我們像少年。
我愛你，愛你的英雄夢想，愛你的純良可愛。愛你鋒利的傷痕，愛你成熟的天真。多謝你贊我精彩耀眼，我只是你平淡歲月里的小小星辰。我愛你，或許苦，但“戀”這一個字，已是人間最鮮甜。
【謹以此文獻給苑海先生、明月小姐，以及心懷愛戀的每一位朋友——Que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