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西藏腹地。
絕壁上有憑著細(xì)繩索攀緣,采藥以養(yǎng)活生計的老人。
此山谷濘處,陰濕背光,宜藏菌生長。
他皸裂糙硬的赤足踩在濘土上,俯身摘起一棵形貌頗佳的菌,便見到菌下慘白事物。
女人的臉爛了半邊,露于土外,是為白骨。
余下的卷曲棕發(fā),赤裸身軀,半遮半掩于黑泥中。此處雪水方化,混與尸骨,三月百日,臭氣方散,禿鷹啄罷,便成了藏菌饜足汲養(yǎng)之地。
老人赤足踩于女人胸腹之上,難怪腳底滑膩,粘稠不堪,他見那黑爛小手握了一片暗紅布料,心中驚駭,手中菌菇砸落,一時氣數(shù)混亂,當(dāng)場卒斃。
可憐此人家中有一無父無母,嗷嗷待哺之孫,不日便餓死于家中。
一尸兩命。
一?逢難
山上有吸人精血的魔物出沒,像您這樣的女游客,千萬要擔(dān)心吶。
怎么會,這可是離桑耶寺不過一天路程的地方。
蓮花生大士,自會保眾人平安。
邋遢不堪的藏民老婦嘿嘿一笑,從懷里取出穗子來。
她說這是密宗紅教伊始留下的圣物,妖穢不得近身,今日有緣,只要價……
溫娜娜白眼一翻,連忙轉(zhuǎn)身離去。
她倚在車窗邊,看飛速倒退的山脈草地,也不聽身旁的未婚夫說了什么。
多日的艱苦旅途讓溫娜娜筋疲力盡,她本就不喜這窮山惡水,何況還有種種蠻不講理的刁民,那猛踩油門的本地司機(jī),解釋著要在天黑前趕往桑耶寺,讓她幾欲嘔吐。
什么洗滌心靈,雪域圣城的說辭,只怕只能吸引身旁這個滿腦子搞文藝的男人。
憑什么自己要妥協(xié)他來這里?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娜娜,你有聽我說話嗎?”
她沒好氣地回答:“聽了聽了,什么蓮花大士……”
“是蓮花生啦……”
導(dǎo)游拿起話筒開腔了,把方才未婚夫說過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蓮花生大士,密宗紅教的開山祖師。
那是一個出生于蓮花的八歲童子,此后永恒保持著十六歲的少年之身……
巨響,翻滾,尖叫。
在那一句“少年之身”落下后,驟然開幕。
溫娜娜被人拽去,迎面撞上紛紛散落的行李。
該死的司機(jī),非要在山路上加速。
那個該死的男人,竟在生死關(guān)頭拉她替死。
在意識喪失之前,她想著溫娜娜這個名字,應(yīng)會出現(xiàn)在明日的新聞里,超速翻車事故的死亡名單。
她夢著。
自己坐船渡過雅魯藏布江。
江水湍急,船到中流,看舷外茫茫白水。
十六歲的少年,仙風(fēng)道骨清俊如蓮的少年,踏水而過。
他一路降妖伏魔,赤足踩在蓮花祥云之上,輕輕踩過江水,直往對岸扎瑪山脈而去。
少年潔白的腳踝上,纏繞了一條手臂粗的黑蛇。
頭痛欲裂,被撞擊過的地方鼓起了包。
溫娜娜想睜眼,卻沒有一點(diǎn)力氣,不知渴不知餓,唯有痛。
痛才好,才證明她還活著。
有輕輕的腳步聲近了,她勉力睜開一條縫,眼睛分泌物的混沌中,見著一高挑身影,著一身紅袍。
赤足踏來,如少年踏水,穩(wěn)健平緩。
“蓮花生大士……”
再清醒來時,又是一個黑夜,額上痛楚消了大半,冰冰涼涼,有草藥之味。
溫娜娜悶哼一聲,又有人走來,揭開藥物,用手指在傷處戳了一下。
痛得她一個激靈,翻身而起。
火光之下,曬得麥黑,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舉著一根手指愣在原地。
溫娜娜捂著額頭,看著他身上紫紅袈裟,露著精瘦臂膀。
“僧人?喇嘛?”
