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生端詳著手機,微信里面是一條不那么曖昧卻也不那么嚴肅的信息:你相信世上有所謂的愛情嗎?
這已經是三天前的一條信息了,很例外,他和蘇蘇之間從來沒有超過三分鐘不回微信的時候。他曾經調侃自己說,微信真是一條拴狗鏈子,自己和身邊的人總是被牢牢拴在上面。蘇蘇半嗔半怒地問他,是不是變著法兒的罵人。“你們記者啊,板著臉罵人,罵得一本正經,罵得義正辭嚴。可是,你們相信自己說的那些話嗎?”就在問完這句之后,蘇蘇緊接著就發過來那條:“你相信世上有所謂的愛情嗎?”
有嗎?
李信生三天以來就像中了魔咒一樣,時不時就追問一下自己。他扭頭看看書房,里面的燈還亮著,康美麗端坐在桌前,專注地敲著鍵盤。自從去了趟北京,從潘家園淘回一本所謂的孤本史志以后,她就像中了邪一樣,不停地在里面找線索、找靈感,要寫一本關于走西口的非虛構作品。這本史志無頭無尾,煙熏火燎,看著倒像是真的,可是,誰知道呢,現今這世道,有幾樣是真的、靠譜的?李信生調侃康美麗說,反正我是不相信,我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我媽是真的,連我爸是真是假,我都不敢百分之百確定。康美麗白了他一眼,說李信生你現在十足就是個流氓,不,連流氓都不如,流氓還相信自己的拳頭,你呢,你相信什么?
是啊,我相信什么呢?
在心里問了一句,李信生就不耐煩了,他不想再追問下去,一把扳過康美麗的肩頭,一只手粗暴地伸向下面,康美麗一把打開他的手,猛一下坐起,抱著被子就走向書房,從此,她就在書房定居,結婚七年來,這是頭一遭,這一住,就是半年。
門鈴響起,李信生懶得去開門,他窩在沙發上,NBA的季賽打得正歡,他端起茶幾上的啤酒喝了一口,繼續出神地盯著電視。門鈴執拗地又響起,康美麗瞅他一眼,也不動。門鈴催命一樣響起來,李信生實在坐不住了,猛站起走向門邊,一把拉開門,門外沒人,別說人,連個鬼都沒有,李信生四下端詳,心里罵了一句,正要關上門,忽然看見腳下有一個信封,他彎腰撿起來,看了看,急著回去看比賽,一把揣兜里,順手把門帶上,又窩在了沙發里。康美麗問他是誰,他沒好氣地說,鬼。康美麗也沒再理他,繼續忙著手里的事情。
比賽終于打完,李信生滿足地伸個懶腰,看看時間,媽的,已經中午一點多了,這才感覺到餓了。看看康美麗,還端坐在書房,運指如飛。李信生站起來,走到書房邊,“還吃不吃了,啊?”康美麗一副愛咋咋的神情,死死看了他半天,忽然伸出一只手。“剪刀石頭布,誰輸了誰解決吃飯問題,下館子、外賣、自己做,隨意。”
李信生贏了。
康美麗二話沒說,合上電腦,噔噔蹬出門買菜去了。
菜很好吃。
康美麗對自己的手藝從來都充滿信心,吃著吃著,她若有所思的盯著李信生看著,動也不動,李信生心里有點兒發毛,結婚好幾年了,他知道康美麗的脾氣,每當她這樣的時候,不是洞察了什么,就是要做什么決定了。果然,康美麗問他說,你那會兒開門不是說看見鬼了嗎,可以給我描述一下這個鬼長什么樣不,高矮胖瘦,男鬼女鬼?李信生悶頭猛吃幾口,一抬頭,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鬼嘛,當然長得一副鬼樣子。康美麗啪一拍筷子,說李信生,你這話說出來連鬼都不信。你好好說說,究竟是什么人。李信生也急了,和你說了真沒人,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康美麗說,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門鈴無緣無故就自己響嗎?那好,你現在再叫它響一個。
李信生當然沒辦法再叫門鈴響一次,他著急地在自己的腿上把手掌搓來搓去,這是他的習慣,一著急就這個動作。他搓到褲子口袋,一把掏出那封信,對康美麗說,這不是嗎,這不是嗎?康美麗接過信封一看,又看,再看,臉上微微吃驚的表情吸引了李信生。這是個老款的信封,最早也是解放以前的,李信生也仔細地盯著康美麗手中的信封看起來,據他的經驗來看,不像是假的,不過他也沒法確定這是真的。現在,有什么真東西?萬能的淘寶什么不賣,什么不做?這封信,誰知道是不是什么熟人朋友故意和他惡作劇。
