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五三 依依惜別

1.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素碧就發現自己身上的紅疙瘩越來越多了，而且是全身發癢。她摳了一下，卻發現不但不減輕，反而變本加厲地癢。癢了又更想摳，結果越摳越癢，越癢越摳，變成惡性循環了。從小她的皮膚屬于敏感性的，老屋里沒有人藥店，隨身也沒有帶皮膚藥，怎么辦呢？

身上的癢令她心煩意亂，癢得實在沒辦法，無奈之下揚起手來，朝著身上那些紅包狠狠地直拍下去，只聽得噼里啪拉一沓拉的幾聲響，打得那一塊的皮膚痛痛的，卻是好似無比暢快地止了癢。她這種行為有點很像日本人的切腹自殘。

杰生看見妻子身上的慘狀，使出了千年流傳的土辦法。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手直接把口水吐在那些可惡的紅包上。他一邊涂，一邊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從口里不住地＂嘖嘖嘖＂發出聲音，老屋的條件實在太差，再次讓素碧受罪了。

趁著這短暫的空兒，她趕緊地穿上毛衣和外套，潰爛流水的皮膚，隔著衣服又癢又痛，渾身就好像渾身起了虱子一樣，這趟回家真是千言萬語沒法說，實在是收獲巨大。她穿好了衣服之后，在里屋凹凸不平的土坷垃地上，就像一個跳大神的巫婆一樣地跳來跳去。她突然發現，衣服和皮膚的摩擦能夠有效地止癢，讓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

老屋里是沒有水龍頭的，別說洗澡了，連日常洗漱都是困難的。細皮嫩肉的城里人身子自然嬌貴一點?？磥砩綔蠝侠锩娴奈孟x和這個地勢一樣的兇猛異常。

2.

他們兩口子在山溝溝里實在是呆不下去了，住兩晚上也就夠了。還是按照原計劃，晚上到鎮上去住。七天的假期已經過了快一半，他們得計劃著往回趕。

中午吃罷飯后，一大家子人站在院子門前的空地上，終于湊齊了合了一個影。素碧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親戚，一大家子人竟然有三十人之多，全是些隔房的表兄弟七大姑八大姨之類，有的甚至是她連名字就叫不出來的，只知道面對著面傻笑。

他們的衣衫破舊，臉上寫滿了各種各樣的窘迫和滄桑。這就是她婆家的人。想必杰生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吧！自從她和他戀愛以來，他一直就很少提他家的情況，要么一說起就是報喜不報憂，他唯恐她瞧不起他家，看不上他，那這樁姻緣就完蛋了。而這種情況，卻是他完全都不敢想象的。

現在如果她要反悔，也是沒辦法的。反正木已成舟，好在素碧并不是過分計較的人，他在心里多少都有點洋洋得意。他太聰明了，總是在不經意之間設定一個局，讓人鉆進去而動彈不得，只能接受他硬塞過來的結果。

下午素碧坐上車的時候，公婆和公爹都跑過來送行。婆婆還是那樣沒心沒肺地笑個不停，好像遇見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她用那布滿皺紋臟臟的手，握住素碧的手說：＂媳婦兒，你們下一次什么時候回來呀？＂她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人還沒走呢，公婆卻巴望著他們再次回家。她一下子還沒有適應這巨大的城鄉差異，確實是沒有勇氣回答。

＂媽，你要多注意身體，別生病了?。。⑵牌庞忠淮螡M意地露出了她的大黃牙。＂要得嘛！呵呵呵??＂突然之間，素碧有點心疼她的婆婆了，大山溝里的女人這樣的容易滿足。兒媳婦知書達理，幾句知心的體己話兒，讓她倍感溫暖。

3.

公爹卻有些傷感，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在村頭路口的那個大槐樹下面，父子倆并立站著。杰生正值壯年，身材魁梧。相比之下，公爹卻駝著背佝僂著身子像極了一個彎曲的老蝦米。他用那干癟發黃的手指松松地夾了一根煙，然后放進日漸下垂的嘴唇輕嘬了一口，如刀刻一般深邃的法令紋越發地清晰起來。悶了片刻，濃濃的煙霧從他那露出短樁胡子下面的嘴里，慢慢地吐了出來。

這是一個烏云籠罩的陰天，大雨過后的深秋萬般蕭瑟落寞，如刀子一樣鋒利的秋風肆虐無忌地直鏟過來，刮得人的臉上生疼生疼的，刮得地上的黃葉子翻來覆去地滾個不停。大人孩子的鞋，一律在這枯黃翻卷葉子上面任性地踩踏。