是聽不懂漢語?溫娜娜審慎地打量著他,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幾歲,但藏地風(fēng)吹日曬,人頗顯老。
應(yīng)是十八歲左右的年輕人,與她弟弟一般年紀(jì)。
他開口,是許久沒說過話,嗓音干澀粗糲,漢語說的生澀。
“對不起。”
又把藥物貼回溫娜娜的腦門,痛的她眼前發(fā)黑。她摸摸完好的小包和衣物,此人應(yīng)沒有惡意。
她2雙手合十:“多謝上師相救,我叫溫娜娜。”
年輕僧侶溫和禮貌地回禮:“洛桑措姆。”
溫娜娜向他解釋了車禍,并問他是否有看見同行的人。
洛桑措姆皺起眉,一臉困惑:“從拉薩到桑耶寺……?可這里是措美與瓊結(jié)縣附近。”
他用手指在地上畫了直線。
從北到南。
拉薩,桑耶寺,瓊結(jié),措美。
本該在北部遭遇車禍的溫娜娜,神差鬼使地到了向南不知多少路。
夜風(fēng)陣陣,此刻約接近零度。她懷疑自己身處幻覺,什么踏水少年,紅衣僧侶,都是腦震蕩的產(chǎn)物。
恍恍惚惚,她耳畔忽然回響著。
藏地山中有魔物出沒,吸人精血……
溫娜娜呼吸困難,戰(zhàn)栗發(fā)抖,氧氣正在退離她的身體。
她一把握住洛桑措姆的手臂,他青筋盤繞的小臂有著穩(wěn)健清晰的脈搏,他身上的熱度告訴她,這不是夢。她在山南地區(qū),他也不是魔物。
她只能憑靠著這漫漫黑山中的唯一火光。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二?蓮花
她一點(diǎn)點(diǎn)了解到。
洛桑措姆的確是十八歲,八歲裹上袈裟,學(xué)過漢語,精通佛法,一個優(yōu)秀的僧侶。
年紀(jì)輕輕便得喇嘛的稱號。
從不知名的小寺,被推介到桑耶寺去進(jìn)修。
他在做苦修,帶一個背囊,用腳步慢慢跋涉上百公里,向北走到桑耶寺。
溫娜娜解釋不清自己的現(xiàn)狀,她身上僅有一點(diǎn)錢,手機(jī)也恰好黑了屏,再也無法開啟。
附近窮山惡水,土著語言不通,一人獨(dú)行肯定兇多吉少。
她懇求隨著洛桑措姆一起走,走到能與外界接觸的地方。
“我不會擾你苦修,也能耐住路途艱難。”
他欣然應(yīng)允了。
這個穩(wěn)重老成的年輕人,比自家弟弟好上許多了,溫娜娜心想著。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山間谷地,溫娜娜每行百米都得歇上一會兒,自平原而來的她忍受著高原的扼喉和暴曬。
眼冒金星,耳鳴陣陣。她聽不清洛桑措姆回頭說了什么,只能不停道歉,是她讓他的行程變緩。
她生怕在半途被拋棄。
洛桑措姆麥色的臉上浮現(xiàn)出無奈的神色。
他蹲下身子,示意溫娜娜。
溫娜娜抱住僧侶的脖子,因背上多了個人,他走得比方才更緩更穩(wěn),這個年輕人似有無窮的力氣,未現(xiàn)疲憊。
她有人代步,心有愧疚,又無比愜意。第一次正眼瞧這離天最近的高原。
綠草茵茵,天色一碧如洗,令陰郁的心情舒暢。
她告訴洛桑措姆,自己有個弟弟,如他一般年紀(jì)。卻不學(xué)無術(shù),身體也很虛弱,著實(shí)比這個同齡的喇嘛遜色許多。
洛桑措姆只嗯嗯敷衍,讓人覺得他好像聽不懂漢語,氣氛沉默。
她搜腸刮肚,發(fā)覺沒有記得半句,那個所謂未婚夫告訴她的有關(guān)西藏的事。
怯怯問道:“你知道倉央嘉措的事嗎?聽說他是蓮花生大士的轉(zhuǎn)世。”
每個自詡要到西藏洗滌心靈的女青年,都會顛來倒去地念兩句倉央嘉措的詩,他的情史,遠(yuǎn)比那些佛經(jīng)更能吸引庸俗人的目光。
蓮花生三字似點(diǎn)醒了洛桑措姆。
他道:“倉央……只是倉央罷了。”
溫娜娜聽不懂,什么叫“只是罷了”?
