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又叩西窗,淅瀝若碎玉擊階,聲聲敲在心上。案頭青燭,淚痕已疊,搖曳著昏黃的光,將壁上舊影拉得頎長而扭曲,恍若舊年光景,欲訴還休。
猶記彼時春深。宮苑深處,梨花勝雪,堆砌如云。她素手纖纖,折一枝斜倚雕欄。風過處,瓣落如雨,沾滿她云鬢宮裳,亦染香了階前新苔。她回眸淺笑,眸光流轉,恰似春水初生,映著滿園爛漫。我執玉杯,杯中是琥珀瓊漿,映著天邊流霞,亦映著她眼底星光。笙簫細細,玉磬清音,穿林渡水而來,織就一匹流光溢彩的錦緞,裹住了那永不再來的辰光。
怎奈東風惡!繁華如紙鳶,線斷于九霄。鐵蹄踏碎笙歌,烽煙吞噬畫棟。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聲咽不成調。淚眼婆娑中,但見宮娥垂首,朱顏盡改。那曾簪花的云鬢,零亂如蓬草;那曾撫琴的素手,沾染了塵灰。雕欄玉砌猶在,只是朱顏改。江山,那錦繡的江山,轉瞬成他人囊中物。一步一回頭,宮門次第閉,如巨獸之口,將昔年歡愉盡數吞噬,只余下無邊空寂的回響。
而今獨囚小樓。窗外春水東流,滔滔不盡。它帶走落花,帶走光陰,卻帶不走心頭那沉甸甸的塊壘——憾!憾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纏繞心扉,日夜瘋長。憾當年沉醉花間,不識干戈近;憾未能早備艨艟,守我金湯固;憾倉皇辭廟時,未及細看她最后一眼容顏…… 多少未竟之語,未酬之諾,未了之情,皆化作一江春水,日夜奔涌,拍打這孤寂的囚籠。
夜深人靜,唯有檐角鐵馬,叮咚作響,似故國檐下舊鈴。燭影搖紅處,恍惚又見故園瓊枝玉樹,見她羅衣飄飄,立于花雨之中。伸手欲觸,卻只握住一縷寒涼夜氣,驚醒時,唯見燭淚堆紅,冷月窺窗。滿腹心事,欲付瑤琴,弦澀難調,不成宮商。縱有千般悔,萬般憾,又能向誰言?唯付與這墨跡淋漓,字字是血,句句成痂。
長憾難平,如影隨形。它非金戈所能斬,非春水所能滌。它刻在骨髓,融入血脈,隨著每一次呼吸起伏,每一次月圓月缺。這憾,是錦灰堆里未燼的余溫,是繁華落幕后的無邊空寂,是此生再也無法泅渡的、浩渺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