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都困在同一個自欺的繭房里:寧肯承受愛人的背叛,也不愿直面永恒的失去。可命運早已用血色朱筆寫就答案,在生離與死別之間,原來后者才是慈悲。
1.
在清醒和混沌之間掙扎了數周,終還是走進了康寧醫院的門診大廳。就算要墜入無盡黑暗,也要在徹底沉淪前看清自己的靈魂裂痕——到底是心魔作祟,還是這副皮囊先背叛了自己。
攥著四樓取來的候診號,把自己牢牢按在精神科診室外的鐵椅子上。前頭兩米坐著對母女,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后背繃得筆直,臉繃得像結了冰。整個候診區的人都在刷手機打發時間,唯她雙手疊在膝蓋上,指甲在虎口掐出一排月牙印。我緊繃的神經就像開了全頻道掃描,空氣里每個細微顫動都被放大成危險信號。這種病態的敏感倒讓我莫名安心——若是現在發生地震,我準能第一個聞到硫化氫味沖出去。誰能想到唯一逃生的竟是一個目光遲滯的神經科患者呢,命運這出荒誕劇總在現實里上演。
電子叫號器突然尖叫起來,診室鐵門哐當打開。蜷在塑料椅上的女孩像受驚兔子猛地彈起,中年婦女影子似的黏上去,我才明白她們是綁在一塊的就診組合——八成是媽媽帶發病的閨女來看病。可剛才半小時里,當媽的全程泡在手機里,指甲在屏幕上劃得沙沙響,活像被吸進了異世界。
墨綠色的診室門上嵌著藍底標語牌,“請隨手關門,保護患者隱私”的宋體字在冷光燈下泛著釉色。隔音門把里外切成兩個世界,只有中年婦女沙啞的嗓子像生銹鐵釘扎出來:“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每個字都帶著毛邊,那種埋怨的調調和當年我母親訓我時一模一樣。
我這輩子最拿手的就是哭。別人家孩子學走路時,我躺在藍印花布枕頭上練掉眼淚;小伙伴滿巷子追風箏時,我只會腫著哭紅的眼睛看蜘蛛網把陽光割成碎片。和普通孩子不同,我總像沒骨頭似的癱著,任眼淚順著太陽穴流進頭發里,在枕頭上畫地圖。那些咸津津的眼淚到下午就結成鹽粒,母親拆洗被褥時總要拿指甲摳半天,肥皂泡裹著亮晶晶的傷心事順著洗衣水漂走。長大梳頭才發現后腦勺扁得像壓扁的湯圓——都是這些年躺著哭出來的形狀。每個深夜我等啊等,等不來母親掖被角的手,只有月光親吻我濕漉漉的鬢角。
弟弟出生那年,父親完成“傳宗接代”任務就拎著包去了深圳。他帆布包蹭過門框時,震落了窗臺上落灰的藥瓶。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住在朝北的筒子樓,鐵絲上永遠滴著尿布,把水泥地蝕出蜂窩煤似的坑。我總在弟弟的搖籃邊打轉,看他皺巴巴的小臉怎么被母愛滋養得水靈,眼巴巴等著母親抱完他能分我點溫存。可當她哼著搖籃曲轉身時,發梢掃過我眼睛,卻從不為我停留。最后我只能躲進掉漆的樟木衣柜,讓樟腦丸的嗆味混著眼淚滲進木頭縫,聽著門外母親哄弟弟的拍子聲——那節奏多像小時候她給我搖撥浪鼓的動靜,只是鼓面上畫的胖娃娃,早就鎖進蒙灰的衣柜里了。
如今每逢春節,父母都要裹挾著我回鄉探親,在我心頭堆積起鉛灰色的云層。抗拒的酸楚在喉頭結成硬塊,稍不留神就要化作滾燙的巖漿噴涌。違逆父母便成不孝忤逆,順從心意又淪為自困囚徒——那些被喚作爺爺奶奶的陌生人,于我不過是童年相冊里褪色的剪影,說是厭惡也不為過。