“蓮師,也只是蓮師。”
“那你講講他的故事吧。”
洛桑措姆一開始漢語顯得生澀,漸漸變流利了些。
合著踏過草地的腳步,他慢慢講著那好多人跟溫娜娜講過,但她從未入耳的故事。
生于蓮花的八歲孩童,此后永恒的十六歲之貌。
他被國王收為養(yǎng)子,有無上的權(quán)力和明慧的妻子。
但他深知困于王座無法實(shí)現(xiàn)弘佛抱負(fù),于是故意失手砸死了魔臣的兒子,被流放至極寒之林。
溫娜娜忍不住打斷道:“那孩子有什么過錯?為何不砸死魔臣……”
洛桑措姆回頭乜了她一眼,隱隱有些怨怪她的打斷。
溫娜娜連忙閉嘴。
被流放至寒林的蓮花生,開始苦行苦修,最終修成無生無死的金剛之身……
他的足跡遍及各地,調(diào)服魔障,度化有緣。
洛桑措姆頗有興致地描繪他的種種偉跡。
溫娜娜在青年寬厚的背上,聽著他獨(dú)特的口音講述故事,不知不覺陷入睡夢之中。
她始終想著那個被蓮師砸死的孩童。
為何偏偏是他,獻(xiàn)上無辜的性命,鋪?zhàn)魃弾煹某煞鹬贰?br>
是夜。
溫娜娜吞咽著洛桑措姆給的粗糙干糧,而他正在苦修,壯年男兒竟能不食五谷,她只見過他喝一點(diǎn)露水。
她問:“你沒有食欲嗎?”
洛桑措姆垂眸答道:
“苦修,要摒棄一切欲望,蓮師也是這么做的。”
溫娜娜真想把自己學(xué)過的無神論灌輸給這個青年,告訴他不吃飯不僅不會成佛,反而會餓死,蓮花生,只是杜撰的蓮花生。
她有些置氣道:“難道蓮師沒有欲望嗎?”
洛桑措姆臉上寫滿了“沒錯”二字。
那個不要榮華富貴,妻妾權(quán)勢的十六少年,能有什么欲望?
“極樂之土有蓮花嗎?”
“自然,有遍地金蓮。”
溫娜娜斬釘截鐵道:“他成了佛,一定會念著想著那淤泥里最普通最平凡的蓮花,因?yàn)樗菑纳徎ㄖ姓Q生的。”
洛桑措姆驚異地看著她,一時答不上話。
成佛的蓮師,怎么會在意卑微渺小的蓮花……但洛桑措姆久久尋不到反駁的話語,明明作為喇嘛,最擅辯佛。
溫娜娜欣然見到他的錯愕。
他是否也有一瞬的懷疑?至尊也會有欲念。
溫娜娜咽下最后一口干糧,道:“我也講個故事給你聽。”
古時有一大寺,寺中住持乃一得道高僧。
高僧一生戒律自身,研修佛法。世人都說他會成佛,高僧自己也有幾分定數(shù)。
那日來臨,已得道的高僧早早換好袈裟,安排妥后事,打坐片刻即圓寂了。
弟子將他身軀焚燒,果然得了數(shù)顆明亮碩大的舍利子。
“然而……”
溫娜娜略一暫停,拿過洛桑措姆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慢慢悠悠。年輕的喇嘛嘴上雖不說,眼神卻一直在等著聽她的下文,見她賣關(guān)子,隱有焦急。
她心里樂,再如何老成,也是個孩子嘛。
于是清清嗓子,又繼續(xù)講述。
然而……高僧的弟子卻得到托夢,說他無法成佛,請弟子去他房內(nèi)取出一個黑壇子看看。
洛桑措姆身子前傾,發(fā)出納悶的聲音。
“你知道壇子里有什么嗎?”