康美麗拆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頁紙,紙色微黃,薄如蟬翼,但卻柔韌,沒有想象中的脆黃,不像現在的那些報紙雜志,有的連一年都過不了,就成了屎黃色。
信紙上是蒙古語。
這說的是什么意思?李信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康美麗的背后,康美麗白他一眼。康美麗是蒙古族,她的蒙語不錯,二十歲才開始正式接觸漢語,結果漢語也不錯。康美麗說,這是一封約定見面的信,是一位名叫塔娜的寫給一位名叫劉長有的,落款是民國22年。李信生瞪大眼睛說,民國22年?他扳著指頭算,康美麗沒好氣地摜了一句:就是1933年。李信生遮掩著尷尬,我知道啊,我只不過是想嚴密一些。康美麗沒接這茬,她繼續說,信上約定兩人要在這年秋天見面,見面的地方在康巴什的一個地方。李信生追問,什么地方?康美麗說,塔娜家的花園。李信生撇著嘴笑,這是什么鬼地方,真扯。康美麗小心翼翼地把信重新疊好,裝回信封,起身往書房走去。李信生跟在她后面,康美麗突然站定,一轉身,對著李信生一指餐桌:洗碗。
社科院的道爾吉教授揚了揚手中的信,興奮地對康美麗說,這封信,我們經過嚴格、細致、審慎地鑒定,是真的。紙質、墨跡這些,一一對應。只是,我不知道信上的內容,究竟有幾分可信度。你們康巴什發生了多大的變化,簡直是滄海桑田,要找一個大貴族家的花園,那真是讓公駱駝產奶,啞巴念經。
蘇蘇的微信又發過來了,問李信生在干什么。李信生回復她,還能干什么,吃了睡,睡了吃。蘇蘇又不無曖昧地發了一句:然后呢?李信生被這句話點著了一些什么,火苗子在他心里撲閃著,他壓下去,回了一句:沒有然后,等死。發完,丟開手機,躺在那里發呆。過了一會兒,微信又響起,又是蘇蘇發過來的,竟然是條語音,聽了聽,大概意思是說,自己剛剛研畢,在外地工作了兩年,傳媒專業,現在想回康巴什,聽說李信生是這里新聞行當的資深人士,所以想讓他引薦一下。聲音很好聽,但無法想象具體形象。這女孩的朋友圈也很獨特,沒有一般年輕人那么多的各種曬,美顏,美食。幾年也就發了那么十來八條,很清淡,從來沒有自拍什么的。不過,尾巴終究是露出來了,想讓引薦工作。李信生一瞬間覺得無聊透頂,他手指一劃,在刪除選項上猶豫了一下,又取消了。想了想,把蘇蘇設置成了信息免打擾,然后回復了她:再說吧。
康美麗興奮地和幾個閨蜜聊著,把自己的驚人發現講給她們,旁邊閨蜜的男朋友們也驚訝地瞪大眼睛,他們實在不相信這封從民國來的信竟然是真的。康美麗說,我開始也是不相信,去調小區物業的監控,很奇怪,收到信的那個時段,我們單元正好沒有人出入。大劉調侃她,你是東野圭吾看多了吧,還康巴什版的解憂雜貨店呢。康美麗揚了揚手邊的《解憂雜貨店》,回答大劉,你別說,我這幾天還真迷上了這本書呢,不過我連前三分之一還沒看完呢,總覺得這些日本作家寫得過于細膩清淡,怪不得他們國家近兩年又出來一個什么食草男階層。王新問康美麗的書寫得怎么樣了,康美麗說自從得到那本沒頭沒尾的地方史志,她是如虎添翼,對當年那段走西口大移民的歷史,枝枝節節都有了許多全新的認識。康美麗不無得意地說:“你們就等著瞧吧,我一定會寫出一本讓你們合不上嘴的書。”舒芮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搖了搖手里的轉盤:“怎么樣,老規矩,真心話?”那幾個人撇撇嘴說,真心話我們咋能玩兒過康美麗呢,她張嘴就是故事,閉嘴就是傳說,誰知道她說得是真心話還是什么。康美麗一本正經地說,哎,你們可不能污蔑我哦,哪回我說過假話,哪回你們不都是一個一個聽得眼淚汪汪。尤其是那誰,一個大男人,也能哭得稀里嘩啦。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鄭昊紅了臉,說康姐你可真討厭,哪壺不開提哪壺。康美麗哈哈笑著,也模仿鄭昊翹了個蘭花指。舒芮皺著眉頭說,行行行了,來,我開始了啊。轉盤上的指針一指,對準了康美麗,對應的選項是:如果可以選擇,你最想和在座的哪一位在一起?
