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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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門事件

小? 說

1

“Duang Duang……”手機彩鈴陡然響起。

這鈴聲,是為了記念我爺爺。我爺爺是紹劇團里敲鈸镲的。

此時,我正在新手機上看電影,道格拉斯主演的《本能》。我全神貫注,血脈賁張,已入佳境。

小胖來電,說,石油公司那邊來電話,你手機被偷的錄像找到了,要我們馬上過去。

石油公司?錄像?手機?被偷?我已徹底忘了。因為我有了新手機。

石油公司就像只考拉,你踩了它的尾巴,一星期后才蹦出“哎喲”兩字。

小胖急了,說,你這人,就是喜新厭舊。怎么不急了?怎么不怕那賊用你手機中的信息來敲詐了?

對于我,小胖是真正的哥們。

我說:那我馬上過去接你。你在哪里?

他說:老地方,黑玫瑰美容院。

我拿著手機,邊看尼克和凱瑟琳的激情戲,邊走出辦公室。

當時手機被偷后,我如五雷轟頂。我成了一個孤島,獨立于這紛雜的世界之外,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但是,當后來我走進手機城時,我如鳳凰涅槃。在琳瑯滿目的手機面前,我實在太OUT了。我想,偷了就偷了,恍如偷情,偷了還可以重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手機如同情人,不時要更新,舊手機如同舊情人,新手機如同新情人,新手機功能更齊全,花樣更多。但是,手機號碼不能變,代表我的存在,代表我的生存狀態,婚姻狀態。號碼猶如老婆,變了就會出亂子,一大堆的親戚朋友關系戶干部群眾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就會手忙腳亂產生癔想狂想瞎想癲想……? ?

那天,我和小胖去石油公司買油,但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局長。

機關事業單位車改了,各級官員按級分配車貼,公車沒了,司機沒了,盡管工資卡上多了一筆不菲的車帖,但錢已入口袋,再要出去如同反芻,極不是滋味,等有人送,如同名煙,如同名酒……如同情人!

我正為送人家什么而犯愁。我開了個小公司,人家看得起你,關照你,要不意思意思,實在有失臉面。送錢,等于送手銬;送電視機、電腦,丟人現眼;送雞鴨魚肉,太背時;送煙、酒,做賬實在太難。

送油!小胖一語破的,畢竟是個“的哥”,開夜車的“的哥”,見識自然廣。看著我敬佩的眼光,他越來勁頭,繼續道,買油卡最值得,有普通發票,有增值稅發票,可堂而皇之地沖賬!

那天,天像女媧補時沒補好似的,哭喪著臉,雨水不停地從天洞里漏下,綿綿不絕,帶來了倒春寒。然而,石油公司營業大廳內卻暖氣融融,像真正的春天。只可惜柜臺后面的服務員令人掃心,清一色的婦女,個個臉色憔悴,沒精打采,并非營養不足,而是生不逢“性”。制服像囚服,與加油站的服務生同爐而出。

我選中最年輕的一個,臉蛋還行,但滿口四環素牙。我說:我買油。她耷拉的眼皮仍耷拉著,紋絲不動,盯著電腦。我對于她,似乎并不存在。

我繼續道:小姐,我買油。

這時她的嘴皮總算動了動,說,斷線了。但不是對我說,因為她的眼睛看著對面玩弄電腦的婦女。

我看不到屏幕,屏幕的屁股側對著我。我拉大嗓門,并把臉斜轉下去,帖在溢出嗖嗖冷氣的花崗巖臺面上,嘴對著窗底的縫,喊,大姐啊,我買油!

她這才把嘴唇往我這邊撇,剜我一眼,問,公,還是私?我說,公。我詫異,買東西怎么問公問私?她又問,公章帶來了嗎?我說,沒帶。她從窗底遞過三張表格,嚷道,沒帶請把表格拿回去,敲了公章再來。我嗔怒道,我買油,又不是買槍支彈藥!

