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牢里的說書人指著眾人,道:“我告訴你們,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早死,像唐滌生那樣,一是早瘋,像南海十三郎。”
《南海十三郎》這部電影,我聽聞已久,卻一直未看,因為曉得不是個歡樂的戲,要看需得先積攢點承受力。
直到今年四月獲悉:原班人馬以舞臺劇的形式再次登臺,于北京上海再次上演一代編劇沉浮一生的傳奇。這讓我又動起了心思,盡管我知道的時候舞臺劇已經謝幕,所幸還有一部老電影,一直留在那里,等后人去看。
電影開頭,一個說書人對眾人講述十三郎的故事。講他自幼家境殷實,聰穎頑皮、過目不忘,被送去香港上學后,對名叫Lily的美女一見鐘情,竟直接追到上海去,失蹤兩年后潦倒回鄉。
Lily自然是沒追到,十三郎雖是受了情傷,好在年輕,回鄉后悠閑度日,每日閑逛聽戲,最喜去捧名角薛覺先老板的場。
他耳尖又懂戲,聽到最后,嫌棄人家唱的劇本平仄不分,唱詞拖沓,索性自己寫了一部《寒江釣雪》奉給薛老板。
薛覺先打開一唱,立刻登門府上,懇請十三郎加入班子,為粵劇寫劇本。
金牌編劇十三郎的故事,從這里才開始。
十三郎最紅時,寫的戲唱遍省港澳,場場爆滿,哪個名角怕自己要過氣了,就跑來求十三郎寫出好戲重振風光。
大抵有才華的人,難免都有些傲氣。
十三郎忙起來,能同時口述寫三部戲,這部說完一段,再跳過去說下一部。
他文思敏捷,負責抄錄的編劇們叫苦連連,跟不上他的節奏。
十三郎多驕傲的人,直接罵:你們這群二十七流的廢物!
咦,何為二十七流?
十三郎手指一個個點過去:九流!九流!九流!加起來就是二十七流!
脾氣這么壞,性子這么傲,就算曾有人仰慕他的才華,想拜他為師,也早早斷了心思。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
這個人笑吟吟地進來,接下了抄錄的活兒,不止跟得上十三郎的節奏,還能在十三郎卡殼的時候接下詞去。
這個人,就是唐滌生。
他心志堅定,要拜十三郎為師,成一代名編劇。
十三郎揮揮手:你去給我倒杯茶。
唐滌生喜滋滋地倒了來,脫口叫:師父!
下一秒,十三郎朝杯子里吐了口口水:你把這喝了,我就收你為徒。
唐滌生面色一僵。
這哪里是收徒,這是刁難折辱。
唐滌生忍著怒氣,要喝下茶水,十三郎手及時一攔。
好貓不下崽,我連兒子都不生,怎么會收徒弟,你滾吧。
唐滌生終于爆發,你個神經病!將來我一定比你厲害!你等著!
十三郎被罵了,反而笑了起來,收下了這個徒弟。
唐滌生拜他為師,自然模仿起十三郎的風格,十三郎卻道:你干嘛寫這些低級的東西,學我者生,像我者死。
他丟下一堆元曲雜劇,叫唐滌生細讀:我寫得戲用詞淺顯,是因為現在聽戲的人多是文盲,只聽得懂白話,可以后觀眾的水平,一定比今日的要高。你要走出你自己的路,寫出屬于你的戲。
戰爭爆發之后,十三郎趕唐滌生離開大陸去香港,自己要奔赴前線慰問演出。
唐滌生不肯走,十三郎不得不發揮毒舌本色,說像你這種志大才疏的人,一輩子紅不了,別壞了我的名聲,以后絕不許說是跟我學的編劇,三腳貓!
