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有秋風,有陽光。
一路羊腸小道。一旁是連著云的莊稼,另一旁青灰色的石壁上嵌著,一枝枝或粗或細的藤,藤上開著紅得泛著野性的葉,在秋風中放蕩,在陽光中濃艷。
這兒是,世上第一朵花,盛開的地方。世上第一只鳥,飛起的地方。
濃濃的玉米穗香,沖洗著車里混濁的氣味。不遠的山,在秋日中,裸露著身,近處的莊稼,零亂的倒著,立著,斜著。一枚枚長長的,深褐色的穗,立在桿頭,片片枯枯的葉,彎下了腰,三,五束玉米,沉沉的垂著。幾個貓著腰,背對著路邊,頭上帶著艷艷的頭巾,才分辯出是青年農婦,黑黑的臉,亮亮的眼,在地里忙碌著。枯黃的桿,被鐮刀在離地一寸處,呈四十五度的截斷。露出白白的茬,散落在地里的苞米,已由夏日蟬翅般變成秋日枯黃的葉包裹著,長長如發的穗,倦倦的伏在地上,微開著縫的葉里,露出黃澄澄的一排排的粒。
農家的屋頂上,院角,曬滿了玉米。田間,黃色的牛,碩大的眼,一頭不抬的緩緩地走,背上背著小山似的柴火,想是拖犁在地里忙著,黑色的毛驢,白色的唇,一遍遍的啃著早已禿了的玉米撅子。身后的小驢黑亮的如塊碳,時急時慢的追著。趕車的漢子,沒有坐在車上的,一手的鞭子,垂著,一手的韁繩,牽著,訓孩子似的數落著不語的牲口。
偶爾能見一片棉花地,矮矮的枯枝上開著一點白白的棉花。一旁的向日登早已低下了頭,不再追隨著秋日,只有田邊柳樹還在竭力的綠。
玉米地在山里,小學在玉米地里。一排五趟平房,簡陋,干凈。院里的西北角有一碌井,青石上,木輪下,有麻繩,有木桶。
校長是位中年婦女,短發,齊齊的貼在臉頰旁,半截的大衣里,露出一抹白白的汗衫領,在一邊指揮著學生騰著教室,袖口上蘭色的碎花指向哪,孩子就一窩蜂的跑向那。學生桌破舊的不成樣子,桌面上滿是蜂眼似的洞,被學生挪山似的挪著。校長在一旁發著牢騷,說上課的教室都不夠用,普通話還沒說利索,安這不實用的英語聽力干啥。
忙了半天,才把教室弄利整,天也見亮了,
沒好意思用她的臉盆,直徑去了學生寢室,開了門,差點被拌倒,低頭一看,滿走廊全是臉盆,學生蹲著在旁一排排的洗著臉,原來,早上那聲刺耳的鈴聲,和值宿老師的怒喝,是從這傳出來的,學生們就開始了機械的起床,疊被,洗漱。我左閃右挪,才到了水房前。水源是一巨大的塑料桶裝滿了水,還好有下水,抹了一把臉,就又小心翼翼的從集中營似的學生寢室退了出來。
一早,當爹當媽的騎著摩托,抽著汗煙,風塵仆仆的送著沒住校的孩子,低年級的拽著摩托不讓走,高年級的車沒停穩,就已雀躍的蹦下。校門口,一群學生蹲在地上,以為在玩著什么,走近了,才知道,是老師讓拾操場上總也拾不凈的石子和落葉。
走到食堂,長長窄窄的桌上,一排排擺滿了碗,沒有椅子,學生都站在桌前,低著頭,往嘴里扒著那丁點的菜。
隨便的吃了一口,回到教室,抓緊的干了起來,忙了一陣,一抬頭,見窗前趴了一群學生,用臟臟的小手遮著光,隔著窗戶朝屋里好奇的看著,沖他們一笑,她們卻羞澀的跑了,可能是我笑時的樣子遠不如不笑,嚇著這些純樸的,沒出過村的孩子了,但沒過一會,卻又圍在窗戶上了。空閑的老師也是走馬燈似的,左一個,右一個,輪著進來,這摸一下,那問一句的。
傍晚,看著被四處的莊稼埋在深處的學校,估算著能堅持幾天不吃不喝,正愁眉苦臉的算著,一輛轎子停在教室前,搖下的車窗里,露出校長的臉,沖我招了招手,
在收發室停了會,這時,忙了一天,回去換衣服的主任,一路小跑的趕來,沖著等著不耐煩的她憨憨的笑著,她瞅了瞅,這個因在村里住,才提拔上來的主任,雖然換得利整點,但仍臟兮兮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她雪白的座椅上,皺了皺眉。值班的老爺子,也慌慌的上了車,想是第一次坐轎子,老眼昏花的四處看著,討好的說著,還是這里暖和,乍沒瞅見爐子?除了跟我剛剛笑笑的她,這次算是笑了。
車行了半小時,才竄出玉米地,上了一條簡簡的街上,在一家農戶前停了,一只家犬,被繩拴著,臥在地上,瞅也不瞅的,瞇著眼,繼續做著它的夢。
進了屋,才知道是飯荘,門外雖沒牌子,里面卻是五臟具全,吊頂的棚上,糊著喜慶的不知哪年的年畫,零星的掛著粘滿灰的塑料水果,綠葉。屋里冷冷的,唯有墻上貼著過時的,女明星那誘人的,不著衣的身子,才散出一絲暖意。尋了半天,才在門口找到,已臟得看不清色的燈開關,一角,有個爐子,煙筒順著窗戶探在窗外,一漢子蹲在那,往里填著玉米撅子,用孩子的作業本引著火,一股股清煙散在屋里,越發顯得冷意。
