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溟城,已半年無落雨,打更人何大嘆了口氣,握著燈籠繼續向前走去。
一只黑貓從墻根的陰影里探出頭來,綠螢螢的眼睛探尋似地張望了片刻,突然“喵”地一聲躥了出去,差點兒撞上路過的何大。
何大罵了一聲,一腳踹去:“哪兒來的死貓!”
黑貓迅速跑過前方巷口,不見了。
夜,濃黑如墨。
何大瞅見燈籠的燭火暗了一暗,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寒意襲來。他裹了裹夾襖,腳下同時加快了步子。
巷口的地面出現了一道人影,盤髻,立領,窄腰寬袖。
是個女人。
何大有些奇怪,這么晚,怎么會有單身女子出現在街口?他探了探頭:“誰在那里?”
有一聲嘆息,極輕極輕。
何大的后脊梁仿佛升起陣陣涼氣,他大著膽子走過去。巷口轉出一個奇怪的女人,慘白著臉,手腳僵硬,嘴角則露出詭異弧度,就這么與何大打了個照面。
何大愣愣地看著她,然后,她的頭突然滾落下來。
深巷里隨即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
凌晨,路人發現了何大的尸體。
面色驚恐,眼睛鼓脹,他全身沒有外傷,是被嚇死的。
溟城是個小縣城,民風淳樸,家不閉戶。平日里連個偷盜的案子都難得有上一樁,如今卻出了人命。
且這人命出得蹊蹺,何大被活活嚇死,他在死之前到底見到了什么,無人得知。
巡捕房的人看過現場后,沒有絲毫頭緒,說是兇殺卻沒有外傷,說是意外卻實在過于離奇。在向民眾交待清楚案情前,只得暫時將何大的尸身放置在了義莊。
何大孤獨一生,到老了也沒找個伴,如今躺在冰冷的義莊,顯得孤清得很。
看守義莊的老劉頭嘆了口氣,提著煙袋跑院子外邊抽起了旱煙。對于何大的死,他多少有些唏噓,說到底,二人年輕的時候也共事過幾年,一起在當年溟城的首富喬家做事,何大頗受喬老爺賞識,做到了管事,而他則做了護院,日子過得也算不錯。后來喬家敗落,二人便被遣散出來,各自謀生,都沒了當年的風光。
這些年,他與何大少有碰面,不曾想再次見到竟是生死兩隔。
老劉頭又仰頭看了看天,發現今夜的月色不大平常,血色的月亮從云后靜靜探出半張臉,呈至陰至寒之相,殺意隱現。
他向來膽大,要不然也不會來這看守義莊。所以他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在鞋底磕了磕煙灰后轉回到院子里去。
那停了何大尸身的房屋窗戶紙上映出一個人影來。
老劉頭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盤髻,窄腰寬袖,行動看上去似乎十分僵硬。他放輕了腳步,慢慢靠近屋門。
“什么人?”
女人緩緩轉過身來,血紅的嘴角向上彎成奇怪的弧度,她望著老劉頭,嘴里迸出:“去死吧!”
老劉頭大駭,指著女人語不成句:“是……是你!”