小胖也急吼吼地,鼻子呼哧呼哧哧拉風箱一般,說,甭理她們,我看個個同‘大姨媽’來了似的,我們有悔氣,闖紅燈了,你就說私好了,只要發票上有車牌號,就能入賬。

私的話,把身份證拿給我,要復印留底,并且把三張表填好。四環素牙閃了閃。

表上需填姓名曾用名性別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工作單位職務移動電話號碼固定電話號碼……

買張油卡我就被扒光了,裸身突現。

我無奈,弱肉強食。我為魚肉,人為刀俎。我只得填表。

就在填寫的瞬間,手機“Duang Duang……”地響起,“舊手機”來電,說肚子疼,讓我趕緊過去,急需我的溫暖,急需我搓熱掌心在她肚子上挼挲,她“大姨媽”來了。

我不以為然,心不在焉,說,我有急事,辦完再說。

說完,我順手把手機放在柜臺上(這是我的錯覺,在未看錄像之前我一直這樣認為),把填好的表格和錢一起塞進窗下一條縫里,縫下面有一個凹凼。這縫怎么看都像把我送進塵世的那條縫。

四環素牙問道:要普通發票還是增值稅法票?我說:“都可以。她瞟了我一眼(眼睛總算會動了)。

她開始打字,打了半晌才把卡發票連同身份證給我。我腦中閃出我的“舊手機”,她那青蔥般的十指,在鍵盤上疾徐有致,揶揄道:操,要是在移動公司,天藍色制服的小姐閉著眼睛都會打字。

小胖知道我的“舊手機”在移動1086,就捅了我一下,說,你呀,老是移動公司移動公司的,要是姘頭是婦產科的,還不逼不離口?

他把情人說成姘頭,怪下里巴人的,我把情人說成“舊手機”,挺陽春白雪的。

出了石油公司,我們去交警大隊處理違章的事。這事去年年底就去辦過一次,但見處罰大廳人頭攢動,根本無法排上號,我悻悻然,一走了之。整個城區只有一處處理交通違章的地方,并且嚴格執行早九晚五雙休日黃金周的作息制度,而車子卻數以萬計地增長,馬路上的探頭似雨后的春筍“噌噌噌”往外冒,6F探測儀中間的探視洞陰森可怕,有時在草叢中,有時又在馬路上,像狗一樣忠誠。狗只有狗來對付,于是人們在車上裝上了電子狗。我沒裝,所以我吃罰單。

我們到時,罰款大廳內人聲鼎沸,三個窗口有一個窗口沒人,窗下也有一條縫,縫下面也有個凹凼。我熱流迸進,擠到窗口,送進罰款單。一眨眼,單子又被請出窗口,傳出一吼聲:沒長眼睛,這窗口只處理超速50%以上的!

看來超速越多罰款越多,罰款越多待遇越高。

我沒了頭緒,但那天必須罰掉,那天交警大隊搞活動,罰款不扣分,一年一次。

我問小胖:怎辦?小胖腦袋瓜子比我靈,說,你不是有同學在交警大隊,讓他幫一下不就完了。

君子能屈能伸,大道迂回求索。我忙不迭地掏手機,掏遍全身,但不見手機蹤影,手機不見了,手機不翼而飛。

丟手機是小事,手機內的貯存卡才是大事!

我一把抓住小胖,問,你有沒有見到我的手機?小胖說,沒有,剛才你在石油公司里還在打電話呢。我說,你趕緊打我電話,要是在這里丟了肯定會響。

他拿出手機,但由于急,竟忘了開鎖的密碼。該死的山寨手機,屏幕很大,按鍵很小,什么功能都有。他額頭上冒煙,芭蕉樣的手指按著按鍵,大象踩螞蟻,弄了半晌,說,你的手機卡被人取出了,不是關機的聲音,趕緊回石油公司。

跑出罰款大廳,來到車子前。我如被當頭一棒。駕駛室的車窗上粘貼著一張紙,違章停車處罰單,粘得極牢,撕也撕不下。

狗娘養的!小胖口出穢言,瞟我一眼,又說,自認倒霉吧,我們快去石油公司。

手機與罰款相比,當然是手機重要。

我和小胖沖進石油公司營業大廳,大聲叫嚷道,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只手機?