榆錢葉打著旋落在天井時,我總盯著布鞋上繡著的并蒂蓮發怔。弟弟趿著露趾的膠鞋在石板上蹦跶,爺爺捧著弟弟的腳底板,皺紋里淌著蜜糖似的笑:“我的大孫真棒,這鐵腳板能把門檻踏平咯!”我鞋尖碾著青苔轉圈,簇新的絨面沾了露水愈發鮮亮。灶膛爆開的栗子噼啪作響,驚得我躲進西廂房,將田字格本上的“優”字描得洇透了紙背。
月考分數像串糖葫蘆紅得晃眼,我攥著卷子往正屋跑。穿堂風掀起泛黃的試卷,爺爺的茶碗蓋當啷敲在硯臺上:“進位題都能算錯數?”我盯著窗欞上晃悠的蛛網:“年級前十......”話未說完,煙桿磕在太師椅上火星四濺:“等你弟升了四年級,次次都能抱回雙料狀元!”檐角銅鈴叮咚搖晃,震得我指節發白,98分的墨跡在汗漬里洇成墨梅。
槐花落盡的午后,弟弟的期中成績成了懸在梁上的秤砣。剛撩起藍布門簾,便見爺爺托著弟弟轉圈,枯枝似的手臂掄出金燦燦的弧光。奶奶手忙腳亂疊起成績單,紙角在毛線兜里支棱出慌張的棱角。次晨石板路叮當脆響,寶藍鳳凰車架鍍著朝陽——那輛我蘸著月光在窗紙上勾勒過百遍的單車,此刻輻條正銀亮亮地切割光影。弟弟蹬著車繞古井轉圈,車鈴驚散覓食的灰鴿,我卻聽見胸腔里咯吱作響,似有齒輪永遠卡在了鳳凰牌燙金的銘牌縫里。
記得那個溽熱的午后,我正在槐樹下與伙伴們跳皮筋,母親突然掀開竹簾厲聲喝住我:“都快十歲的人了,別成天瘋跑!有空就盯著你弟功課,瞅瞅他卷子上那些紅叉——五十八分的算術題,丟不丟人!”
我捏著磨破的橡皮筋在日頭底下發怔。那個能把《三字經》倒背如流的“神童”,即便考出滿紙荒唐,依然能收獲全家人端糖水賠笑臉的溫言哄勸,甚至騎上了我趴在櫥窗前看過十八回的寶藍色鳳凰牌自行車。直到多年后在縫紉機咔嗒聲里補弟弟的襯衫時,那個答案才像頂針扎進指腹般刺痛——答案簡單得殘忍:不過我是一個丫頭片子!
十三歲生日那晚,我在枕巾上咬出了月亮形的牙印。巷口雜貨鋪王叔家新添的男嬰晝夜啼哭,我竟在哭聲中滋長出尖銳的敵意。我憎惡鄰居搭訕時哥哥們下意識擋在我身前的影子,憎惡語文老師念《少年中國說》時刻意跳過“乳虎嘯谷”的神態,最恨公交車急剎時男生們故作紳士的攙扶——他們潮濕的掌心分明烙著“第二性”的鋼印。鏡子里的月事帶在晨光中泛著猩紅,我仿佛聽到產婆那句“是個丫頭”,忽然驚覺自己連啼哭都要仰人鼻息。
門診電子呼號機機械的播報聲第三次刺破診室外的死寂,將我拽出黏稠的記憶漩渦。
消毒水氣味里,溫雅的女醫生將聽診器焐熱才貼上我胸口。她鏡片后的目光像羽毛輕掃過我的眼瞼:“詳細說說?”
“整夜睜眼等天亮,想死。”喉結滾了滾,我吐出被褥里反復熨燙過的答案。
醫生的手懸在鍵盤上方:“持續多久了?”
“自五月...”尾音突然卡在氣管里,“自從她消失。”
“分手了?”
“她死了...是自殺!”診室白熾燈管突然嗡嗡作響,我盯著自己指甲縫里的月牙,“那天本該去選訂婚戒指。”
醫生修長的手指移出鍵盤,摘下眼鏡輕揉眉心,金屬鏡架折射出我扭曲的倒影:“怎么會......”
“監控顯示她最后走進城中村自建樓,和一個陌生男孩。”喉頭涌起鐵銹味,“警察破門時,滿地暈車藥錫箔,兩盆炭火還泛著猩紅余燼——就像我們去年在富士山下見過的楓葉。”
淚水決堤般砸在鋼制病歷夾上,濺起細小漣漪。醫生推來紙巾盒時,我看見她白大褂袖口沾著前個病人的頭皮屑:“所以你們原本打算......”