女人倏然移動過來,手里一把長長的匕首徑直插進老劉頭的胸口,老劉頭捂住傷口,轉身奪路而逃。
那女人手腳雖然僵硬,但動作卻很迅速,老劉頭拼盡全力跑向外面,向著有人的地方試圖求救,卻仍被女人攆上又插上了幾刀。
就在女人再次舉起匕首時,不遠處有人聲傳來。女人頓了頓,隨后放棄了繼續行兇,轉身逃逸而去。
路人趕來時,老劉頭僅剩了最后一口氣,指著女人離開的方向斷續道:“是筠娘……木偶、牽絲木偶……”
老劉頭被牽絲木偶殺死的消息在第二天傳遍了溟城每一個角落。而他臨死時口中說起的那個名字更是讓溟城諱莫如深的記憶。
筠娘,一個死了十年的女人。
02
那是一個沉重墮落,沒有晨暮的世界。
喬家作為溟城的首富之家,自然希望家中男丁興旺以繼香火,然而喬老爺盡管娶了幾房姨太,仍是生了一大堆閨女,直到喬家小兒子的出生。
喬家認定這個兒子是上天恩賜,取名喬天賜,視若珍寶地養到了二十歲。
這一年,喬老爺仍是不甘心地再娶了一房姨太,說是娶,其實是買。
被賣給喬家的女子只有十九歲,喚作筠娘。
筠娘生的美,性格溫順,喬老爺很滿意,一心希望她能給喬家再帶來一個男丁。
然而,年輕的筠娘甫一入府,便讓喬天賜無法移開目光。她如青竹,如流云,如霞光,如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是這個暗啞的,壓抑的,充滿灰霾的高宅大院中唯一的光。
喬天賜一下就愛上了她。
然而,他與她,是不能相愛的。
像日與夜,冰與火,曼殊與沙華,有他則無她。
這份愛沒有多久便藏不住了,被大夫人身邊服侍的莊嬤嬤給抓了個正著,并迅速告發到了喬老爺和大夫人的面前。
筠娘被管事何大和護院劉頭綁了回去扔在前院,院中圍了一圈人,個個面容肅穆。
喬老爺年事已高,一怒起來每根皺紋都在輕顫:“筠娘,你可知罪?!”
她雖跪著,小小一團,卻并不瑟縮,脖子梗在那里,不答一言。
她在等一個人,她的罪……如果她有罪的話,需要有人與她溫暖共擔,那么,她便什么都不怕了,亦不苦不痛,不憂傷。
那個人并不在這里。
他被護在自己的屋內,最大的責罰不過是禁足。他忙不迭地申辯過了:“是筠娘她勾引在先,恐還給我下藥,我實是無辜。”
筠娘不敢信,她曾以為那些過往都是真的。
到最后,她的罪需要一人獨擔。按照溟城的風俗,按照喬家的家法,筠娘要被浸豬籠。
她死的那日,天上下著綿密細雨,冷漠紛飛。冷雨打濕她的衣她的發,她亦無動于衷。
在水沒過她頭頂的那一刻,她往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的,浸她入水的何大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劉頭拍了拍他的肩:“行啦,別多想,是她自作自受。”
雨一直落著,直至午夜停止,四野驀然死寂。
天地間再無鐘情了。
之后的十年間,喬家仿佛中了魔咒,年復一年地敗落下去,不過三五載,喬老爺便去了,家中的幾房姨太分了家產各自散去,下人們也各奔東西。喬天賜守著微薄家業勉力支撐,早已無當年光景。
時隔十年,筠娘的名字被再次提起,且是在何大與老劉頭離奇死去之后。
一時之間,溟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
“一定是那筠娘前來索命了。”
“筠娘死后陰魂不散,這十年搞垮了喬家,她仍是不甘心,要來尋仇了。”
“聽說現場出現了牽絲木偶,莫非是她的鬼魂附身在上面,利用木偶殺人?”
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王小白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大家明明很想議論,卻又諱莫如深的樣子。鄰居的姑婆們又七嘴八舌地在他面前解釋道:“你和小霜剛來溟城,自然不清楚以前的事,總之是那筠娘的冤魂索命就是,雖然你們和當初的事沒交集,也索不到你們的命,不過萬一半夜看到什么不干凈的,被嚇到也是不好的。”
小霜是王小白的女朋友,二人一個月前才從青竹鄉來到溟城,如今便是租住在喬家老屋附近。
聽到鄰居此番言論,小霜緊張地拉住王小白的胳膊:“我覺得背上涼涼的,好可怕。”
“別怕。”王小白拍了拍她的手背,“有我在呢。”
“我倆的房間是挨在一起的,萬一我晚上害怕就敲敲墻,你聽見后也敲敲墻,那我就不會怕了。”她小小地依在王小白身邊,十分無助。
“我知道了。”他安慰她,“放心,這世上哪有什么鬼,一定是有人在作祟。”
有這樣想法的不止是王小白,莊嬤嬤也是這么想。
莊嬤嬤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在某種程度上,她比男人的膽子還要大。
想起當年,喬老爺娶了那么多房姨太,女人私底下若是爭斗起來,那真是比鬼都要可怕。
本來的,這世上人比鬼可怕多了。
自從喬家大夫人去世后,莊嬤嬤便離開了,平日里做些零工養活,如今年紀大了,力氣活是不能做了,眼睛也花了,于是針線活碰的也少,多是做些擦擦洗洗的活兒,做完活兒通常不算晚,而莊嬤嬤家里也沒別人,所以就好上路邊的小館子喝上兩杯。
這一晚莊嬤嬤照例喝完吃畢了往家中趕去,濃云敝月,又開始起風,眼看著就快要落雨,她不由加快了腳步。
走到巷口時,傳來一陣突兀的“咯咯咯咯”的女人笑聲,說是笑聲,聽起來又有些奇怪,硌硌楞楞的,說到底不太像個人。
莊嬤嬤頓住了足:“誰?誰在那里?”