但沒有反應。

婦女們都已一副慵態,嘴唇油油,拿著牙簽剔牙,似乎要從牙縫再剔出晚餐的菜肴來。有的張著嘴,紫紅的舌苔從牙齒到牙床到嘴唇像蛇信子似地舔來舔去,似乎在品嘗形將消失的美味。

原來已過中餐時間,我急得連肚子也不會叫了,生物鐘被打亂了。

小胖肉肉的手敲打著柜臺上的玻璃,吼道:你們有沒有看見柜臺上放著的手機?

這才使婦女們有了反應,眼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倆身上,說,沒有啊,有的話肯定給你放好的。

我追問道:剛才那個服務員呢?就是給我服務的,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過來一個制服上掛著領班牌子的中年婦女,脧我一眼,說,她還在吃飯,我是領班,有話與我說。

小胖上前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

沒有,肯定沒有,有肯定給你保管著,上次有個客人把銀行卡遺留在柜臺上,我們到現在還保留著。

小胖在某些方面確實比我聰明,說,你們這里不是裝了攝像頭?快看錄像。

我們的電腦上只有現場直播,沒有看錄像的權力,權力在總部。

那還不趕快打電話。

已經打了,沒人接,吃中飯去了。

手機,打手機。

領導的手機號我們沒有。

一切說了等于白說。

我突然也聰明起來,說,小胖子,快打110。

小胖打110,打了將近十分鐘,終于打通。那邊傳來甜甜的女聲:我們馬上派人過去。

我們又艱難地等了半個小時,要是殺人的話,尸體都被剁成肉漿了。

來了兩個協警。小胖上前又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我呢,肉身又被搜了一次,姓名曾用名性別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工作單位職務移動電話號碼固定電話號碼,我沒了手機,聯系電話上又補充了小胖子的電話。

午后,我去手機市場,吃一塹長一智,我買了兩只手機, 一只迷你諾基亞,只用于通訊,一只三星note3,當電腦用,各司其職,就像被上了貞潔鎖那樣安全。

小胖,這手機15年前3500,現在,250,看來情人還是老的好。我拿著諾基亞手機在小胖的肉臉前晃動,得意忘形。

他的肉臉卻突然陰沉,上面的肉凹凸不平,似丘陵地帶,嘟囔道:你倒撿便宜了,可我15年前把出租車賣了,15萬,弄得現在晚上租別人的車開,要是當初買房,可買120平方,可現在只能買一個零頭,最多餐廳廚房衛生間加陽臺,作愛的地方都沒有!死老婆天天吵著要換房。這話他講過N遍,我也聽了N遍。

2

到汽車旁,關了手機,我回到現實,又想起我舊手機里的貯存卡,這卡現在還在小偷手里,里面有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心“撲通撲通”直跳。

到黑玫瑰美容院時,小胖興沖沖地從茶色玻璃門里跑出來,不衫不履,襯衫的前擺還掛在褲襠口,前門大開,西裝歪歪扭扭縐縐巴巴,像剛從洗衣機里撩出來似的,悶不吭聲地鉆進了汽車。一坐下,手伸進褲襠,掏、掏、掏,掏出一只避孕套,在我眼前晃了晃,說,媽的石油公司,大姨媽,搞了一半就來電話,興致都沒了。

我說:她們又不知道你正在快樂谷,錢算我的好了。我有點對不住他,壞人好事,做鬼也不安。

他當真了:子彈沒飛怎么付錢?我從來就是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本事,讓我的子彈早點飛。他的笑容孩子般的燦爛。在他的腦袋里,賣淫和嫖是一種生意,兩者是種契約關系。