“去冰島登記。”我撫過無名指根虛無的戒痕,“兩個女生要合法結婚,總要逃到世界盡頭。”
鍵盤敲擊聲驟停。“實施過自殘行為嗎?”
“只是反復夢見自己沉在浴缸里。”我勾起嘴角,瞥見窗臺枯萎的綠蘿,“水面浮著我們的結婚請柬。”
醫生青筋微凸的手背停頓在回車鍵上。當打印機吐出住院單時,我盯著診斷書上“持續性復雜喪痛障礙”的字樣,突然想起那個暴雨夜——我們蜷在漏雨的閣樓,用體溫烘干彼此被淋濕的彩虹旗。
?
歸來途中,我顫抖著展開診斷書,紙頁在指間沙沙作響。“重度抑郁”四個鉛字被反復咀嚼,仍品不出答案——是靈魂在軀殼里碎裂,還是神經突觸背叛了意志?血痂凝結的舊創口被強行剖開,換取這紙判決的代價,竟是再度撕裂結痂的疼痛!診室里傾吐的往事其實浸著虛妄。警察拉起的警戒線后,每一幀畫面都在記憶里泛著毛邊:母親的雙臂如鐵箍般禁錮住我的軀干,十指深深掐入我的后腰。她帶著哭腔的勸說混著熱淚滴落在我肩頭:“戶籍本上你們終究不是一家人,結案前你連進停尸間的資格都沒有啊。那間屋子——”她突然劇烈哽咽,“所有縫隙都被黑膠帶封死,兩盆炭火持續釋放著高溫,天又這么熱,幾十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的皮膚...他們的五官...早就...你若是見了,心會被活活撕碎的。”多荒謬的悖論啊,兩千多個晨昏相擁的溫度,竟抵不過戶口本上缺失的墨痕,最終連哀悼都成了逾矩的奢望!我闔眼,任淚痕在臉頰上蜿蜒成河。
事發第三日,我在微信對話框里看到宋月明的消息浮上來。他發來的語音帶著電流雜音,嗓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但卻平靜的看不到一絲波瀾:“姐走得太突然,可這是她選的路。法醫在遺體上反復取證,生前沒有性侵痕跡。”最后那句像枚公章,哐當蓋在死亡證明上。
這番話像根細刺扎進我耳膜。親姐姐躺在太平間,他倒用哄孩子的語氣寬慰外人。可當“無性行為”四個字在耳鼓上灼燒時,酸澀與憤怒突然在胃里翻攪——原來要脫褲子才算背叛?那她凌晨兩點撤回的消息算什么?他們共用的網易云歌單又算什么?
手機突然在掌心發燙,陳東的名字從網絡深處浮出。那個微信頭像六年未換的男人,毒蛇般盤踞在她聊天列表頂端。
指節攥得發白,屏幕裂紋割碎了花花的置頂對話框。原來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潘多拉魔盒的鎖孔。我要親手撕開她藏在骨灰里的秘密,把那些未讀的、撤回的、刪除的聊天記錄,從奈何橋那頭拽回來。
路過小區花店時,櫥窗里幾支百合驀然撞入眼簾。雪青花瓣裹著霜色脈絡,在喧囂的空氣里凝成冰花般的靜寂。記憶突然倒帶回五月初的黃昏,宋蓮花晃著奶茶突然駐足:“寶,生日想要什么禮物呀?”