拐彎處跳出來一個女人,盤髻,窄腰寬袖,雪白的臉孔上掛著詭異的笑。
莊嬤嬤驚了:“是……是你!怎么可能……”她沒有猶豫,轉身就跑,女人隨即也手腳僵硬地追了過去,動作看上去就像只牽絲木偶。
莊嬤嬤的酒醒了一大半,拼著命往人多的地方跑,很快,對面聞聲過來了幾個身影,未打烊的店鋪也有人探出頭來張望。
女人在陰影里停住了腳步,遲疑一下轉身離開了。
莊嬤嬤捂著心口直喘氣:“筠娘……是筠娘回來了。”
王小白正準備休息,聽到隔壁傳來“砰砰砰”的敲墻聲,他知道小霜害怕了,于是趕緊回應幾下,對面隨即安靜了下來。
半夜之后,突然起了風,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大雨,王小白迷迷糊糊間聽到門外“哐當”一聲響,他急忙坐起身來,片刻之后他聽到墻那邊傳來急促的敲擊聲,王小白急忙回敲了幾下后,想想還是不放心,便披上衣服打算到隔壁小霜住的地方看一眼。
一打開門,便見到小霜瑟瑟發抖地站在面前,身上的衣物已被大雨打得透濕。
“小白,有……有鬼!”
“別慌,你慢慢說。”
“剛才刮風,把我屋里的窗戶吹開了,我就去關窗,結果看到窗外有一個長得很可怕的女人撞在外墻上。我嚇壞了,趕緊撤回來敲墻壁,可我還是很害怕,就跑來找你了。”
“那個女人呢?”
“我沒敢看……”
王小白將小霜護在身后,小心地探身出去,在小霜屋外不遠處的地上有個女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他輕輕走過去,探身觸碰那個女人,她的身體硬邦邦的,四肢上纏繞著絲線,是一個牽絲木偶。
“沒事。”他回過頭向小霜擺擺手,“只是個木偶。”
“是不是她們口中說的殺人木偶?”小霜倚在門框上不敢上前。
“不知道,不過木偶怎么會殺人?她們夸大其詞了。”王小白一邊把木偶往回拖一邊說,“不過明天還是把木偶的事報給巡捕房吧,萬一和案子有關呢。”
“你不會要把她拖到屋里吧?”小霜驚呼。
“不會。”他從院中清理出一處空地,又在木偶上蓋了一層防雨布,“這樣就行了。”
“她夜里不會爬起來吧……”
“相信我,不會的。”
折騰完這一遭后,王小白又在小霜屋內安慰了她許久后,方才重新回到自己屋內。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王小白被院中的喧鬧聲吵醒,他打開門,只見一群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談論。
“莊嬤嬤昨晚被殺了!”
“有人看到她好像被一只牽絲木偶追。”
“我看到的,可是木偶半道上逃走了。”
“那就是木偶后來又找到她家里把她給殺了。”
小霜慌張地跑過來,小聲告訴王小白:“那木偶不在了……”
王小白心中一咯噔,往昨晚放置木偶的地方看去,果然,那里空空如也。
木偶會有生命么?她真的會殺人么?
小霜緊緊抓著他的手:“真的是牽絲木偶被附身了么……”
門外響起巡捕房劉探長的聲音:“昨晚有人見到牽絲木偶跑到這附近了,有人看到么?”
眾人面面相覷,片刻后又響起陣陣抽氣聲:“不會吧,殺人木偶來到我們這邊了?太可怕了。”
王小白有些緊張地又看了看遮雨布,劉探長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異樣神態,走上前問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
“說!不得隱瞞!”