我調侃道:但至少你的槍已出鞘了。”他卻來勁了,急吼吼地,說,都是你,勸我戴套,什么愛滋病性病的嚇唬我,她們給的套都是在計生辦免費領的,特厚,麻木。

我卻笑了,繼續逗他玩:給你出個腦子急轉彎,避孕套的功能是什么?打個成語。

他翻翻白眼,蔫頭耷腦地傻笑著,答不上來。

我說:我告訴你,不成功便成人。

他不敢示弱:這個誰不會,我兒子都會。前幾天請他吃肯德基,他神秘兮兮地問我,爸,降落傘和避孕套有什么區別?我說,一個保護上頭,一個保護下頭。兒子說:還有呢?我傻傻地答不上來。兒子說:爸,你真笨,降落傘破了少一個人,避孕套破了多一個人。我兒子有才吧。

我說:這與你兒子沒關系,是現在學校里的老師有才。

我倆大笑,他為什么笑,我不明白,而我笑因為他的避孕套沒用完,上面還散發出陣陣臊味,始終黏在他的鞋面上。

我得意忘形,差點把油門當剎車,車子連人一起沖進石油公司營業大廳。

看見我們進去,婦女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眼光轉向我們,很客氣地為我們開了柜臺的門。顯然我們已成為名人,顯然她們都很認真看了錄像,顯然錄像中有戲。但她們卻認為沒戲。

沒有,沒有人偷你的手機。她們異口同聲,“確實沒人偷。

小胖從婦女中擠進,說,重放錄像,沒有看完就沒有發言權。

電腦屏幕開始重播錄像。

開始一切同先前小胖子敘述的一模一樣,只是我打完電話后,我并沒有把手機放在柜臺上,而是慣性地放入外套左邊的叉袋里,也就是說手機沒有留在柜臺上,有關放在柜臺上是錯覺,是推理,是種想像。如同出家門而上鎖,慣性作用肯定上了鎖,但半路上會冒出沒鎖的意念,不回去檢查一遍心感不安。手機確實放入我的口袋,也就是說是被偷去的,而不是由于我的疏忽,放在柜臺上,被人順手牽羊牽走的。我對得起我的舊手機。

我們一直以為是你倆后面那個拿著單子人下的手。婦女們又齊口同聲地說。

屏幕里一個拿著表格的人,像我一樣肉身被搜,高舉著單子,想把它給服務員。這人有些可疑,婦女們也一直以為他是嫌疑犯。我說,他不可能,他絕對不可能,他是被扒過的。小胖說,對,要是他的話,你們電腦里肯定有他的資料。

那人見我和小胖像塊門板擋在柜臺前時,揮了揮白色的單子,無奈地走到另一窗口。

婦女們都“噓……”長嘆一聲,仿佛抓到的賊又逃走了。她們以前只看到這里,并沒有往下看,因為她們心中的嫌疑犯沒偷就不會有人偷了,就像公安破案。我看著她們心灰意冷的樣子,說,你們女人啊,就愛斷章取義。

小胖緊盯著屏幕,繼續道,故事都沒結束,怎么能下結論?

故事繼續。高潮突起:我左邊突然冒出一個矮個子男人,從天而降,(后來我才知道,攝像頭的范圍是從我處的位置開始到柜臺里面,其余都是盲區。)鬼鬼祟祟,眼睛一直盯著大門,身子卻向我靠攏。我全身的汗毛直豎,像刺猬那樣,一個賊在我身邊我竟然還優哉游哉地與小胖打諢插科。

賊下手了,眼疾手快,他眼前好像安裝著一面鏡子,盡管眼睛盯著大門,但對我口袋的部位了如指掌,手伸進我口袋的速度攝像機都難以捕捉,能逃過光速,而得手后逃逸時卻慢慢地,悠悠地,若無其事地,大搖大擺地。

柜頭內一片騷動,真相大白。

我祈求上蒼:但愿小偷把貯存卡還給我。

快把這段視頻拷貝下來,送電視臺。小胖突然興奮不已,電視一放,小偷就不敢出門了,我們也成名人了。”