沒等坐穩,門被撞開,忽的又進了幾個人,呼天喊地的寒喧著,才知是友鄰學校來湊局,小小的包房,越發的擠了。
鄰校歲數不大,不高,胖胖的,身上唯有那付眼鏡,才能與他的職業有點關系,薄薄的嘴唇,紅的象抹了口紅,白白的臉頰堆満了肉,可能是太胖,晃晃的,感覺象是橫著就走到了桌前,從兜里掏出一手機扔磚頭似的扔在桌上,轉眼又掏出一個,也扔在桌上,接著是香煙,打火機,車鑰匙,把兜里的東西掏光,就差把衣服脫光,才重重的坐下,一桌子全是他身上的零碎,
那主任戴著帽子,象長在頭上,沒見他摘下來過,深色,有絨。唇邊長著象已荒了的,沒人打理的莊稼,亂亂的,有黑,有白,有灰的胡子。一道道皺紋,深深的刻在臉上,套頭的灰綠色襯衣,脖領黑黑的一圈,襯衣外一件海軍蘭的心領毛衣,想是媳婦織的,袖口已磨出了線頭,搭拉出老長,再外是件棗紅的西服,長長的衣襟,遮著半個屁股,越發顯得矮小。
在外打了半天電話的校長進屋,把半截灰白大衣脫了,一旁的主任急忙接了過去,里面那白底蘭碎花的小衫,在一群漢子中,顯得格外的扎眼。
一農婦裹著件大衣,頭上帶著褐色的頭巾,忙得還沒摘下來,拿著原先不知啥色的抹布,抹著桌子,顯然與校長很熟,問著要吃什么菜,校長看了看我,我忙說,隨意,隨意,她又回頭看了看鄰校,他倒沒客氣,沖著農婦要著菜譜,農婦搓著手,小店,哪有什么菜譜,想吃啥,就給你做啥,一旁的主任打著圓場,“靠譜是指定不行了,得靠自己了,”鄰校無法,順口說了幾個菜,揮了揮手,讓頭巾下去弄了,又沖著沒走出門的頭巾,喊著,拿付牌。
我落落的坐在一旁,翻著手機上的信,耳里塞滿出牌聲,悔牌聲,說著誰家的孩子好,誰家的豬壯,原來爺們間,也可嘮家常。
一會,菜齊了,有魚,有肉,有酒,撲克被甩在一旁,都拿起了筷子。我倒了杯白水,在一旁自顧自的吃著,
這兒的喝酒習慣很麻煩,一刻不閑的敬酒,上下級的,同事的,主客的,交叉的,一輪又一輪,連我這喝白水的也不放過,剛與這個碰過杯,夾起菜,放在嘴里,沒等吃,那個又舉起了杯,菜沒吃幾口,反弄了一肚子的水飽.
那主任,也不喝酒,被同事,勸著,取笑著,倒了一杯,鄰校酒氣薰天,指著他的酒杯說,“要喝些(和諧)互助,不喝些,乍互助?象上面剛倒臺的那位,不與別人和諧,不與別人喝些,總單干,后果很嚴重。一直沒說話的校長在旁碰了碰他胳膊,他才住了嘴,意識到了什么,忙轉了話題。
吃過飯,校長又把我送回學校,說村里沒旅店,只好讓我睡她屋了,自己便開車回朝陽了。
屋不大,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有瓷做的電水壺,旁邊一杯清清的茶在靜靜的等著人喝,桌邊紅色的臉盆下有一桶剛剛打來的水,椅上搭著件她的絨衣,靠墻的床上一席白白的被,整齊的不忍打開。
窗外有星,滿天,不語。
早上,隱約的聽見一陣撲怔聲,醒了,躺著沒動,靜了一會,又是一陣撲怔聲,開了門,去尋,在走廊的一頭,窗臺上落了一只誤入的喜鵲,見我走近,雙翅撲的越緊,卻總是撞在玻璃上,走近,雙手先是抓住它撲動的翅,再握住它柔柔的胸,一開始還在掙扎,過會,就漸漸安靜下來,歪著小小的頭,瞅著我,黑黑絨毛,在它頸上輕輕的顫,唇間也是黑色,細細的爪,透明,顯著里面細細的骨,黑亮的眼落落的瞅著窗。
打開窗,松開暖暖的它,手里忽的一空,轉瞬,一個起伏,轉了一圈,飛上了枝頭,才發現,青紅磚鋪的操場里薄薄的雪上,落滿了喜鵲,在輕揚的雪中,在晨起的微光中,在霧朦的紗帳中,飛飛落落。雪地上尋食的,翅上黑黑的,只胸前白白的一抹,空中展翅的,露出翅內白白的絨毛,一展一合間,黑與白替換著,誘著窗前的呼吸。
遙遙的莊稼地里升起一層淡淡的霧,不遠處的山巒,依在輕霧里,有穿棉襖的老婦,有穿小衫的少婦,早已在地里忙碌著。一群羊在晨霧里穿行,彎彎的角,彎彎的毛,輕輕的低鳴聲,在田間傳述著不由已的枯和榮。
雪在陽光里飄,青山越青,白云越白。
黃黃的土墻上,絨絨的荒草里,跳躍著晨起的朝陽。一端粘著雪,一端淋著朝陽,一枝枝渾身透著光色,在晨光中裹著白露,玲瓏著,剔透著。
紅日倚在山頭,半月掛在半空。
今 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