他挺直了修長脖頸,誠實(shí)地?fù)u頭。
“壇子里是一條黑蛇。”
三?黑蛇
高僧瀕死之際,飄飄然已聽到了西方極樂的妙音。偏偏想到了自己禪房內(nèi)的一壇子醋,他忘了交代弟子這壇醋的處置。
那么這壇子醋怎么辦呢?高僧只略略一想,魂魄便被塵世鎖住,那西方妙音也戛然而止了。
他化作了一條黑蛇,躺在這醋壇之中。
弟子依言打碎了這個壇子。
一地碎片,黑蛇已消失無蹤。
“所以,就算是那樣的高僧,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念想,也是無法成佛的呀。何況又是你這樣一個十幾歲的青年呢?”
洛桑措姆的心神像被黑蛇束縛,下意識喃喃道:“不食醋,便好了。”
多么孩子氣的話語,溫娜娜被逗笑了,她指著這個輕易被蠱惑的僧侶,哈哈大笑起來。洛桑措姆凝視著她的笑容,臉上沒有了老成持重,只剩不知所措的迷茫。
他開口道:“蓮師應(yīng)該不會念著幾朵蓮花。”
“嗯?”
“因他普渡世人,世人得了平安喜樂,歡欣笑容比蓮花要美的多。”
溫娜娜指了自己的笑窩,樂道:“是嗎,比蓮花美?”
洛桑措姆抬眼一看,似被黑蛇咬了一口,失措地垂眸不答了。
溫娜娜好幾日來難得展露笑意,也忘卻了條件艱苦,裹裹身上的沖鋒服,頭枕大地便睡了。
夢見一條粗壯的黑蛇纏繞著不著片縷的她,冰冷粗糙的鱗片一點(diǎn)點(diǎn)研磨著她脆弱的部位,竟不覺可怖,反而心中潮水涌動。
她半夜醒來幾回,都只見洛桑措姆靜靜地在那打坐。難道他不必吃飯,也不必睡覺?
她翻了個身繼續(xù)做夢。
這回夢到是男人猶豫而青澀的吻,吮咬著她的下唇,久久才放開。
清晨破曉,溫娜娜匆忙洗了把臉。連忙趕上洛桑措姆遠(yuǎn)去的腳步。
黃昏時,走到一處廣闊的山谷地界,遙遙望去,似有人煙的模樣。
溫娜娜欣喜地拉住洛桑措姆,她應(yīng)該可以在這里聯(lián)系到外界。
年輕人搖了搖頭,道:“他們,沒有田地和牲畜。”
“什么意思?”
“只有車,還有槍。”
洛桑措姆舉起食指,抵在溫娜娜剛?cè)哪X門上,比了個摳扳機(jī)的手勢。
溫娜娜臉一白,多日風(fēng)餐露宿,只與一個僧人交談,使她忘卻了此地的兇險,當(dāng)?shù)赝林鴽]有法律的約束,任他們對外來者做什么,也不為人知。
“可是我們又必須從那通過……”
洛桑措姆從包裹中取出紫紅袈裟,足以將溫娜娜包裹起來。然后又蹲下用手指沾了泥土,抹在她的臉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她打扮地灰頭土臉。
“跟著我,什么話也不用說。”
他牽起溫娜娜的手,走向山谷腹地。
在這里,溫娜娜只能全然依賴和信任這個年輕人。
只有他能護(hù)她周全,她忽然敬他若神明。
洛桑措姆坦然地用藏語和走出來的人交談。
溫娜娜埋在滿是酥油茶味的袈裟里不敢抬頭,默默盯著二人交握的手,亦步亦趨前行。
來人如避洪水猛獸般,躲開溫娜娜。
不遠(yuǎn)處走來一首領(lǐng)似的男人,用槍管指著溫娜娜的鼻尖,伸手要去掀她的衣袍。
洛桑措姆伸出手掌緩緩包裹住槍口,擋在溫娜娜身前。
她生平第一次面對槍支,驚駭?shù)剿闹\洠荒芤晃蹲ブ迳4肽返囊拢犓贸练€(wěn)的嗓音與對方交談,許久許久,久到她昏匱在他背上,然后被穩(wěn)穩(wěn)扶住。
眾人見此情況,紛紛沉默避讓。
此后一路暢通,他們竟還得了一處極偏僻的歇息地方。溫娜娜迫不及待地掀開袈裟,低聲問:“你說了什么?”