我從包里拿出U盤。

你們不能拷,只有上級批準或公安才能拷。領班義正辭嚴地說。

上面有我們圖像,版權當然歸我們所有。我辯解道。

這是我們的制度。

制度?你們裝攝像頭拍我們有沒有征得我們的同意?本來我們在你們這里買油,被偷的一切責任都應由你們承擔!我兒子學校里就是這樣,校門內一切事故都由校方承擔。

大道理我們不懂,學校是學校,中石化是中石化。

甭吵了,再吵就要炒(吵)焦了,我們還是到公安局去報個案吧。小胖拽住我,半拉半搡地把我拖出石油公司,并把我拽上車。

他開車,把我送到公安局。

公安局,小胖比我熟,熟門熟路,沒問門衛就到了報案處。

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柜臺前,身著便衣,右臉帖著一塊大膏藥,歪咧著嘴,眼睛也歪著,五管向左看齊,典型的面癱。毒風吹的。一見我們就提前解釋,怕我們誤解,同時怪異地笑笑,笑得很別扭,臉部肌肉顫顫巍巍,問,什么事?

小胖子說:報案。

他又問:報什么案?

我說:手機被偷了。

他又問:發票帶來了嗎?

我總感到他在與別人在說話,因為他的眼睛不是看著我,當然,由于面癱,他確實無法把眼光集中到我這里。我的目光趕緊向他的左面移動,說,發票?報案怎么要發票?

他有點生氣,說,沒發票,如抓了小偷,我們怎么知道那只手機是你的!他的頭隨著我向左移動時向右移動,正眼對歪眼,也確實不好受。

我說:照你這么說,如果我的錢被偷,還要告訴你人民幣上的號碼?

他沒言語,試圖把嘴往右面撇,但臉部神經沒有讓他的意圖成功。

小胖也急了,他總是在事情懸而未決時著急,嗓門也拉大了:那如果汽車被偷,還要把行駛證給你們才能報案?開什么國際玩笑,行駛證百分之一百是放在車上的!

我想笑,但想到在莊嚴的公安局,笑被咽下了肚里,說,我并不想要回手機,我只想你們把賊抓住,不讓他們在光天化日里興風作浪!否則你們公安局總有一日也被洗劫一空。

聽見吵鬧聲,從里面辦公室里走兩個身著制服的民警,問了事情的原由,其中一個轉身又回辦公室,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大本子,翻到空白處,就開始問我姓名曾用名性別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工作單位職務移動電話號碼固定電話號碼,我又次被搜了肉身,然后就是事情的經過,一問一答。最后,他把一個印泥盒移到我眼前,讓我留下手印。我用食指輕輕地點了下印泥,就往紙上按。

民警說:你按得重一點。

我就用力。

民警又說:我是說讓你按印泥按重點。

我遵命,手指重錘似地在印泥上錘了一下,然后在我簽的名字上一按,手印清晰可見。我像打了自己一記耳光。我的手指紅成一片,如被刀割破留出的血,我感到我不是來報案的,而是被抓來受訓的。

我儼然成了小偷。

你回去如果找不到發票,必須把手機的串號也就是代碼號拿過來。我們走時,民警又特地關照我。

我知道每只行貨手機上都有代碼,就像人的身份證,而我那只被偷的手機卻是水貨,沒有身份,盡管是從有身份的電子市場上買的,也就是說水貨被偷,即使破了案,也無法物歸原主。公安的目的是要還我手機,而我的目的是要他們捉到賊,我說過偷了就偷了恍如偷情……也就是說,我是“有心捉賊無心還機”,而公安是“無心捉賊,有心還機”。我與公安的思想是不統一的,所以我手機被偷不可能立案。

你電視臺有沒有朋友?出了公安局,小胖問道。

我說:有,我高中的語文老師在市電視臺當總編,姓牛。

小胖說:目前要解決這次偷竊問題,只有電視臺才能解決,電視臺一曝光,他們就不敢再拋頭露面,興風作案了。這社會記者最厲害,比公安強多了,很多案子實際都是記者破的,公安只是拉拉幕唱唱國際歌而已,國歌是記者唱的,連公安局長都怕記者。