＂爹這輩子沒什么本事，只生了你們四個兒女，你們也都是靠自己走出這大山的。你是老大，這是你的第二次婚姻，過得好不好全在于你自己，爹媽真的幫不上你們，真沒用??＂說罷，公爹看著遠處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農田，眼淚默默地如毛毛雨一般簌簌地掉了下來。

杰生看著他的父親卻不發一言。他無辜地裝傻。晾了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老漢，你這是干嘛呢？ 我這次這么遠地回來，又帶上了素碧，她又那么懂事，你還有啥子不滿意的呢？＂

＂你們過得好就好，這一走又不知道過幾年才回來一次??＂公爹再說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嗚咽了。

＂好么好嘛！你們這幾個老的，一定要保重好身體，不要再鬧架了?。⒔苌櫫艘幌旅碱^，不耐煩地說。杰生的母親以前是地主家的女兒，父親只是一般的農民，卻大男子主義十足。他經常在家里和杰生的外婆和自己的老婆干架。那個在梯田上不辭辛苦地獨自一人種白菜的外婆，在過去就是標準的地主婆。地主婆可不是好惹的。

4.

貧窮是萬惡之源，生活的壓力，繁重的農活總讓男人脾氣不好，另外還連帶著街坊四鄰十里八鄉，各種各樣不懷好意的鄉親們的調唆，就是一大鍋味道十足的麻辣燙。

在農村，吵架和打架是家常便飯的事情。所以這次杰生回來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是為了調停家里老年人之間的矛盾。＂這幫老東西們，一個個看著聽話，其實都是些不好惹的主！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長房長孫搞不定的事情！＂杰生只有拿出部隊的那套作風來對付他們，才能夠鎮得住。杰生回來一次，他們就老實一陣子，過不了多久又重新故態復萌。

杰生一想起這遠離大城市的深山老林里，充斥著階級矛盾斗爭的家就頭痛欲裂。他從這個地方走出來，對它是又愛又恨。十六歲當年他當兵從這里啟程出發的時候，就曾經咬牙切齒地發下毒誓，從今往后絕不會再回來了！

－－－誰知道他奶奶個熊，部隊也是水深火熱??！老子混了這么多年也就這么個屌樣，峰回路轉鬼使神差地還是回來了！唉唉唉！他媽的就是命苦，命苦怪誰呢？反正不能怪政府。

杰生和父親各執心事地站在村口，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說著最后離別的話。有些事情，有些說不出口的為難的話，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間能夠心領神會。怪誰呢？都怪自己出身不好，生在了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山窩窩。在這方面杰生顯得比父親的運氣要好，他還有選擇的余地，而父親卻是永遠都走不出來了。

5.

七大姑八大姨們笑嘻嘻地又跳上那輛老掉牙的車，自覺地坐成了兩層，仿佛他們坐的是雙層巴士一樣的開心，慢悠悠地駛了出去。

就在快駛出了村子，在拐彎的地方，村長的門前，杰生迅速地跳下車，三步并作兩步敲開了村長大人的門。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身著西服，腳踏旅游鞋的一個中年男人，印堂發亮聲若洪鐘，素碧覺得這個人的裝束真是土不土洋不洋的，有點像農民企業家的形象。

杰生很識時務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根中華煙，雙手很恭敬地遞給他。兩個人頭挨著頭地點燃了火，然后笑逐顏開。＂領導?。∥也辉诘臅r候，煩請村長多多關照我們家的父母和老人家?。。⒔苌鸀殡y地說道。＂你不知道我們在大城市的壓力有多大呀！＂

＂吔吔……是滴嘛！＂村長也皺著眉頭抽煙，這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呀！人活著就是受罪。＂放心吧！有什么重要事情，我會跟你商量的??！你好好地在大城市混，混出個人樣來我們也跟著一起沾光?。⒃谝黄v云駕霧之中，兩個男人哈哈哈地爽朗地笑起來。

素碧聽見杰生響徹天際的笑聲，不知道是該為他自豪還是為他惋惜。短暫的停留之后，杰生又上車了。村長就是這里的實權人物，一定要跟他搞好關系，多少給家里的老人一點照應，才能讓自己安心。

回去的路上由于是白天，所以車的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素碧把頭探出出窗外，看見周圍山高萬仞聳立著的懸崖絕壁，聽見小碎石子不斷地接二連三往下掉的聲音，還是害怕得心驚膽戰。杰生和他的親戚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他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已經鍛煉出了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姑姑連聲安慰說：＂沒事滴！不怕滴?。?/p>

＂還不怕？＂素碧驚魂未定地喃喃自語，從她這個視線往下看，恨不得只差一點點，車輪子都要掉到山崖底下去了！她閉了閉眼睛，簡直不敢想像，整車的人掉下去是什么后果。

她現在終于明白，母親為什么要一定隨父親到大城市里面去了！她真心感謝母親，沒有把她生在這里。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