康美麗吸了口氣。
舒芮詭異地笑著看她。
康美麗一指舒芮,舒芮夸張地打了個冷戰,嘴里一疊聲的咦咦咦。
康美麗把大家挨個兒指了一圈,最后,她誰都沒定:“你們幾個,不是好閨蜜,就是好哥們兒,都是熟人,下不了手。”大家哈哈大笑,說你還兔子不吃窩邊草啊。康美麗一笑,又說,可是我還真有個人選。大伙又被她嚇了一跳。康美麗說,這個人呀,離咱們很遠。大家異口同聲說,距離不是問題,快說。康美麗用手一指舒芮背對著的窗戶說,有時,我都能看到他的臉了,很清晰,就在眼前,有時,又覺得很遠,仿佛在天邊。看,他現在又來了。舒芮尖聲大叫,額前的頭發都像螞蚱的兩條觸須一樣乍起來了。咖啡館里的人都向這邊看,大伙放肆地哈哈哈大笑,唯獨舒芮,又緊張、又慚愧,又不敢回頭看,大伙笑得更歡。
康美麗止住笑,打趣舒芮說,看把我們寶寶嚇得,好了好了,我正兒八經開始我的真心話,她舉起右手宣誓,左手蓋在咖啡杯上:以拿鐵、卡布奇諾、藍山、貓屎、美式、意式、速溶、咖啡豆、咖啡粉以及世界上一切咖啡的名義起誓,下面我所說的內容,肯定是真的。大伙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她。
康美麗喝了口咖啡,說,要是可以選擇,我想和在一起的這個人啊,一定要姓劉,這個是一定的,沒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不姓劉,任他高富帥開寶馬,我也不看。大伙又插嘴,我們可不是聽你編故事啊,說真的,說真的。康美麗頓了頓,繼續說,這個人姓劉,有個富有時代特色的名字,叫劉長有。當年,他赤手空拳從家鄉出來闖蕩,他有膽有識,有擔當,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家業,這時,在一個偶爾的機會下,他遇到了我。他對我說,我們好像很早以前就見過一樣,這么親切。我當時在心里想,切,這種套路,見多了,騙誰呢。不過,我還是耐心地聽他繼續說。他說,他是從南邊的陜西上來的,逃荒逃難逃開一切,沿著黃河,溯流而上……說到這里,舒芮伸手按按康美麗的額頭,沒發燒啊,你說的這是哪朝的事啊?鄭昊打開舒芮的手,去去去,你聽康姐說。康美麗繼續說道,劉長有對我說,剛來到這里時,他心里一驚,這地方太大也太空啊,滿目荒涼,地廣人稀,只有成片的牛羊,風聲,晚上躺下,無事可干,除了數星星,就是看月亮,不知道什么地方傳過來一陣一陣的馬頭琴。有一天晚上,他躺不住了,走出自己的氈房,順著琴聲一路向前,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就聽見烏蘭木倫河水一路嘩啦啦地向前陪著自己。不知不覺間,劉長有發現自己來到了王府跟前。
“那時候,我不姓康,也不叫康美麗,我叫塔娜,是蒙古族,王爺的獨生女。”說到這里,康美麗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舒芮又嚇得一哆嗦。大伙這才醒悟,集體發出一片噓聲,紛紛搶白康美麗,嘴里沒一句實話。康美麗止住大家說,這回真不是騙大家,不過,這當然也不可能是我自己的經歷,這是民國時候的一段歷史,是我手頭正在寫的這個小說的一段內容,本來,我一直以為這真的只是我虛構的一段故事,結果,直到我這兩天得到了這封信。她說著從包里掏出信,抖了抖,并且囑咐大家傳看時要小心。信轉了一圈,又回到康美麗手中,康美麗小心翼翼地把信裝進包里,這才鄭重地說,你們說這是一個巧合嗎,我小說中的主人公名字叫劉長有,結果,這封信里面的收信人也恰好是劉長有,一字不差。你們說,這真的是巧合嗎?