初夏的風卷起她新燙的栗色發尾,我望著街角花店門前堆疊的百合花桶,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就這個吧。”
“百合?”她虎牙咬住下唇,眼尾漾開星子般的光,“原來我們小壽星要這個呀......”拖長的尾音在暮色里打著旋兒。
“宋蓮花你笑得好狡黠!”我伸手去捏她泛紅的臉頰。高中時她總嫌本名俗氣,直到我告白那天用野姜花編了花環——從此“花花”便成了獨屬于我的秘密代號,如同五月在玻璃紙里蔫掉的百合,永遠封存在二十三歲的晨霧中。
“再也不要理你了!總拿我的虎牙取笑,當初就該拔掉的!”她踩著碎步追上來,纖指精準掐住我腰間軟肉,柳眉倒豎甩開我的手疾步向前,羊皮小靴在石板路上叩出清脆的聲響。
“天地良心!我們大花花的笑靨可是人間絕色。”我慌忙攥住她手腕,指腹輕撫她微鼓的腮幫,“這對小月亮似的虎牙多靈啊,像初春枝頭綻開的兩瓣玉蘭。要真拔了,我可要抱著牙模哭上三天三夜。”
花花突然破功笑出聲,睫羽沾著細碎流光,“呆子!”溫熱的發絲隨著她偏頭的動作掃過我頸側。明明比我高出兩指,卻總愛將鬢角抵在我肩窩。我望著她微微弓起的脊背,卻總在并肩時無意識踮起腳跟——就像此刻,夏陽透過梧桐葉在我們交疊的影子里撒下點點金箔。
? ? ? 生日當天花花如約送了百合,裝在銀色的玻璃紙中,四周被血紅的玫瑰簇擁著。印花玻璃紙裹著玫瑰斜倚在百合邊緣,暗紅花瓣蜷曲如凝血,花莖在重壓下折出淺青瘀痕。拆解緞帶時被尖刺戳破虎口,血珠順著浮雕玻璃瓶的螺紋蜿蜒,在清水里暈成游動的珊瑚蟲。她是第三天走的,走得無聲無息,像晨霧消散在陽光下。我捧著那束玫瑰,指尖殘留著她的溫度,卻再也無法觸及她的笑顏。花瓣在指尖碎裂,如同我們斷裂的時光。
遵照父母要求撤回深圳那日,打包箱吞噬了所有雙人份的生活痕跡。撕扯封箱帶的裂帛聲中,情侶馬克杯的釉面在泡沫紙里泛著冷光。最終帶走的化妝包在母親整理衣櫥的日子里悄然風化,連未拆封的粉底液都蒸發在我毫無知覺的歲月里。
十天后用備用鑰匙擰開舊居門鎖,正午陽光在剝落墻皮上切割出幾何光斑。折疊床收攏后留下的矩形印記正在發霉,而餐桌中央那捧玫瑰已褪成褐紫色,腐爛的花瓣黏在桌布的褶皺里,如同干涸的靜脈血。原想尋個孤島般的角落痛哭整夜,打撈時光褶皺里的珍珠,卻先踩碎了滿徑褪色的花瓣。
居家辦公的歲月里,父母的筆記本電腦在客廳架起瞭望哨,四枚瞳孔像安檢儀般交替掃描。當我蜷縮在浴缸邊緣醞釀嗚咽,玻璃門便響起催命的叩擊聲。少年時代他們用鐵絲網圈禁我與異性的影子,可那日花花與我親吻時染在臉頰的桃紅,分明在母親眼底漾成了安心的漣漪。六年相擁的溫度里,我們共用過的羊毛毯懸掛在飄窗,她撣塵時總伴著松快的輕哼。此刻從她喉間滾落的“病態”冰雹,何嘗不是歲月發酵的另一種酸澀?
花花那部磨砂黑手機是拿我淘汰的華碩游戲本跟宋月明換的。當我第二回輸入自己生辰數字時,鎖屏界面的熒光突然開始流動——拇指懸在Home鍵上方半厘米處,竟感覺耳膜隨著呼吸微微鼓脹。
休眠半月的設備在掌心輕顫,藍光刺破凌晨四點的黑暗。QQ圖標剛跳上通知欄,消息紅點便炸開成血色煙花:
02:49陳東:寶貝,在嗎?
03:02陳東:對話框的“對方正在輸入“閃爍了317秒
03:07陳東:我想你了!
03:33陳東:視頻通話請求已取消
03:41陳東:語音通話未接通
......
這些刻著時間戳的訊息在聊天界面列隊墜落,當指尖抵住屏幕向下滑動時,歷史記錄如同被初雪覆蓋的荒原,只剩零星幾處“消息已撤回”的凹陷足跡。
胸腔里像灌了鉛,那些年你替我拂去肩頭塵埃的溫柔,生病時煨在砂鍋里的白粥,難道都是排練好的戲碼?既然劇本爛尾了,就由我來續寫終章。
說不清是怨氣在灼燒喉管,還是執念推著手指按下發送鍵:
在呢,你在做什么?這段時間出差一直很忙沒顧上,對不起哈!
陳東:
我一直在等你,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我:
怎么會呢,又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
陳東:
是啊,這么多年還是這次你回消息最遲。
我:
嗯,確實很忙。對了,考考你哈,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陳東:
2015年2月14啊,這我怎么可能會忘記,五年前的情人節那天!