王小白被嚇了一跳,只得指了指空地處:“昨晚那個牽絲木偶來過,我將她放置在那兒,拿遮雨布蓋了,沒想到……沒想到今日醒來她便不在了。”
“荒謬!一只木偶難道會自己走了不成?”劉探長斥道,“你定是隱瞞了什么!你現在要是不肯說,就跟我回巡捕房說!”
小霜攔在前面:“不關他的事,昨晚我也在場,開門就見到木偶癱在地上,我們就先歸置在了一邊,打算今日報案,結果你們先來了。”
“你也在場?那好,一起帶回去!”
03
整整一天,溟城的雨都沒有停。
巷口喬家的三間老屋開了門,有個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往街邊倒了一桶水。
隔壁鄰居王媽看見,順口調侃一句:“喲,下雨天喬少爺還洗衣服啊,真是辛苦呢。”
喬天賜冷著臉,回了句:“關你什么事。”
王媽不以為杵,湊上去八卦道:“聽說昨晚莊嬤嬤被人殺了,傳言說也是牽絲木偶殺的,說起來,最近死的幾個都在你們喬家做過工吧?唉……你們喬家自從十年前那次事情之后,就一直不順,怕不是陰魂索命吧?”
喬天賜明顯被激怒了:“你給我閉嘴,喬家怎么樣也輪不著你來編排!”
王媽嚇了一跳:“喲喲喲,我是關心你才說的呀,不愿意說拉倒!你們喬家就該得到報應!”
王媽轉身把門“砰”地關上,喬天賜站在原地冷冷地望著,許久又面無表情地進了屋。
小霜很快被放了出來,但是王小白卻被留了下來。
盡管小霜證明半夜曾經敲擊過王小白的墻壁并得到回應,試圖證明王小白沒有作案時間,然而王小白并不能合理解釋為什么木偶會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更重要的是,有人在調查王小白背景時,發現他與小霜是雙雙從青竹鄉來到的溟城。
青竹鄉的手工業便是以各式各樣的木偶為主,尤以人形大小牽絲木偶的制作最為精到。
但是操控牽絲木偶的手藝卻幾乎失傳,早些年青竹鄉最后一個會操控牽絲木偶的胡師傅去世,他的身后并未留下什么子女,而胡家的手藝向來傳男不傳女,所以如果胡師傅收過徒弟,便一定是個男人。
于是,作為從青竹鄉來此的王小白,疑點陡然上升,立刻被扣押在了巡捕房。
獨自離開的小霜心急如焚地趕路,速度太快差點兒迎頭撞上出門的王媽。
“哎喲喲,小姑娘走那么急干什么?咦?這不是住后邊那條街的小霜么?你男朋友呢?怎么沒見和你一起出來?”
小霜眼里包了一包淚,并不想理會她,于是一悶頭繞了過去,可面前又出現一個身影,用一種帶著莫名寒意的眼神望著她。
“喬天賜!”王媽嚷著,“杵在那里嚇小姑娘啊?趕緊進去吧!”
喬天賜恍若未聞,只是一直盯著小霜的背影,許久沒有挪動一絲一毫。
入夜,一絲風都沒有。
喬天賜坐在自家院里“嚯嚯”磨刀。原本,這是一個很大的院落,可這十年喬家以極快的速度敗落下來,房子抵押的抵押,賣的賣,留在自己手里的就只有這三間房和一個小院落。
旁人還喊他一聲喬少爺,他何嘗聽不出話里話外的譏諷?那些人都幸災樂禍得很,甚至還盼著他死。
他死了,十年前的事才算了結。
筠娘也可以去安心轉世,否則,她會一直纏著他,纏著溟城,不絕不休。
窗外也沒有月色,他總覺得自己有很多年都沒有看到過月色了,每夜他都輾轉難眠,似乎空氣里都有一絲絲的腥氣。
他沒有去見筠娘最后一面,他不敢,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天長地久,在最后自然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孤注一擲。
窗外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咯咯咯咯”的笑聲,喬天賜的心一下縮緊了。
“誰?誰在那里?”他問。
沒有人回應,仿佛剛才的聲音是個幻覺。
隔了半晌,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一下一下又一下,均勻的,不輕不重的,在喬天賜聽來就像是催命的鼓點。
他沉默了一下,終于沖過去一把拉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盤髻,窄腰寬袖,面部慘白,嘴角掛著奇怪的笑。
她的四肢硬邦邦的,仔細看似有絲線牽引。
是牽絲木偶,有著筠娘臉孔的牽絲木偶。
“你終于來了。”喬天賜的聲音有些發抖,“十年了,你是要來取我命的對么?”