坐在電視機前的李信生無聊至極,又有點兒心神不寧,他把手機反復拿起放下,刷一下朋友圈,又看一看那些平時常去的群,可惜,大家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沒人說話,靜悄悄的,好像整個手機都被蘇蘇最后的留言一錘定音了。他又把蘇蘇那行留言翻出來看,覺得留言后面有一張俏麗清純又活潑的臉在期待地看著自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復了一條:好的,哪天我們見一下再說,好嗎?發出去以后,他又覺得好像有點兒沒說清楚,立即補上一條:我是說,哪天你回來的話,就直接來我們單位找我。他把單位的名稱和詳細地址都發過去了,這才把手機扔在一邊。電視依舊開著,他也不看,起身去了康美麗的書房,書桌上放著那本攤開的史志書,他翻開來,里面有一章是記錄走西口的內容的,語焉不詳地記錄了一場災難事件,說是某年月日,從陜北進入草地的一批邊客,搭乘的木船遭遇上游洪水,全船覆滅。
就這么一條內容,平實硬朗,不帶感情色彩,他真搞不懂康美麗是如何在這樣一條石頭一樣冷硬的內容里發現什么可寫的東西的。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這個作家妻子,書沒出幾本,已經把自己搞得特別像個作家的樣子,整天和那幫寫詩寫小說的人在一起。他是真不明白,這世界上所謂的專業作家這個詞,究竟存在的意義在哪,不是只有那些修馬桶、通下水、做防水的人,一般上門服務時,才會一再強調自己是專業某某某嗎。從來沒聽說專業作家這種存在,可是,現在好像又遍地都是專業作家、專業詩人,這幫人,干些什么呢,李信生覺得他們一年到頭,就是削尖腦袋準備往獲獎的窄門里鉆。康美麗和李信生鬧別扭,分房睡,就是這番話引起的,關鍵是,說完這番宏論之后,李信生還準備和康美麗幸福地滾床單,誰知道康美麗一把打開他的手,走向書房,這一下就是六個月。這女人的心里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己又沒說什么過分的話,也不知道觸著了她哪根神經。
唉。
李信生在心里長嘆一聲之后,又想,這世上更恐怖的,又豈止是女人,女作家,尤其是那些還沒成名成家的,更恐怖。正想著,門鈴響起。他以為是康美麗回來了,就垮著臉去開門,門外是一個年輕得像孩子一樣的女孩,以至于李信生開始時以為是小區誰家的孩子一恍惚走錯了單元。女孩一開口,李信生又嚇一跳。
“李老師好,我就是蘇蘇。”
就在康美麗她們一幫人剛散的咖啡館里,李信生和蘇蘇面對面坐著。
蘇蘇有點兒調皮地微微歪著頭,看著李信生,李信生瞪著她,有點兒生氣地問她說:“不是說好了回來就去單位聯系我嗎,你怎么直接跑到我們家了。”蘇蘇笑著說:“是啊,我去你們單位了,可是今天周日啊,你不在單位啊。大哥,我們好歹也算這么長時間的微友了,不要板著臉好不。對,哪怕嘴角稍微往上翹那么一點點,對、對,幼兒園式招牌式微笑就是這樣的。”李信生終于繃不住了,他問蘇蘇喝什么。蘇蘇要了拿鐵,李信生自己點了一杯美式,他想了想,又給蘇蘇點了一份抹茶蛋糕。蘇蘇看著他的眼神里不經意間閃過一絲亮光,李信生低著頭看單子,沒留意。蘇蘇感慨地說,康巴什的咖啡館可真奢侈,感覺像我們兩的專場。李信生:“切,哪里有什么專場,估計這個點正好人少,也說不定是剛剛散了一撥,總之,不要自我感覺那么良好,世界就是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我們,也不過是趁著人家下場的歇空,自己安慰自己說‘這是我的專場’,哪里有什么專場,扯淡。”蘇蘇有點兒臉紅,她梗著脖子掩飾了一下:“李老師,那我以后能不能跟著你混,這個不是扯淡吧?”李信生看著她,點點頭。
康美麗和舒芮騎著車,一路來到千亭山的頂上,兩人并肩坐下,看著山下的風景。烏蘭木倫河在遠遠的地方像一小塊純白的石頭反著光,伊肯敖包在高處俯瞰著康巴什,敖包上的風旗隨風飄動,天空蔚藍,像一座巨大的穹廬。鄂爾多斯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就像流水一樣穿梭,離得遠,聽不到聲音。康美麗說,真像是在睜著眼睛做夢一樣,康巴什這個地方,我覺得時間在這里真的慢下來了。舒芮回應她,大家都說,以前這里可是一個偏僻的村子,還缺水,窮。有時候,還真想回到從前,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康美麗拍拍她的肩,別著急,等姐的這本書寫完了,你好好看看,就知道這地方以前的樣子了。舒芮說,猴年馬月啊,你究竟什么時候寫完啊。康美麗喃喃自語一樣,快了,快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會相遇。
