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語言是自身土壤里開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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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覺得,讀譯文好比隔著一層厚厚的紗,朦朦朧朧,無法觸碰到它的美。只可隔水相望,偶一下子,飄過一陣風,隱約揭開了真面目,剎那被驚艷到。而再往下讀,原有的感覺又回來了,像在灑滿小石子的小道上走,總不那么自在。

譯文能做到傳達準確含義、敘述故事情節和傳播觀念。至于那些微妙的情感起伏、只可意會的語境、留白的想象,水平再精妙的譯者,也難以完整呈現。

譯文更像是譯者的二次創作,使用的,仍是他們熟悉的本土語言。同樣的,對讀者來說,所品嘗到的,仍是同一種熟悉的味道。而多出的生澀磕碰之感,也就是對另一種語言的水土不服罷。

一個作家用自己的本土語言寫作,方得原滋原味。朝夕相伴,浸潤數十年,可不順風順水,拿捏得當么。對讀者也是如此,讀來酣暢愜意,大多也是因閱讀同一語言,而得來的妙趣。

近日讀書,正巧看到了不同作家在談論語言,各有各的觀點,覺得有趣,拿來整理一下。

1

王安憶在《小說課堂》一書中談到中國文化的材質,

我對中國文化的不滿之處,在于它材質的脆弱。中國藝術使用得較多的材料,如土、木、陶瓷、給人的感覺都是相當脆弱的。在繪畫方面,我們所用的宣紙,相對于西方油畫所使用的帆布,也顯得不夠結實。

但這些脆弱的或者附水而逝的藝術材質之中,卻有一樣是例外的,那就是中國的文字。我常常慶幸自己能夠使用這樣一種堅實而富有彈性的材料。

她舉例,曾在馬來西亞看到他們的廊柱、匾額和門楣上銘畫著漢字,比如“堅貞”、“金谷”,那里的華人早已不會說中國話,也不識中國字,僅僅把它們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圖案保存了下來。

事物的外形結構不嚴,也許它就容易散失,很難保存下來。而漢字恰恰有著堅固的外形,這堅固來源于結構的平衡、和諧與完整。

王安憶還提到了白先勇在談《牡丹亭》時,說到中國文字,比如“情”。

什么是情?情不知從何起,一往而深。這個字在英語中找不到準確的對應,它不是愛,也不是恩。

也許這就是漢字的獨特之處,它是那么的主觀,那么的模糊,仿佛是可以洇染開,因而也有著不斷蔓延的可能。

中國的文字是可俗、可雅、可屈、可伸、可簡、可繁、可華、可樸、易于保存和攜帶,所以就很耐用,可流傳很久很久。

2

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談及自己并不重視小說結構,

我對結構的原則是:隨便。我不太喜歡結構痕跡太露的小說。我傾向“為文無法”,既無定法。

我很向往蘇軾所說的: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他卻自言“過分重視語言”。它是作者的一面鏡子,無法矯飾,無所遁形。

我很重視語言,也許過分重視了。我以為語言具有內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個作者氣質、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態度,不是理念),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沉浸在作者的語言里。

語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系。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

他的比喻也是靈動,

語言像樹,枝干內部液汁流轉,一枝搖,百枝搖。語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語言,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3

金宇澄的《繁花》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寫作,他先是用網名在關注上海本地文化的“弄堂網”發帖,寫連載。開頭便是,“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過去的味道,梁朝偉在《阿飛正傳》結尾的樣子,電燈下面數鈔票,數好放進西裝內袋,這個片段是最上海,最閣樓的。”

有位讀者特地將這些文字復制到文檔里,打印出來,候車時看、飛機上看,“哪怕偶爾離上海很遠了,眼里有這些字,覺得跟上海還在一起。”

在一個采訪中,他談到,這本書前前后后修改了20多遍,著重是在語言處理上。

中國的文化很復雜。用上海的方言寫,怎么在純方言的基礎上,過渡到我們南北方的人都能看懂。在過去是沒有這種想法的。所以說有人問我是不是繼承了張愛玲的,我說,根本沒有啊,他們的沒有這個語境嘛。

我們現在的上海話,很邊緣了,邊緣到你跑到什么場合自己都講普通話的地步。但這個我們能理解,上海這座城市,2000萬人到這個地方,都受了49年之后的普通話教育,幾十年,各種精英人群過來,大量的大學生,處于主流的人,可以想象,他們到了上海,怎么能像我們上時代人到一個地方,先學上海話。

而大量的普通百姓到上海,和我們祖輩一樣學上海話。小菜場里賣菜的、裝修房子的,送快遞的,上海話講特別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高收入的人來,肯定要改動上海話。這種層面上,我非常理解外來人的想法。

我努力去改動《繁花》的語言,用外地人能接受的方式,請他們進來,到我家里來做客,坐一會兒,看看上海人,絕對不是表面上講的小男人這么粗淺的東西。很復雜的事情,最好是通過文學,文學就是研究人的嘛,慢慢影響非上海讀者。

上海就像一個金魚缸,里面的溫度、濕度非常好,而且生態好,小魚小蝦都能在里面生活得很好。能掙到錢,又能有很多機會。寫作過程中,你若以城市作為主體,必須要找幾個點,熱鬧時髦的、偏遠落后的都得寫,上海只寫石庫門是不行的,上只角,下只角,楊浦區,都得寫,這樣整體感很強。

外地讀者以為上海只是花花世界,結合起來,才真實,貧富懸殊不得了。這與30年代,茅盾、穆時英的描寫方式一樣。30年代的寫法到現在也有意義。這就像生物鏈,老虎、螞蟻……都有,光寫老虎不對了,還有其他的生物鏈。

個性、思想、心境、經歷的不同,幻變出千奇萬化的語言。寫作者埋頭研究,樂在其中,讀者也借由這個明顯的辨識度來挑選出自己的偏愛。

好的語言是自身土壤里開出的花,朵朵開得新異,妖嬈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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