洛桑措姆將袈裟細(xì)細(xì)疊好,裝入包裹,溫娜娜看到那包裹里還有些證件之類的事物。
“只說你有疫病就好了,你也昏的是時候。”
他又開始打坐念經(jīng),但他肯定簡化了事情的復(fù)雜。
溫娜娜仍是有些害怕,若是她的外來者身份被拆穿……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閉目,努力讓自己入眠,熬過此夜便好。漸漸迷糊起來,半夢半睡之間,她聽見腳步聲走到旁邊,緊張地咬緊牙關(guān)。
溫?zé)岬目谇话∷拇剑贻p男性不穩(wěn)的呼吸灑在她的臉上,舌尖試探著掃過她的牙齒。
她強(qiáng)按住心跳,只裝作自己熟睡。
片刻后,他轉(zhuǎn)身離去,坐回墻角,皺緊眉頭念著佛經(jīng)。
溫娜娜在夜色中偷覷著那個年輕人,原來那前幾日不是夢,青澀試探的吻,是在考驗(yàn)自己的定力,還是在放縱心中的黑蛇?
不知何時她竟撩動了這個虔誠者的欲。
她心中半是驚訝,半是犯下罪的竊喜。
四?欲海
她裝作渾然不知,再與洛桑措姆踏上北去桑耶寺的路。
夜里的莽撞和白日里的持重一做對比,溫娜娜覺得這個年輕人分外可愛。
于一片水草豐盈處稍作歇息,不遠(yuǎn)處有牦牛在安靜地嚙食草類。公牛擠來,嗅著母牛的氣味,它的器官漸漸挺立伸長,貼在牛腹之上。
溫娜娜好奇地睜大了眼,看著那比她小臂還要長的什物在不耐地顫動,她沒由來的感到緊張與干渴。
終于公牛揚(yáng)起蹄子,狂躁地架在母牛瘦弱的軀體上,它似用盡全身力氣,猛烈到極致地向前一頂,將那母牛頂出老遠(yuǎn),復(fù)又追上,一遍又一遍地似要了伴侶性命似的,狂熱地凌虐。
明明方才還在吃草。
此時卻不由分說,為了繁衍后代紅了眼。
溫娜娜從未見過這樣活生生,赤裸裸的動物繁衍畫面。看得小腹發(fā)緊,背脊發(fā)涼,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洛桑措姆。
十八歲的男人也正看著她,一時來不及收回目光,仿佛被抓了個現(xiàn)行,猛地低頭。
但她已經(jīng)看見他眼里的火,比稀薄的氧氣更掐扼她的咽喉。
洛桑措姆刻意與她保持了距離。
今夜運(yùn)氣好,得了一農(nóng)戶的收留。溫娜娜飽餐了一頓,也買了干凈的衣物。她拭著濕發(fā),定睛瞧著那個年輕人。
他盤腿垂眸,只字不言,但她看得出他如芒在背。
谷堆邊上的小屋,干燥安靜,風(fēng)送來谷子的香味。
溫娜娜道了聲晚安,角落里的年輕人應(yīng)了一聲。
她聽見他松下氣的聲音,不免偷笑。
深夜之中,她落坐于洛桑措姆掐著指訣的懷里。
他驟然清醒,低聲“哎哎”驚叫。
溫娜娜捂住他的嘴,問:“你不冷嗎?”