他滔滔不絕,臉上的肉一翕一翕,嘴唇一閃一閃,眼晴盯著車窗外面,手優雅地轉動著方向盤。我茅塞頓開,社會確是個大學,而出租車是大學里的科研所,出租車司機是教授。

電視臺猶如神助,我只與總編老師打了個電話,說明了情況,他就搞到了錄像。他說我這題材他們不間斷地在捕捉,而且收視率極高,既維護了公民的權利,又伸張了正義。

我問:要不要錢?

他說:要錢還算什么新聞,電視臺既有財政撥款,又有廣告收入,足夠了,況且你要上的節目是我主持的“老牛說新聞”。

我知道市電視臺這一節目,在全市新聞聯播前播出的,這節目的新聞以市民為中心,不涉及領導的開會場面,沒有領導的重要講話,而且用方言播報,牛老師的方言很地道,極受市民歡迎。

我、小胖和賊的錄像第二天在“老牛說新聞”中如期播出。

電視臺作了處理,把我的形象弱化了(這是我向總編老師提出的,開了個后門),強化了小胖和賊的形象,并有臉部特寫鏡頭。樂得小胖屁顛顛的,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我:真過癮,我出名了!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偷我手機的賊一定無地自容,一定再不敢上街了。我洋洋得意,興奮不已,美滋滋的,恍然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恍然拔刀相助,兩肋插刀……興奮地請牛老師在市里最高檔的海鮮樓撮了一頓,當然小胖也在。

3

春天重回大地。我買了一束玫瑰,火燒火燎,趕到“舊手機”那兒。

她開了門,天藍色套裙,脖子上系條紅色碎花絲巾,趿一雙繡花拖鞋,臉陰沉得像已過去的倒春寒,嗔怪道,你到會撿日子,“大姨媽”一走就來了,這幾天你到什么地方去冶游了!”我說:“都因為賊,都因為偷機賊。她不明白,還想說,我沒讓她開口,我把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左手摟住她的細腰,右手為她褪去天藍色套裙,在她細柔的肌膚上摩挲。

她閉上了雙眼。

我們倒在床上,她春意盎然,不再倒春寒。

“Duang Duang……”手機鈴聲響起。我驚駭不已,像被潑了一身冷水。怪不得小胖子不肯付錢。

我無奈地松開了她,去接手機。

喂,是誰?我問。手機那端傳來沙啞的男聲: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貯存卡。我坐起,赤裸裸地,而她仍抱著我,臉磕在我的背上,仿佛要把玉身嵌入我軀體內。

什么貯存卡?

不要裝糊涂,你手機里的貯存卡!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你說得倒輕松,我卻被你害苦了!你到公安局報案也就算了,偏偏上電視臺,一曝光我就失業。

管我什么事!你說到貯存卡,你到說說里面有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你還不清楚?告訴你里面有132張黃色圖片,6部A片,還有你與情人的聊天記錄,這些都是你的私生活,并不重要,你又不是官員,重要的是工作筆記,受賄的人,行賄的錢,偷稅的金額,一應俱全,你一定不想讓我把它們廣而告之吧!

你想怎樣?

我想我們當面談一談,地址我發短信給你。

他擱了手機。我不寒而栗,后背沁涼,像被捉奸在床,陷入懊喪的泥淖里,無所適從,盡管有雙纖細柔軟的手在我身上游弋,并在我的敏感處滯留,但是,我已麻木,不管她怎么指點江山,我始終不能成為風流人物。我蔫了。可她卻處于興奮的上升期,并用舌尖代替了手,像條水蛇,在我身體的各部位漫游,不時發出唧唧哼哼的呻吟,似溪水不絕如縷。但一切都已徒勞。我滿腦子都是那偷我手機的小偷。我踩地雷了,腦子進水了,為了一只已淘汰的手機,竟然與地雷叫上了勁,還煞有介事地要伸張太X的正義,我這不是欠揍?不是成了與風車作戰的唐吉訶德?