唐滌生忿忿離去。
十三郎漠然地看著他的背影,道:阿唐前途無量,跟著我沒好處,說實話,我不配做他的師父。
十三郎收下唐滌生時,說我只年長你七歲,別叫師父,喊我一聲大哥。
他始終不肯承認是唐滌生的師父。
紅極一時的十三郎,恃才傲物,絕不妥協低頭,戰時美女們白花花的大腿舞,比他的精忠報國戲受歡迎得多,他不滿這些靡靡之音飄在戰場上,怒打對方編劇,遂在圈內留下了個任意打人的兇暴惡名。
旺時太傲,自然招了許多人不滿,惡名一出,無人再請他去寫戲。
曾經要三請四邀才肯動筆的十三郎,坐上冷板凳。
可都這么潦倒了,卻還是一身傲氣不減,死都不肯低頭。
有人叫他寫戲,寫個猩猩強暴村女,村女生下兒子,后來兒子劈山救母。十三郎冷笑:禽獸版寶蓮燈?他筆頭一揮,改成了村女力拒猩猩,一同對抗狒狒侵略的抗戰戲,被班主掃地出門。
侄女好不容易給他找了個寫電影劇本的活,他看樣片時,發現自己寫的悲劇人物死后被導演來了個復活大團圓。十三郎暴跳如雷:編導演,編劇在前!誰敢改我的戲!我燒了你的底片!于是又被暴打一頓趕出門去。
他已經倒霉到了姥姥家,卻在這時重遇初戀女神Lily,Lily依然美貌光鮮,看著十三郎的眼神猶如看著乞丐——此時的十三郎,本也就淪落成乞丐。
受了刺激的十三郎,念叨著為何要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偏偏遇見你,神經恍惚地從火車上縱身跳下——
摔成了半瘋半傻。
他瘋瘋癲癲流落街頭,臭氣熏天神厭鬼棄,誰也不會把他和當年那個一身長衫風度翩翩的玉面才子聯系到一起。
舊友薛老板好不容易找到他,要接他回去照顧,十三郎瘋哈哈地笑: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我不知有多暢快。舊友沒辦法,只得交代幾家茶館,見到十三郎,便容他進去喝杯茶。
他在茶館里重遇見了唐滌生。
他正沖痰盂里吐痰,撓著癢癢,茶館老板遞過來一本曲譜:里面的貴客說了,你填不出這曲子,就自動乖乖滾蛋。
十三郎嗤笑:蕉窗夜雨?拿古曲考我?老子背工尺譜時,你還在穿開襠褲哪!
“相見若似夢,自從別去匆匆,此刻再相逢,咫尺隔萬重……”
十三郎唱著唱著,突然一怔。
一道屏風后,有人接著他的唱詞,唱了起來:“我再見恩師心中百般痛,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
江中雪,淚影兩朦朧,辜負伯牙琴,你莫個難自控。
知音再復尋,俗世才未眾。
十三郎拔腳要跑:桌子我讓給他了,再見!
唐滌生從屏風后跳出,一把抓住他胳膊:師父!
家人說不動他,薛覺先留不住他,只有唐滌生,讓十三郎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
一杯茶水奉上:師父,我們再一起寫戲吧。
十三郎捧杯的手發顫,想起當年唐滌生苦苦求他收己為徒,他接過拜師茶欣然喝下:我們君子之交,就憑這一杯茶。
君子之交,清茶足以。
當天晚上,十三郎洗了澡,換了干凈衣裳,高高興興地去給唐滌生的新戲捧場。
躺在擔架上,戴著氧氣罩的唐滌生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十三郎撥開人群想追上去:阿唐!阿唐!阿唐!
警察攔住了他,他叫:我是他師父啊!
《再世紅梅記》首演當夜,唐滌生突發心臟病死亡,年僅四十二歲。
一對天才編劇,徒弟早死,師父徹底成瘋。
再后來的事沒什么好講了,一個瘋乞丐,茍延殘喘活到七十四歲,雙足赤裸,僵死街頭。
說書人說完故事,有人問他,你同南海十三郎什么關系?
哪有什么關系呢?
一個潦倒編劇講另一個潦倒編劇的故事罷了。
《南海十三郎》的原作和編劇,是曾寫過《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杜國威。他和導演高志森合作過許多歡樂輕松的搞笑片,卻又一起研磨出了《南海十三郎》。
這不是能讓人放松的電影,它會讓每一個編劇都心有戚戚如鯁在喉。
可它偏偏在片尾打上一行大字:
獻給全港編劇共勉
風華正茂時,唐滌生站在十三郎身邊,望著臺上咿呀,說:師父你寫的戲真好啊,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名編劇。
十三郎笑他:你為什么老是想成名啊?
唐滌生的眼睛霎時明亮: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有人會記得那些黃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過眼云煙,可是一個好的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做文章有價。
十三郎一撇嘴:自大狂。
唐滌生的劇作《紫釵記》中,有這樣一段唱詞:
“攜書劍,滯京華。路有招賢黃榜掛,飄零空負蓋世才華。老儒生,滿腹牢騷話。科科落第居人下,處處長賒酒飯茶。問何日文章有價?混龍蛇,難分真與假。一俟秋闈經試罷,觀燈鬧酒度韶華,愿不負十年窗下。”
愿不負十年窗下。
文章有價。
獻給所有寫故事的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