走西口的邊客劉長有回到家鄉已經半年了,他剛回來時,家鄉地里的莊禾才露頭,現在已經到膝蓋了。烏蘭木倫開河時分,寒風凜冽,他立在船頭眺望家鄉的方向,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催得這樣急。他出來已經三年了,從剛開始的一窮二白到現在的小有結余,并且,因為他平時會來事,時不時打點一下王爺府里的管家仆役什么的,大伙都喜歡這個“南面上來的人。”一來二去的,就慢慢傳到王爺的耳朵里。王爺很好奇,有一天閑了,就打發手下人把他叫去。見了王爺,問長道短說了半天話,他掏出一支派克金筆,說小的見到王爺,真是祖上修來的福分,三生有幸才能見一面,王爺是大人物,見過大世面,小的沒什么好進獻給王爺的,這支筆,是小的前些天跑歸化城在文房店里看見的,掌柜的說是美國貨。這一下王爺更高興了,他那寶貝女兒前幾天剛把一支筆摔壞,正纏著他鬧。王爺當即高興起來,給他賜了座,還讓人上了茶。王爺說,你出來做買賣,平時喜好個甚。王爺問這話的意思呢,其實是覺得人家給自己送了這么件也算貴重的禮物,自已堂堂一個王爺,總得回敬點兒什么吧。雖然當時王爺的日子已經不像從前那么好過了,但瘦死的駱駝,終歸比馬大,先人留下的底仗還是有的。就說這座王府,那也是康熙年間御敕興建的,當時用的都是山西偏關一帶的匠人,那手藝,真是沒說了。別的不說,單說那磚雕的技術,在當時幾旗王爺的王府里,都是數得上的。最關鍵的是,王爺的祖上多了個心眼,修建王府時,又額外多花一筆錢,在自己的臥室下方修了一條地道,一直通到后山上。后山現在做了什么?正好是康巴什2號橋的位置。當時,王爺站在王府的門前往南眺望,可以看到東、西海子像兩顆巨大的明珠鑲嵌在遠處,冬季,海子雖然結冰,每天早上卻總能看到一層似有若無的霧氣。當時,嘎爾迪老喇嘛就對王爺說,漢人講究風水、望氣,我年輕時在榆林的白城子邊游歷,遇到過一個南面上來的人,是個陰陽,我們一起住了幾天,他也大略地和我說起過風水這門學問。憑當時他給我講的那些,我看王爺現在的王府,真的是沒說了,你看南邊,紫氣升騰,富貴之兆啊,說不定還會有什么好事上門啊。
結果,劉長有來了,還給他帶來了一支貴重的派克金筆,解了女兒每天纏著他的煩惱。王爺覺得這也是嘎爾迪喇嘛給他說的上了門的好事吧,雖然不是什么大好事,但也算事好事一小件吧,總比沒有強。這年頭,兵荒馬亂中自己能靠著圣主成吉思汗的庇佑,在這里安享王爺的日子,也屬不易了。聽說日本人已經占了東三省好幾年了,連兵強馬壯的張作霖都不是日本人的對手,還被炸死在火車上,那可是坐著自己的專列在自己的地盤上啊,太放肆了。不過王爺轉念又想,當年,自己的祖先們南征北戰,可以說所向披靡,不也沒打上日本的島嗎?這狗日的小日本。
越想越憤憤的王爺干脆不想了,他客氣地讓劉長有喝茶,一邊繼續盤算給他回贈一個什么東西才好。劉長有喝了兩盞茶,正想著要告辭時,王爺又留他。王爺說,你看,我想了這半天,也沒想出給你回贈個甚,來而不往非禮也,干脆你說吧,想要個甚。劉長有站起來抱拳躬身說,王爺的心意,小的全知道,小的心里全知道,咋敢要王爺的東西呢。王爺說不行不行,我堂堂一個王爺,說出來話是不能收回去的。劉長有說,那小的就抖膽了,王爺,小人是從南面上來的,住慣了窯洞熱炕,現在在草地,住的是蒙古包,夏秋還將就,冬春可不好頂。王爺一笑,揮揮手,我知道了,你想要一塊兒地,蓋間房子。
劉長有又深深地躬下身去。
房子就這么蓋起來了,土打壘,厚實,截風,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南面的人蓋起來的房子。打從劉長有這兒開始,王爺后來慢慢放寬了管制,跑買賣的邊客、租地種的農戶,有經濟條件的,都能在草地建房長住了。這一下,草地活起來了,人氣漸旺。