我猶如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了個精光。

“Duang Duang……”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我以為是小偷打來的,抓起手機,說,你在哪?對方說,你發什么神經,我是牛老師,你趕緊到電視臺來一下,帶上你那胖子朋友。我們接到投訴,說那胖子也是賊,偷了姑娘的小費。我為小胖辯解,說,那是小姐。”總編說,小姐怎么了?小姐也是人啊,而且她工作的地方絕對合法,有工商局發的營業執照,公安局發的治安證書,稅務局發的稅務證書,電視臺是人民的電視臺,你們趕快過來。

原來,電視臺在播放偷竊場面時,不僅曝光了小偷,而且把小胖也給曝光了。那小姐看到后,就向電視臺舉報。

真是禍不單行!

我驀地從床上跳下,拔腿就走。走到門前,撞上一面鏡子,發現我什么都沒穿。

4

走出公寓,我聯系小胖。就在此時,小偷發來短信,說他住在牛角灣,叫我到那兒時打電話給他。

由于是星期天,小胖帶著兒子去家教,叫什么“1+1”的家教中心,一個月的費用小胖要開十晚的車。我到時,他正在中心門口與幾個老頭打“三扣一”,打得正酣。見到我,他就起身,把手中的撲克給一個觀戰的老頭,問道,什么事?我把他拉到一邊,說,闖禍了,那小姐跑到電視臺去找你了。他“哼”一聲,鼻孔里出氣,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說,讓她去找好了,我一個開出租車,怕什么!實際上,我與那小偷沒什么區別。提起小偷,我說,那小偷找到了,他打電話過來了。小胖眼前一亮,說,那還不快去通知公安,趕緊去把他捉拿歸案,真是個笨賊。我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小偷才不笨呢,他手中捏著把柄,如把他激毛了,我也徹底完蛋,公司也甭開了,你還是同我一起去會會那小偷吧。小胖說,那你要等等,我上去與老師說一下,下課時叫他把我兒子照顧一下。說完轉身向中心里面跑去。

我們驅車來到牛角灣。這地方沒有它的名字那么靚麗,是個城中村,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包圍,酷似鳳凰巢里的雞窩。

我把車子停在外邊的馬路旁,和小胖步行到村里。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房子,最高的有五層,屋頂都經過頂層設計,不是玻璃房就是鋼棚,小街的兩側都是商店,有香辣小龍蝦館,重慶火鍋,理發室,水果店,服裝店,性用品商店等等,凡大街上有的,這里都有。房子與房子間有許多曬衣繩,蜘蛛網一般,上面晾著的衣服五彩繽紛,恰似萬國博覽會的國旗。我抬頭張望,我要避開女人的褲子,我那“Duang Duang……”敲鈸镲的爺爺曾告誡過我,在女人的褲子下面走過,身子不會長高。走在這樣的小弄里,人隨時會被竹竿打到,從而變成西門慶。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小偷。

小偷說:在性用品商店的五樓,旁邊有樓梯。

我們通過性用品商店邊的一個小樓梯上去。到五樓。我敲門,里面傳來聲音:誰?我說:我,丟手機的。我很謙卑,用“丟”代替“被偷了。小胖瞪了我一眼,伸出肉嘟嘟的手又去敲門,但門開了。

是間鋼棚,約8平方米,昏暗,一張桌子,正中放著一臺老式電視機,旁邊堆著許多方便面。一條凳子,上面堆著衣服,最北面放著一張床,床上竟然還撐著蚊帳,床邊坐著一個姑娘,低著頭在看著手機,我那只手機。小胖見狀,有沖過去奪那手機的沖動。小偷一把拉住小胖的胳膊,臉朝著我,說,搶回去也沒用,里面的貯存卡我已取出藏好了。我連忙勸解。看到他的現狀,我已無語,產生惻隱之心。真是:在窮人的屋里,笑容也寒縮。我說,反正我已換了新手機,那手機也沒用了,我不再追究你了,只要把貯存卡還給我,我們就算了斷了。他說,現在已經不是你我的事,與你雖然能了斷,但與別人卻了斷不了,我沒法出去了。他說著,瞄了床邊那姑娘一眼,補充道,我們到走廊上談。