放開手,他囁嚅:“不冷。”
“我卻冷。”
她掰開他僵直的,兀自捻著訣的手,環(huán)繞在自己腰上。繼而吻上他的唇,學(xué)著他偷偷摸摸的樣子,反復(fù)吮咬他略厚的下唇。
用吻來告訴他,瞞不住的,就不要裝了。
洛桑措姆翻過卷卷經(jīng)書,攀過層層山巒的掌心,貼在女子柔軟的腰肢上緩緩移動,隱隱沁出薄汗。
他不冷,他知道溫娜娜也不冷。
因?yàn)槟侨紵奶炕穑l(fā)出驚人的,噼啪的聲音。
他不免把她壓在粗陋堅實(shí)的地上。
年輕人啊,那處如新筍一般,青澀著,顫抖著,翹立在雙腿之間。
洛桑措姆麥色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羞慚和難為情的紅暈。他看見溫娜娜剝?nèi)ヒ律溃冻霾粚儆诓氐氐募∧w,白皙而滑膩。
渾圓潤澤,如白蓮花,蓮心一點(diǎn)紅。
溫娜娜環(huán)抱住他發(fā)茬短硬的頭顱,年輕人如同渴求母愛一般,不知分寸的吮吸,帶來陌生的刺痛。混雜著如同和弟弟在一起的禁忌感,她生生大了他十歲。
她經(jīng)歷過人事,他不曾。他沒有過婚約,她曾有。
可這一切,在無人知曉無人踏足的藏地里,算得了什么,只不過一場幻夢,唯有彼此的接觸最是真實(shí)。
溫娜娜用腿纏住年輕僧侶精瘦的腰,她想踹去那礙事僧袍,以便在火光下得見他的身軀,而洛桑措姆卻猛烈地撞進(jìn)她的體內(nèi)。
是要撞碎她的意圖,摧毀她的思緒。讓她只臣服于紅袍之下,他的世界里飄搖起伏。
休想得見火光。
溫娜娜忘情了,這個年輕人雄風(fēng)極強(qiáng),潛藏著禁欲多年的憤懣與怒火。在空曠沉默的高原上,無人打擾的小屋內(nèi),她肆無忌憚地叫。
她極力賣弄自己的嗓音,以表彰,以嘉獎身上男人的表現(xiàn)。洛桑措姆聽得見,他也學(xué)著那頭牦牛,發(fā)出狂野的嘶吼,好似這樣他也有了與牦牛一樣卓越而夸張的器具與能力。
像最原始的動物,撕破臉面,不知廉恥,不講人性。
裝什么虛偽矜持?扮什么羞怯忸怩?
他的紅袍裹著他,他的身軀又裹著她的身軀,他的動作,隱在喉間的悶哼喘息,好似一個暗紅的繭子在夜里暗自醞釀,暗自震顫。
好似這個繭子會破出什么事物。
狂亂的夜風(fēng),恢復(fù)沉寂。
洛桑措姆盤腿念佛,只言片語,好像在度化著什么。
他像做錯了事,要連忙彌補(bǔ)的孩子。
溫娜娜還未著衣,攀上他的膝蓋,撫著他的胳膊道:“蓮花生大士也娶過美麗的公主,享過魚水之歡,你也稍一品嘗……連欲都未嘗過,又何來斷欲一說?”
溫娜娜只覺自己像黑蛇一條,惑這白蓮一朵墮入污泥。
洛桑措姆依然緊閉眸子,口中嗡動。
半晌后他才睜眼,或許是從男孩轉(zhuǎn)變?yōu)槟腥耍迳4肽泛诹裂壑械纳耥崳c眼角殘留的情意與疲倦,交織得迷人性感,不同于俗世男子。
溫娜娜一時看這個十八歲的青年看得癡了。
“娜娜,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哦?你是說我不如公主美貌咯?”
少僧窘迫,語塞,緊張又道歉。把懷中情人抱住溫言相哄。
溫娜娜撫上他臉頰,用熟練的吻封住他的青澀。
嘗過禁果的甜美,便要無休無止地沉淪于此。
這個年紀(jì)的男人,難以饜足,夜夜向情人索取,行事愈發(fā)荒誕,地點(diǎn)無所顧忌。
溫娜娜何嘗不醉心于這樣的盛宴。
終有一次,他們的舌尖觸碰在破敗的廟宇之內(nèi),他當(dāng)著漫天諸佛的面,直搗她的濘處。
斑駁臉頰的天王塑像怒瞪著溫娜娜,她亦用紅色甲油斑駁殘缺的中指,回敬于他。
繼而落下,在洛桑措姆的背上劃過淺淺的傷痕。
你們正在苦修的,最虔誠的僧侶,在我身上尋歡作樂啊。
她為此感到自豪與快意。
情到深處,洛桑措姆忍不住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他喊著,娜娜。
漢語并不標(biāo)準(zhǔn),第四聲念作第一聲,卻格外動人,撥人心弦。
他說:“于你身上,我尋得到極樂世界。”
五?魔魂
又行了六日路程,他們又相愛六日。
溫娜娜問過他多次,離桑耶寺還有多久。洛桑措姆應(yīng)答著“快了快了”。
她知道到了桑耶寺,二人便要分道揚(yáng)鑣。她是舍不得這個年輕人的,他的種種,她都喜愛。而溫娜娜已是二十八歲了,她知道什么叫做現(xiàn)實(shí)。
不知這個十八的少僧,可還分的清現(xiàn)實(shí)與夢?