我喉頭仿佛被什么哽住。那段記憶倏地浮現——五年前,我和她正值高二。梧桐葉篩落的細碎光影里,總藏著我們心照不宣的偷瞥。
可分明記得!高一那年梅雨季,我們在教室里粉筆灰紛紛揚揚的午后,指尖發顫地交換了信箋。泛黃紙頁上工工整整謄寫著的情詩,至今仍壓在檀木匣底層。
宋蓮花初搬入宿舍時,像一株獨自生長的含羞草。她總穿著褪色碎花襯衫配闊腿牛仔褲,下頜線條總是繃得緊緊的,課間常抱著帆布書包往樓下跑。我注意到她帆布鞋側邊沾著食堂后門的青苔,猜想她又去找堂姐避開發燙的人際往來。好在同寢姑娘們是團暖烘烘的火焰,下課鈴響便挽著手臂去小賣部,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裹挾著她融入群體。
真正與她推開心扉,是在暮春某個梧桐葉沙沙作響的午后。我們偶然撞見彼此藏在教科書下的耽美小說——那些泛著油墨香氣的秘密里,少年們眼尾的淚痣與交握的十指,瞬間點燃了青春期少女的共鳴。原來她書包內側袋總別著兩支熒光筆,是為給心儀的CP畫情緒分鏡。少女的友誼往往始于某個隱秘的切口,當話題的絲線自然將我們纏繞成親密伙伴,走廊盡頭飄落的玉蘭花瓣都成了耽美劇場的幕布。
相處漸深,我逐漸觸摸到她骨子里的溫柔質地。她總像株向陽而生的藤蔓,將旁人的情緒脈絡妥帖纏繞進自己的枝葉間,待我尤甚。教學樓的青灰臺階上,樓道轉角處她總搶先拎走我手中的重物;食堂窗口前她會用紙巾細細擦拭我餐盤的邊緣;晨光漫進宿舍時若見我洗漱未歸,鐵架床上便會綻放出方棱棱的豆腐塊被子。這份熨帖起初如滾茶燙喉,時日流轉竟釀成溫粥,不知不覺間,依賴的根系已悄然攀附心墻。
某夜她將往事攤在月光下晾曬。父母的婚姻早已裂成兩片不相交的拼圖,自初中便各自蜷縮在家的對角線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弟弟身上。她數著年輪生長,生辰的燭火從未點亮過記憶的暗角,而弟弟生日時客廳總會堆滿簇新的禮盒,閃著金屬冷光的手機與山地車鏈條的銀輝刺痛瞳孔。她把自己活成透明的存在,連渴望都折疊成方寸大小,偶爾鼓足勇氣展開,卻總被現實的橡皮擦抹去痕跡,最終還要替那擦痕描補合理的紋路——懂事得近乎自傷。
蟬鳴聒噪的午后,我們在被陽光曬得溫熱的樓梯轉角嬉鬧。指尖掠過斑駁的石灰墻,細碎的腳步聲與說笑聲在回字形天井里蕩出漣漪。當尖銳的預備鈴刺破空氣時,她突然攥住我慌亂擺動的手腕——少女掌心溫軟的云朵驀然降落,電流般的酥麻感從指尖竄上后頸,驚起脊背細密的戰栗,連發梢都沾滿春日融雪般顫巍巍的歡愉。梧桐葉篩落的碎金晃過我發燙的耳尖,胸腔里那只橫沖直撞的鹿,在十指交扣的瞬間撞碎了盛夏的蟬蛻。
我總在梧桐道第三塊地磚的裂縫里,悄悄埋藏對這份情誼的珍重。可她贈予的星火太明亮,總灼得我眼底泛起酸澀的霧——當她與旁人笑出酒窩時,那種霧氣會凝結成冰棱,刺得我倉皇后退,又在深夜化作候鳥遷徙般的思念。指尖殘留的余溫是纏繞的藤蔓,總在刻意疏離的第五個黃昏驟然收緊,誘使我再度墜入那個循環:她揚起手腕時飄動的發梢,指節相觸時共振的脈搏,以及每次假裝不經意觸碰她小指時,舌尖泛起的青梅汁液般的酸甜。