女人生硬的聲音響起:“十年再見,不請我喝杯茶么?”
喬天賜有些意外,但仍返身進屋取了茶盞,在取茶盞的同時悄悄地將白日里磨的刀往衣服里藏了藏。
木偶接過茶盞分別倒了兩杯茶,喬天賜先干為敬,木偶卻將茶水倒在了地上:“這是祭筠娘的。”
甫一聽到筠娘的名字, 喬天賜不禁顫抖了一下。
“怕么?”木偶的聲音陰陽怪氣,“害死筠娘的人都會一個個償命的,只可惜那莊嬤嬤并不是死在我手上。”
“她是我殺的。”喬天賜很快便回復了冰冷面孔,“當初要不是她多嘴,便不會有后面那些麻煩,我爹也不會氣我,以至于家族事務到最后都沒讓我參與。”
“果真是你,你的確是有著好狠的心。”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若不來找我,我尚且念你一分好,可你今日卻自己送上門來,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話音未落,手中的利刃倏忽間已出了鞘,直奔著木偶而去,頃刻,那木偶的牽引絲線便被割斷幾根,手手腳腳都不聽使喚起來。
喬天賜笑起來:“原來是故弄玄虛,我當有多厲害呢。”他揮起刀打算將那木偶徹底砍倒,卻覺得心口一陣難以忍受的絞痛,手中的刀把握不住,“當啷”掉落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木偶后出現一個人影,“咯咯”地對著他笑:“對付你,自然沒那么簡單。剛才我趁你不注意在茶水里下了毒。”
他驚恐地望著對方:“你、你……”有污濁的血從嘴角滴落,像在地面開出黑色的花。
次日,喬天賜被人發現死在自家院內,與他并排躺著的是一只牽絲木偶。
因為案發時王小白被關在巡捕房,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嫌疑。他如釋重負地從巡捕房出來時,見到了來接他的小霜。
小霜淚眼婆娑,拉著他就往回趕:“小白,我們離開溟城好不好,這里好可怕,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他安慰她:“也別太擔心了……”
“還不擔心么?這才幾天,就死了那么多人,你別忘了,那牽絲木偶也來找過我們,萬一她突然對我們起了殺念怎么辦?”
“小霜……”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待在這里了。”她跑向前,帶著匆忙。
王小白最終還是妥協了。
回到住處,小霜已經將二人的行李收拾好打了包。王小白在心里嘆了口氣,進屋把二人的包袱悉數拿出。
在拿到小霜的一個包袱時,系帶松了些,有東西隱約露出表面,王小白瞄了一眼,愣住了。
那是一卷絲線,在絲線下面放著一副金屬指套。
王小白出生于青竹鄉,一眼便認出那是操控牽絲木偶所用的東西,如今,這些東西出現在小霜的包袱之中,他很意外,他竟從不知她會與牽絲木偶有所牽連。
小霜催促的聲音在屋外響起,王小白急忙將包袱重新綁好,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回青竹鄉最快是走水路,去往碼頭的一路上王小白突然想到了許多事。
比如,操控牽絲木偶需要一定的臂力,而他就曾見過小霜獨自移過米缸。
比如,他在巡捕房聽探員說起過筠娘的親生母親是新源鄉人,而小霜便是在一年前從新源鄉去的青竹鄉,她與筠娘,或者是筠娘的母親是否存在某種聯系?
再比如,小霜到了青竹鄉后很快就認了胡師傅為干爹,這其中有沒有什么隱情?
一切的巧合和不經意,當湊在一塊兒時就變得如此不平常。王小白看著小霜行色匆匆的背影,百感交集。
在那樣單純的面孔后,藏著多少他未察覺到的秘密?