她向正在親吻她脖頸的青年提問。
“到了桑耶寺,你有什么打算?”
他俊氣銳利的眉略略一皺,抱緊了她,并不回答。溫娜娜撫摸著他臂膀上的青筋,有些歉疚,他沒有她這樣抽身的念頭,她或許是毀了他。
她換了話題:“我總覺得很累,提不起精神。”
摸摸在夕陽余暉下的手,或許是多日在高原暴曬,沒有了光澤,也許臉上也是如此。
而洛桑措姆,他很少吃東西,卻永遠(yuǎn)生機(jī)勃勃,神采奕奕,真的好像那蓮花生大士似的,無生無死。
“娜娜,你病了嗎?”
“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大病,等回到桑耶寺……”
洛桑措姆忽然起身,說要去給她尋些藥來。
她不確定是否是因?yàn)樯R氯郑屗幌朐俾犗氯ァ?br>
在這山崖上,四處都是斷壁,被草木掩蓋,溫娜娜不敢隨意走動,她坐在原地等著他回來。
十幾日的隔絕人世,她覺得寂寞,渴望回到熱鬧的世界。她的錢,換做了藏族的衣物,她的肌膚,漸漸被曬得黯淡松弛,她在漸漸成為這里的人,她怕自己變成這樣。
她只剩一個黑屏的手機(jī),取出來擺在面前。
還有洛桑措姆的包裹在身邊。
她閑得無聊,便解開他的包裹一看。幾本泛黃的,支離破碎的經(jīng)書。一些衣物,還有幾本證件。
證件也是如此破舊且缺頁,不像是這個十八歲的謹(jǐn)慎的年輕人所保留的。
照片中的洛桑措姆黝黑平凡,頗有幾分老土。溫娜娜看了發(fā)笑,他似乎一點(diǎn)也不上鏡。
她再翻頁,是被污漬染了一塊的詳細(xì)資料。
藏族人,生于1969年。
溫娜娜一驚,揉揉眼睛,她定是將九看作了六。
然而這一頁都是如此模糊不全,唯有那1969清晰可見,溫娜娜嚇得扔遠(yuǎn)了這本證件,顫抖著手,瘋了似的打開余下幾本翻看。
皆是生于1969年……不可能每一個登記的人都會寫錯數(shù)字,這些七十年代的證件,難怪破舊泛黃如斯。
他不是十八歲的青年,他今年應(yīng)已經(jīng)四十八歲。
她和一個容顏不老的人相伴多日,他在隱瞞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在暮色中,她覺得自己將要被黑暗吞沒,溫娜娜恐懼地尖叫起來,她連滾帶爬地拿起手機(jī),那個黑屏多日的手機(jī),在她沒命的祈求和摔砸下,竟奇跡般地開了機(jī)。
沒有信號,該死的在這窮山惡水之中沒有信號,溫娜娜咒罵起來,她的直覺告訴她要逃走,她打開指南針,正要向北方踏去。
不對,那是他們來的路。
而洛桑措姆告訴她的,他們要去的北方,在指南針的指示下,清晰地表明了:
是南。
她自以為她在向北去桑耶寺,她以為洛桑措姆要去桑耶寺進(jìn)修,但是這十幾日的跋涉,她隨著那個僧侶一步步走的,皆是向南而去,她早已在漸漸遠(yuǎn)離桑耶寺。
她嚇得沒有握穩(wěn)手機(jī),那個傷痕累累的手機(jī)摔在山石之上。
溫娜娜連忙拾起手機(jī),黑色碎裂的屏幕上,映出她布滿細(xì)細(xì)皺紋的,蒼老的臉龐。
那絕不是手機(jī)的裂痕,是二十八歲的她,是二十八歲的女人有了一張四五十歲的臉龐。重重驚嚇之下,她已經(jīng)沒有了氣力叫喊,唯有心臟在缺氧之下,似要蹦裂的震顫。
溫娜娜猛地回頭,那個紅衣的僧侶正從不遠(yuǎn)處向她走來
赤足踏來,如少年踏水,穩(wěn)健平緩。
她跌坐在地上,連連后退,恐懼的淚水從她松弛蒼老的眼中迸出。
洛桑措姆皺起眉,輕聲問:“娜娜,你怎么了?”