春溪般歡暢的日子轉瞬即逝,寒風開始蠶食秋意時,寢室的姑娘們像越冬的鳥雀般兩兩依偎。宋蓮花睫毛上凝著細霜找我商量同榻共枕時,我盯著她凍紅的指節,胸腔里翻涌的蝴蝶幾乎要撞碎肋骨。那些在牽手時蘇醒的帶電神經,若整夜浸泡在她的梔子香里,怕是會熔成滾燙的銀河。當我用顫抖的拒絕筑起堤壩,卻親眼見她和宿舍長裹進同一床錦被,心肺炸裂成千萬片冰渣——她們相似的薄荷色圍巾纏繞的樣子,像極了我抽屜里那對再也湊不成雙的琉璃耳墜。
月光在窗欞上結出霜花那夜,我蜷縮成胎兒的姿勢,終于明白暗潮洶涌的占有欲不過是枯葉墜入深潭。我們之間懸著太多未曾說破的晨霧,連質問都顯得僭越。
從此走廊相遇時我化作刺猬豎起尖刺,卻在轉身剎那瞥見她眼底的暮色。她欲言又止的唇是未寄出的信箋,而我在嬉鬧聲里將真心切成薄片。或許我們本該是兩株隔墻生長的忍冬藤,那些在深夜啃噬骨髓的依賴,正被理智的鈍刀凌遲成恰好的距離。
平靜的日常不過維持了旬日,她便與宿舍長分道揚鑣。每到人聲鼎沸的宿舍茶話會,總要繪聲繪色地數落對方:蠶絲被總被踹到床腳的睡姿,午夜驟然響起的布料窸窣聲。每句話尾音未落,眼波便化作銀魚游弋至我眼底,仿佛特意將心事裹在玩笑的糖紙里遞給我拆,眼尾卻浸著蜜糖般的期待。我蜷在書桌角落,突然意識到那些藏在日記本折角里的情愫,早被這雙眼睛看得通透明亮。
指節無意識摩挲著溫熱的馬克杯,某種暗潮突然在胸腔翻涌——原來當秘密被洞悉時,心跳竟會像冰川下的暗河悄然解凍,汩汩滲出甘甜的泉水。
當再次收到同榻邀約,我褪去所有矜持的殼。夜色漫上窗欞時,脊背繃成待彈奏的琴弦,她溫熱的吐息忽然掠過耳畔:“想抱著月亮入眠。”未等我應答,檀香味的手臂已環成柔軟的繭。冷白月光里,我分明是跌入天鵝絨暖爐的雪,每一寸骨骼都在歡欣地消融,血管里奔涌的何止是血,分明是汩汩奔流的春水。意識沉入黑甜鄉的剎那,惟愿此刻能被命運熔鑄成永恒琥珀。
那些夜晚我們總蜷縮在月光浸透的被窩里,呼吸纏著呼吸交換心事。她將溫熱的耳語種進我耳蝸,說唯獨與我同眠時才會萌生擁抱的沖動,說我是星辰遺落人間的碎片。我被她用糖霜編織的情網縛住,心甘情愿溺斃在琥珀色的漩渦里。我們枕著彼此的脈搏漫談,從北極光聊到海底珊瑚,直到話題忽然墜落在初吻的露臺上。她像揣著蜜罐的狐貍,循循誘導說男孩子的唇是未熟的青梅,澀得會弄皺回憶,倒不如讓月光見證兩個女孩的初吻,讓柔軟的碰觸成為對抗未來的護身符。
她的尾音染著魔咒的金粉,我恍惚看見真理在睫毛上搖晃。當我問及她屬意的對象時,她指尖的星光突然墜進我瞳孔:“當然是你呀。”這五個字像冰糖葫蘆的脆殼在腦際炸裂,甜漿裹著山楂的酸涌向喉頭。她繼續用月光紡線編織陷阱,說這將是兩朵梔子同時綻放的初夜。我明知是蠱卻甘愿飲鴆,任矜持的蠶繭被她的吐息層層剝開。
黑暗成了天鵝絨幕布,她顫抖的陰影覆上來時,我聽見銀河在靜脈里流淌。那觸碰像蝴蝶斂翅棲落花瓣般的輕盈,卻讓整個宇宙坍縮成唇間一粒星塵。當溫軟輾轉的剎那,我忽然懂得躺在初融的溪水里聽碎冰碰撞青石的震顫,每一簇神經末梢都在吟唱冰層開裂的春謠。
她問感受時的氣音沾著露水,我故意說像含了口薄荷味的霧氣。她不服氣地數落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用櫻花瓣的力度反復蓋章確認。直到胸腔里的蝴蝶群即將破繭,我才借口透不過氣,牽著她逃往晾著星子的陽臺。