溟城的碼頭就在眼前,小霜沒有猶豫,跳上了最近的一條船。她回身招手:“小白,你愣著干什么,快點兒啊!”
王小白磨磨蹭蹭:“一定要這么著急么?能不能等明天……”
從來不生氣的小霜突然發了脾氣:“你不想和我走么?那好,你留下,我走!”
她真的轉身就走,半點兒猶豫沒有。
王小白內心翻騰,他上前拉住小霜:“你寧可離開我也要馬上走?是什么讓你這樣著急?”
小霜的面色青青白白:“沒有什么,我只是害怕。”
“有我在你身邊,你怕什么?”
“你不要再問了,你要是肯和我走,就上船來,要是不肯,我們就此別過,永世相離。”
他終走上前:“我陪你走。”
船行至河中央,兩岸渺渺。
小霜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問我?”
王小白抬起頭,半晌問出來:“你會操控牽絲木偶對么?”
她沒有否認。
“那晚門外的牽絲木偶其實是你帶回來的,因為發出聲響,你怕我生疑,所以謊稱你也是聽到動靜后出來看見的?就在那晚莊嬤嬤死了,可是我想不通,我晚上聽到你兩次敲擊墻壁的聲音,理應你沒有時間出門啊。”
“因為我在屋內做了機括。”她說,“我用絲弦綁在竹竿的一頭,另一端綁了個冰塊,冰塊融化后,竹竿會傾斜,拴在竹竿上的重物就會滑動到墻壁處進行反復撞擊,在你那邊聽起來就像是我在敲墻壁。而那時,我其實已經在莊嬤嬤回家的路上等著了。不過,莊嬤嬤不是我殺的,那晚喬天賜動了手。”
“那么,何大和老劉頭都是因你而死?”
小霜再次以沉默應對。
“為什么?你和他們有仇么?你從來沒有來過溟城,根本不可能認識他們。除非……你和筠娘有什么關系?”
“筠娘是我姐姐。”小霜的聲音不大,卻足夠令人震驚。
“我們的父母早年分開,母親帶走了我,父親則帶走了姐姐筠娘,他走以后賭性不改,欠的外債越來越多,到最后竟把姐姐賣到了溟城喬家,才會有后來那么多的不幸。他們都是讓姐姐跌入不幸的罪魁禍首,他們都該死!”
“他們是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不該是你去懲罰啊!”
“除了我,難道還有人會去追究這件事么?十年了,有人過問過么?”小霜的眼淚一下涌出來,“我們的母親死不瞑目,走之前一直記掛著姐姐的仇,我即便放棄自己,也不會放棄這個仇!”
“所以你想到用牽絲木偶殺人,所以你去了青竹鄉故意認胡師傅為干爹,讓自己成為了他第一個女性傳人。所以你在知道我要來溟城,就故意結識我親近我,并利用我掩護你?”
“不是的!”小霜抬起頭,“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但是經過后來的相處,我發現我對你是真心的。否則也不會在今日對你坦白這一切,倘若,你在知道真相后選擇離開……我不會阻攔。”
船艙內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謝謝你的坦白。”
王小白與小霜皆是一驚,回身看見喬裝的巡捕房劉探長和探員從船艙內鉆出來。
“本來我們查出你是新源鄉出來的,就覺得很巧合,正想找你了解更多情況,卻發現你想跑路,于是我們料到你要走水路,便先你一步埋伏在船上,可巧你都交待了,也省了我們很多事,走吧,船已經掉頭,和我們回巡捕房吧。”
“小霜她雖然犯了大錯,但希望能考慮她是為了筠娘,也算情有可原。”王小白懇求道。
“法不容情。”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小霜退到船邊,她開始笑,像初春的花朵,釋然而淡泊,“姐姐走了,媽媽也走了,我也為她們做了我能做的,已無憾了。”她看向王小白,有些悵然地,“我也走了,你多保重。”
她突然返身躍入水中,義無反顧,她放棄了他,這一段過往,像空空蕩蕩的行旅,甚至連最后的眼淚都沒有,去成全愛情的最初和最后。
岸邊的花都開了,曼殊沙華特有的紅,是告別,是送行,是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