溫娜娜語無倫次道:“你是誰!你怎么不會變老,還有我,我怎么成了……”
洛桑措姆垂眸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包裹和證件,了然地挑挑眉,神色亦沒有半分驚怪,依舊是安靜文雅的模樣。
“我乃蓮花生大士留于凡間的一縷殘魂,超度此地的亡魂惡鬼。洛桑措姆于三十年前橫遭殺掠,心有不甘,便徘徊此地禍害眾生。”
他音色醇厚,循循善誘,緩緩來到溫娜娜身邊。
“他這般惡靈,需活人精血豢養(yǎng)七日,方可離世。”
他握住溫娜娜的手。
“我只需再借你身軀一次,便可超度了他。屆時將精血悉數(shù)還你,你自然年輕如舊,還會延年益壽。”
俊美的僧侶俯在她耳畔,像那夜夜相愛時呢喃著:“我會把你送回桑耶寺,你的家人,沒有死。”
她瞠目:“沒,沒有死。”
“而且,我的脾性容貌,皆按你的喜好,你不想再與我行一次歡好么……”
他膚色如蜜,潤澤光滑,眼眸清澈,似水流淌。
溫娜娜驚覺,不知何時,洛桑措姆初見時平平無奇的濃眉大眼,證件里老土黝黑的模樣。十幾日之后,成了俊美溫潤,如蓮開落的模樣,一呼一吸皆是沉靜的優(yōu)雅。
他的青澀持重,明亮嫻靜,都是為了得她精血的假相,是誘餌,他才是黑蛇。
但,那明明是蓮花生大士的模樣啊。
他溫柔地貼上她布滿細(xì)紋的額角。
溫娜娜別過頭退卻,顫抖著道:“你騙我,我們根本沒有向北行進(jìn)……而是,是向南走了整整十幾日,你根本不想把我送回桑耶寺。”
從一開始,就是謊話,她或許在七八日前就已和桑耶寺擦肩而過。然后被蠱惑著,牽引著,一直一直朝著不知名的南方前進(jìn)。
洛桑措姆面上笑意隱去,眼神冰冷,似尊雕像。
溫娜娜明白了,那古籍中的蓮花生大士,砸死手中魔臣嬰孩時,定也是這樣的眼神。
他蔑視,冷淡,不擇手段地處理擾他修煉的事物,哪怕是無辜的孩子。
他輕輕一笑,笑她這個渺小的事物,看穿了不該看穿的東西。
溫娜娜想要逃,逃離這個不該存于人世的怪胎。
這個山中的魔物,那個老嫗一早就告訴過她的魔物。
她連連后退,踩落碎石雜草,再一踏空。
洛桑措姆伸手一抓,卻錯過她的指尖。
溫娜娜只撕得洛桑措姆一片紫紅袍衣,便墜入黑魆深邃的谷中。
許久之后,一聲血肉猛砸山石之響。
靜靜回蕩于漫漫黑山。
后記。
人人皆有欲念,高人亦不可免。
即將得道者,為斷欲,忍痛割去一縷魂魄,棄置于人間。
是謂魔魂。
魔魂自詡仙人殘魄,欲救蒼生,又不免心魔作祟,沉淪此道,吮食精血。
終是不得救人,又害人性命,乃至惡之物。
蓮花生大士踏浪逐塵,扶搖直上。
他將足腕上的黑蛇剝離,摔入大江波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