那天劉長有來拜見王爺時,塔娜在后面悄悄看見了劉長有。她第一次看到劉長有,覺得這個人身上既有農民的篤定與安穩,又有商人的謙和與干練,他干凈、溫和,雙眼明亮,一看就是個……好人。這個念頭把塔娜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心砰砰跳,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就生出這樣的念頭。念頭一生出來,就像春天的地里撒下了一粒種子,有一股不管不顧往上躥的勁兒,躥得時間長了,就冒頭了,冒頭了就藏不住了。北地的人,雖然也有許多的禮節要講,可畢竟不像南面那么斯文假醋繁文縟節,敢愛敢恨說做就做的祖先遺風還流淌在血液里。塔娜踅么到了機會,就讓手底下的使女給劉長有捎了一個口信,約定某某時候見個面。
見面的那天,是在王府往北的后山上,黃昏時,風小下來,靜下來,像劉長有在草地度過的許多個黃昏那樣。不過今天有一個不同,是他身邊多了塔娜,王爺的女兒,還有陪著她前來的使女。許多年以后,劉長有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情景,總有種恍在眼前的感覺,就是這一幕情景,讓遠去的他,有了一種近在眼前的懷念。這是后話了。他們相會的地方,后來成了康巴什的一個叫做“康鎮”的旅游景區,說是為了紀念當年晉陜蒙一帶來來往往的邊客,還有這一段悲壯蒼涼又纏綿悱惻的移民史,這更是后話了,還是先來講劉長有和塔娜相會的事情吧。塔娜先開的口,劉長有在塔娜面前露出了陜北人的靦腆,更露出陜北后生遇到自己心動的女子后的那種靦腆。塔娜說長問短,很快就弄清了劉長有的家底,他只有一個老母親在老家守著,約定好了如果能在這邊兒站住腳的話,就回去接她上來,估計劉長有不久之后就要動身。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慢慢熟稔起來,使女就站得離他兩更遠了一些,她站得遠一些,劉長有和塔娜就靠得近了些。這時,黃昏的月亮升起來了,五六月的天氣,草原的綠色是最好看的,翠綠一片,野花星星點點,在月光下有了一種別樣的靜謐和柔美。塔娜隨手采下身邊的一束野花,拿在手里端詳著,輕輕哼起一首沒詞兒的曲子,劉長有一聽很熟悉,像家鄉的民歌,他也隨口跟著現編了幾句詞,竟然和曲子很般配,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唱著唱著,塔娜就對他笑了,這一笑,勝過說很多話,兩人心里都覺得熨貼而開心,覺得貼得很近,劉長有甚至覺得心里面又長出了一只手,和塔娜的手拉在了一起。
那一晚上,蒙古族的調子配著漢語的歌詞,在王府后面的這片山野上回響了很久,塔娜的使女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叫劉長有的漢族后生和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劉長有和塔娜情深意長、琴瑟和諧,但也是最后一次。
劉長有順利回到家鄉,探望了母親,但這不是他最重要的任務,除此之外,他還去見了一位家鄉的小學校長,他向校長講述了自己在草地的遭遇,包括自己和塔娜的王爺父親如何認識如何交往如何取得信任,不過,他隱去了和塔娜相會的這一段情節。校長對劉長有的聰明和干練稱贊有加,并指示他盡快與塔娜的王爺父親開始溝通,商討和平起義接受改編的事情。他最后莊重地說,劉長有同志,你的任務很重,完成好了,是大功勞。他稱呼劉長有是同志,事情就很明白了,劉長有是一位年輕的老地下黨員,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接近草地的王公貴族們,做他們的工作,爭取他們倒向進步的一邊。
康美麗寫到這里,停住了,因為老公李信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旁邊。她白了他一眼,說我們不是說好互不干涉的嗎,你進來看什么?李信生支支吾吾地半天才說,你寫得太入神了,我已經看了好一會兒了。康美麗又白他一眼說,你討厭,偷窺狂。李信生說,我是看到你寫到劉長有和塔娜相會的那一段兒,忽然想起了我們兩剛認識那會兒的情形,不也是這樣的嗎?你這代入感也太強了吧。況且,他們不是已經在后山上約定好了秋季回來見面的時間了嗎,塔娜又寫信催什么呢?康美麗說,那你和我找對象那會兒,一天見三次都不嫌多,又是咋回事呢?你怎么不嫌多呢?李信生嘟囔著,那會兒是有多矯情呢。康美麗一邊往開推開他一邊說,你快出去吧,嫌我矯情是吧,我就是個矯情的人,就矯情給你看。李信生一邊掙扎抗拒,一邊說,我的意思是,我有個建議,你就不能讓他們兩再見一次嗎,這太殘酷了。康美麗說,他們不見反倒比見了好,見了,你就不怕劉長有說塔娜矯情嗎?
