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出現在第七回,他的出現如同一抹污泥,登時攪渾這個榮華富貴、紙醉金迷的賈家。焦大何許人也?書中借寧國府大奶奶尤氏之口說出“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
焦大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焦大立刻叫板:“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接著幾個小廝上來揪翻捆倒,焦大被激怒,這才開始大罵主子:“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焦大要去祠堂哭太爺,又悲又恨“生下這些畜生”即寧府如今的主子即賈珍和賈蓉“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根據后面的故事發展,“爬灰的”的賈珍很快露出原形,第十回可卿生病,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可卿熬過冬天。第十三回可卿身亡,原文“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同時,賈珍對于可卿之死,悲痛欲絕,如喪考妣,盡其所能,操辦喪事,這些驗證“爬灰的爬灰”。
那么“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是怎么回事?曹公采用一明一暗的寫法,“爬灰的”明寫,“養小叔子的”暗寫。賈蓉的小叔子即秦可卿的弟弟。秦可卿的弟弟是秦鐘,那么賈蓉和秦鐘有不軌嗎?焦大醉罵“養小叔子”時,秦鐘第一次露面,第七回原文“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羞羞怯怯,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后來秦鐘單獨跟寶玉在里間吃茶,言語客套,禮數周全,沒有半點“小叔子”的茍且氣息。離開時,恰逢焦大痛罵寧府主子,寶玉不解,便問鳳姐“什么是‘爬灰’?”這也暗示秦鐘不知“什么是‘養小叔子’”。由此可以排除秦鐘的嫌疑。
那么賈蓉究竟怎么“養小叔子的”?我們先看看秦可卿的身世,第八回,原文“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這里隱藏一個重要的線索:秦家曾經有過“一個兒子”。第十六回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秦鐘臨終,寶玉帶著小廝來看,原文“來至秦鐘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并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可見,秦鐘只有幾個遠房的同族兄弟,而且他們是來爭奪秦家財產。臨終之際只有同窗好友寶玉前來探望,并無其它親朋近友。
第四十七回,秦鐘的名字再次出現。原文“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么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柳湘蓮如此費心記掛秦鐘的墳,可見柳湘蓮跟秦家的關系非同尋常。
柳湘蓮本是榮國府管家賴大之子賴尚榮請來作陪的,席間賈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可見賈珍對柳湘蓮的傾慕中帶有幾分忌憚;薛蟠“又犯了舊病”,調戲柳湘蓮,結果被騙至葦子坑,痛扁一頓。后來,賈蓉在葦子坑找到薛蟠,原文“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薛蟠什么時候吃過這虧?他是“一語不合,就將對方打死”的主兒,當年馮淵就是這么喪命的。
接著發生吊詭的后續故事:
賈蓉幸災樂禍,而且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宴,薛蟠百般央告,賈蓉才作罷;
賈珍知道薛蟠被柳湘蓮所打后,原文“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
薛姨媽“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不僅阻止,而且息事寧人,原文“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
由以上看出:柳湘蓮跟寧府關系非同一般,薛家只能吃啞巴虧。
柳湘蓮打了薛蟠,然后浪跡天涯。他的名字在第六十六回再次出現,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原文借尤二姐之口說出“五年前我們老娘家里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里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客串,里頭有個作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她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尤家能請柳湘蓮作客串,暗示柳湘蓮跟尤家有瓜葛。后來賈璉路遇柳湘蓮,趁機提親。當柳湘蓮回京后,特意找寶玉打探未婚妻的品行,當他得知“寧府出品”時,說了一句經典名言“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接著柳湘蓮追問寶玉,原文“你好歹告訴我,她品行如何?”這句話表明柳湘蓮跟尤家不熟,不了解尤氏姊妹。
以上可以看出柳湘蓮背景:跟秦家有瓜葛,卻不貪圖對方家產;心高氣傲,不畏權貴,敢打四大家族的薛家公子;明明跟尤家沒有深交,卻為尤老娘生日作客串;非常了解寧國府的底細,不屑為伍。這些線索表明,柳湘蓮就是秦家曾經抱養的那個兒子,即秦可卿的親兄弟。
為了證明這一點,第六十六回書中還有兩處細節佐證:
第一處賈璉告訴薛蟠偷娶尤二姐,又囑咐他且不告訴家里,等生了兒子再說。原文“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賈璉偷娶尤二姐,這是對抗鳳姐的手段,薛蟠趁機取笑鳳姐生性醋妒,而柳湘蓮顯然維護鳳姐。這正好對應前面書中提到鳳姐和秦可卿關系厚密。
第二處賈璉評價柳湘蓮,原文“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柳湘蓮費心收拾秦鐘的墳,可見他有義;柳湘蓮流浪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可見他有情;為什么柳湘蓮卻被認為“冷面冷心”呢?只有一個解釋:柳湘蓮對秦可卿的生病、身亡沒有任何同情。他知道姐姐不太清白,所以不愿跟寧府有任何瓜葛。
第十三回,濃墨重彩描寫秦可卿喪事,賈家子弟悉數現身,并且秦家尤家都有人來,原文“秦業、秦鐘并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可是,秦可卿的親兄弟柳湘蓮卻未露面,由此推斷賈璉稱他冷面冷心。
現在我們進行故事回放。
第五回,寧國府尤氏婆媳宴請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等賞梅花,寶玉倦怠,秦氏安排他睡覺。秦氏提到自己兄弟,原文“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么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這段話暗示秦可卿嫁入寧國府不久。由于尤氏喜事喪事都愛帶著兒媳婦參加(見七十回尤二姐死后,治喪送葬,里面有“尤氏婆媳”即尤氏和賈蓉后面又娶的蓉妻。)可以推斷,可卿嫁入寧府后,尤氏帶著她一同回尤老娘家過生日,柳湘蓮特意客串祝壽。這應該是秦可卿剛嫁入寧府的幸福時光。
第六回,賈蓉來找鳳姐,要借“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根據上一回推論“鳳姐之母為賈敬妹妹”,所以賈敬便是鳳姐舅舅,鳳姐對于賈蓉的弦外之音,立刻申明那架炕屏的所有權,原文“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們那里放著那些東西,只是看不見我的才罷。”鳳姐到底借給賈蓉了。不過,賈蓉離開時,原文“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吧。晚飯后你來再說罷。’”什么事讓一向爽快的鳳姐如此躊躇?可以推測:這事跟寧國府有關,而且不太好開口。
第七回,寧國府尤氏婆媳單獨邀請王熙鳳,寶玉一同跟過來。離開時,遇到焦大喝醉大罵,一向殺伐決斷、心狠手辣的鳳姐也顧念焦大對寧府之功,出主意“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后來焦大痛罵“爬灰的爬灰的,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原文“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沒聽見。”這跟上一回鳳姐對賈蓉欲言又止前后呼應。
秦可卿和柳湘蓮同是秦家抱養的,可卿一直順從命運,在秦家長大,然后嫁入寧府,最后因“爬灰”而喪命;湘蓮一直反抗命運,離開秦家,無依無靠,雖然逃過“養小叔子”的茍且,最后還是因情而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