夜風把心跳譜成月光奏鳴曲,我握緊她沁汗的掌心鄭重起誓。她突然把我揉進薰衣草香的懷抱,用比嘆息更輕的吻封存誓言。黑暗中滾落的珍珠墜入她發間,成為只有月亮知曉的契約鈐印。兩個星系的塵埃在此刻相撞,凝結成穿越光年的琥珀,將永遠封存著少女們交疊的剪影。
晨曦漫過教室窗欞時,我們的指尖已悄然扣成藤蔓纏繞的姿勢,暮色將玻璃窗染成蜜色,相疊的掌紋早沁出薄汗,卻像兩株吸飽陽光的植物,根系在課桌下暗自瘋長。老師因我們異于往常的舉動而按捺不住好奇,接二連三投來探詢的目光。青石板路上浮動的銀杏葉記錄著共生般的步伐。當月光浸透宿舍紗帳,她的臂彎化作溫熱搖籃,我蜷成初生貓兒的形態,聽她鎖骨處潮汐般起伏的呼吸聲漫過耳際。
她總用鼻尖輕蹭我發旋,說睫毛投落的陰影像蝶翼掃過月色。指腹摩挲我手背時會突然怔住,恍若觸碰云絮織就的絲綢。某個起風的傍晚,她把我圍巾攏成柔軟的繭,聲音裹著白桃與鈴蘭的香氣:“你呵出的白霧都帶著甜味呢”,說罷便用掌心接住我羞赧泛起的緋色,如同捧住一朵將開未開的薔薇。
她總將我的校服浸泡在泡沫里反復揉搓,高中三年的衣物幾乎都被她包攬。我常局促推拒,終究抵不過她溫軟的堅持。那雙生繭的手總想替我擋住所有風霜,連洗衣粉的堿性都不愿讓我觸碰。
我總在搓衣板的水花聲里溜去操場與女生談笑,留她獨守水房。直到某日瞥見她垂首擰衣服時睫毛上懸著水珠,才驚覺自己把最珍貴的情意晾在空蕩蕩的洗衣房。愧疚感如潮水漫過心臟,從此每個洗衣的黃昏,我都執意與她并排蹲在搪瓷盆前,讓肥皂泡裹著悄悄話在暮色里輕輕呢喃。可惜被寵溺浸潤的青春終究失了分寸,原本粗枝大葉的性子,最后竟生出幾分恃寵而驕的脾性。
我與宋蓮花攜手走過數載春秋,雖未歷經生死劫難,卻也在風雨中共同跋涉過一段長路。
她父親酗酒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每當玻璃酒瓶叮當墜地,她便攥著我的校服衣角在路燈下瑟縮。我們踩著晨曦的露珠上學,枕著蟬鳴在閣樓分享冰鎮汽水,連寒暑假期都形影不離。她家斑駁的防盜門后藏著我們太多秘密——父親醉倒的鼾聲里,兩個少女在舊沙發蜷成互相依偎的繭。
宋蓮花的堂姐住在同棟樓的七層,常帶著烘焙的曲奇來串門。某個蟬聲燥熱的午后,堂姐倚著門框問她:“連男孩子的手都沒牽過,怎知自己取向?”玻璃杯壁凝結的水珠正沿著宋蓮花指尖墜落,她轉頭望向我時,睫毛在臉頰投下顫動的陰影。
那句“或許該試試”像塊碎玻璃扎進心里。彼時我們早已交換過帶著薄荷香氣的初吻,我怎會容許自己的戀人徘徊與他人的試探?酸澀在喉間翻涌成一句決絕的“不如分開”,她卻慌亂地拽住我的書包帶,央求隔著屏幕的虛擬嘗試。
記憶在時光里褪成泛黃的老膠片,只記得自己轉身時校服拉鏈劃出的冷光。后來她從聊天列表里消失的六十個晝夜,我數著教學樓飄落的玉蘭花瓣,直到她捧著碎屏手機來找我——屏幕里躺著與陌生男孩戛然而止的七百條對話。
如今對著日歷細數,2014年深秋的告白與2015年情人節陳東的出現,中間恰好嵌著這段被幸福淚水泡皺的插曲。
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