康美麗和舒芮在康巴什人工湖的岸邊邊走邊聊天。康美麗說,人這種東西啊,男人這種東西啊,女人這種東西啊,怎么回事,不在一起時想,在一起時嚷。你說我這小說該怎么往下寫呢,李信生說得也不是沒一點兒道理。塔娜和劉長有本來就約好了相見的時間,再寫一封信催的意義在哪呢?舒芮說,我建議你再查查資料,找找線索,沒準兒會有新發現呢。比如你那本來之不易的破史志。康美麗聽她這樣說,眼前一亮。
史志里面關于從陜北某縣溯流而上的那艘渡船遇洪水沉沒后的那一頁,后面果然缺了一頁,康美麗當時竟然沒發現,這頁很明顯是被人用刀片之類的工具整齊地裁切取出,如果不仔細,絕難發現。
劉長有準備從家鄉出發了,上級發來通知,北草地一帶的敵情活動日益加劇,我黨和國民黨、日本之間都在大力爭取王爺,都希望他能早日作出決斷,他的走向,就是其他幾個旗王公貴族的走向。臨行之前,劉長有寫了一封密信給塔娜,他們有專門的交通員來負責這件事情。沒人知道這封信的內容,除了劉長有。劉長有自信,即便沒有這封信,以他和王爺幾年時間的相處與溝通,問題應該不大。可上級要求他再好好敦促一下王爺,他就寫了這封密信。
康美麗好容易聯系上了那本史志的賣家,對方卻不無遺憾地告訴她,這頁缺了的內容,并非自己弄的,到手的時候就是這樣。
蘇蘇進入角色很快,她跟著李信生一起出去采訪,深入基層研究一些課題,總是有獨到的觀點,文筆也相當不錯。李信生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可是好像有一股力量吸著自己一樣,總是無法往后退。他也和蘇蘇探討過感情方面的一些問題,誰曾想到這孩子雖然年紀不大,卻一點兒都不含糊。當李信生問她,一個人厭倦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念,又無力擺脫時,該怎么取舍。蘇蘇淡定地看著他笑了笑,像個千年的老靈魂一樣調侃他,李老師,你想說的是,厭倦了你身邊的那個人吧?李信生一驚,但不露聲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蘇蘇很干脆,厭倦了就直說,不愛了就分開,不要欺騙,不要磨嘰,欺騙別人,不算最大的欺騙,欺騙自己才是。自欺,才能欺人。蘇蘇直視著李信生,眼神里面似乎有種鼓勵:李老師,有什么話,就說出來。李信生正要開口說話,手機響起,是康美麗。電話里,康美麗尖叫著,李信生,你快回來。
康美麗對進了門驚魂未定的李信生說,我有了一個新思路,可是身邊沒有人聽我的講述,我想先把它講出來,看看可行,再寫下來。她輕松地說著,好像完全忘記了和李信生之間還有一些芥蒂的事情。李信生長長噓了一口氣,松下來,皺著眉說,你說你說。康美麗把李信生拉到沙發上坐下說,我手頭的這本史志缺了一頁,關鍵的一頁,導致我的很多思路都沒辦法繼續接下去。可是,就在剛才,我突然想起來,史志一般記載的都是特別重要的事情,而且用筆簡練,到了語焉不詳的地步,令人痛恨。所以呢,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根據我設想的情節,和我實地走一遍,或許會有新的啟發。
在康巴什婚慶公園的附近,烏蘭木倫湖波光粼粼,康美麗說,假設當年劉長有根本就失約了呢,他根本沒坐什么溯流而上的渡船,也沒遇上洪水,船也沒翻,他壓根就忘了塔娜呢?李信生白她一眼,你還人生若只如初見呢。史志一般是真實的,所記的內容也都靠譜,唯有不同的是,出發點和視角不同。不同的階級會把同一件史實解讀出不同的意義。康美麗一拍李信生的肩膀說,大哥,你太給力了。她迅速在手機上用知網檢索起來,不久,就查到了一條,和自己手頭的史志相關的。康美麗又對李信生說,大哥,你是對的,史志果然還是靠譜的。這樣一來,劉長有還是從陜北南面的老家坐船出發,一路溯流而上……路遇洪水,船傾……人滅。李信生反駁她,不要這么悲觀,你寫的是小說,最終表達的是自己。康美麗意味深長地看看李信生說,是啊,正因為我寫的是自己,所以我才對這段感情,不知道該怎么取舍了,只能讓它死去。李信生說,不不,我們來試試,假設劉長有當年成功地坐船見到了塔娜,會是什么情形。康美麗說,不行,歷史是不能假設的,沒法假設,過去了就過去了,沒辦法的。兩人邊說邊慢慢走向婚慶公園。
在婚慶公園入口處的結婚紀念日牌前站住,都若有所思地看著金婚的那塊牌子。
康美麗說,如果事情順利,劉長有和塔娜現在也應該是金婚了。李信生說,那就寫吧,讓他們在一起吧。康美麗搖頭說,不行,我不能欺騙自己。她的微信響起,一看,是舒芮發來的,一個地圖位置,一行字:速來,塔娜家的后花園。康美麗一蹦,簡直要原地起飛。
轉了一圈,卻來到了婚慶公園的另一側,舒芮她們一幫人坐著喝咖啡,說這里新開了一個咖啡館,快來。康美麗泄氣地搖搖頭說,差點兒沒把我高興壞,以為真找到了塔娜家王府的后花園。舒芮說,哎,擇不如撞,咱今天就在這兒把你那剩下的故事編完得了,省得你成天牽腸掛肚,還給我們姐夫一個冷臉子。李信生一擺手說,你們坐啊,你們一幫閨蜜坐,我就不坐了。舒芮一拉李信生說,不行,你今天非得坐著。
舒芮催著康美麗快點兒把剩下的故事編上得了。康美麗掏出一張折好的紙,高高端在自己面前說,其實呢,剩下的故事都寫在這張紙上了,現在,我說給大家聽。她旁邊的舒芮眼尖,看到紙上寫著離婚協議書的字樣,她一驚,忐忑地看著康美麗要說些什么。結果,康美麗說,劉長有當年坐的那條船確實翻了,遇到了洪水,不過,他沒死。
劉長有從河里游到岸邊,洪水再大,拿不住他,從小在河邊長大的他,水性賽過魚。但是,剛一上岸,幾個國名黨的士兵正好過來抓住了他,他被抓了壯丁。抓他的那幾個人說,兄弟你命好,這回再打不贏,咱就得往南方去守孤島了。
塔娜給劉長有的信是民國22年發出的,結果,她等到十年頭上,也沒動靜,手上捏著一封劉長有的回信,卻是一張白紙,她怎么也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第十年的一天,塔娜招呼自己的使女和自己一起出了王府,來到北山上,望著濤濤的烏蘭木倫湖,眼前是和十年前模樣相似的一輪月亮,已是黃昏了,耳邊好像又響起當年兩人一唱一和的歌聲,飄渺、憂傷。塔娜掏出那封劉長有寫來的空白信紙,在風中展讀,紙頁空白,卻似有千言萬語滾滾而來。塔娜悲戚卻又剛毅地對著眼前的虛空,緩緩說,長有,十年了,你生死未卜,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活著,活得好好的。你寄來一張白紙,讓我好費思量,我就把它當成你有千言萬語要說,一紙難盡,故留空白。今天,我選了咱兩十年前相見的時辰和地方,和你把婚成了吧。
眼淚簌簌流下,滴落在手中的信箋上,紙上漸漸有字顯示出來:塔娜,見字如面……
塔娜在淚眼朦朧中,仿佛看到劉長有站在烏蘭木倫湖對岸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他兩一唱一和的歌聲繚繞在湖畔。
舒芮和康美麗一幫人都淚眼婆娑的,好半天回過神來,舒芮看到康美麗悄悄地把手中那張離婚協議書揉成一團裝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