我們來到走廊上。他說,大哥,其實,我并不是小偷,曾經想當過,還接受過專門的訓練。他戛然而止,伸出右手,給我看食指和無名指,上面沒指甲,褐色,像被火燒過一般。他繼續道,這是訓練的后果,當時我用這兩只手指從燃燒的煤球爐里夾煤球。

別啰哩啰嗦了,快把手機交出來。小胖已經不耐煩了,不時在看手機上的時間。

我對小胖說:讓他說下去,我想聽。

他繼續道:我來自陜西革命老區,在這里建筑工地上打工,剛才你們在屋里見到的是我未婚妻,昨天剛來,我許諾送她一只“蘋果”手機,本打算春節前拿到工資買一只就回家結婚,但去年底工地老板只給了我一半工資,說另一半春節上班給,我只好改主意,讓她春節后過來,順便在西湖玩一玩,然后回家。但春節上班,老板只給了一半的一半,剛好把我打算買手機的錢扣下,我只得另想法子,拿出那學過的本事,搞一只。

他不說偷,而說搞,看來他真的被迫無奈。

我說:手機我送給你了,但你必須把貯存卡還給我。

他說:這我知道,你已說過,可是你把我弄到電視上去了,我連家都回不去了。

我說:這個你別擔心,如今這電視電腦上的事,過一夜人們就忘了,又不是公安發的通輯令。

他說:說是這么說,萬一呢……

別說了,這不很簡單,你們回去時我負責把你們送到火車站,快把卡拿來。小胖氣咻咻地說。

他沉默片刻,說,那也只得這樣了,但卡等我上了火車再給。

小胖跳了起來:你在騙三歲小孩,你上了火車怎么給我!

他說:上了火車,我會打手機給你們的,說出卡放在什么地方,你們自己去拿。

事到如今,只好這樣,我們彼此都不相信對方,我們在做一件很滑稽很無厘頭的交易,他怕我拿了卡反臉不認人,我怕他人走了卡不還,這交易在互不讓步的情況下永遠不能成交,只好我讓步。

我說:那就這樣定了,你幾時回家。

他說:明天下午二點十五分的火車。

我側過身子,對小胖說,你明天一點開我的車來接他。

小胖說,好了,好了,知道了,我們快走吧,我兒子要下課了。說著又轉身對小偷說,這次便宜了你,你要是搞花樣我饒不了你。

當我們上車時,小胖急于去“1+1”家教中心。我說,不能去,我的問題解決了,現在必須去電視臺處理你的事情。小胖努努嘴,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做生意要講誠心,我子彈都沒飛,沒飛那!我說,不去電視臺可以,但你必須把小費付清,人財兩訖,破財消災,錢我給你。小胖說,美容院我也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你給我去處理,順便去放松一下,我把兒子送回家再去接你。

我想,也好,順便也“美容”一下。

我說:好,你把我送到黑玫瑰美容院,我去做一回尼克。說的時候我想起了看了一半的電影——《本能》。

小胖迷惑不解,斜了我一眼。

第二天下午四點,我惴惴不安,焦慮萬分,開始懷疑小偷的誠心,突然,“Duang Duang……”,的手機鈴聲響起,小偷來電。

小偷說:貯存卡在我住的樓下那性用品商店的老板娘那里,你只要報出我的手機號碼,她就會給你。

我馬不停蹄地趕到小偷說的性用品商店,向老板娘報出小偷的手機號碼,老板娘把一個信封遞給我。

我拆開一看,傻了眼,里面除了一包“至尊超薄型”的避孕套和一張紙條,什么也沒有。

我打開紙條,上面寫著:大哥,沒有什么好回報的,我在手機上看你和那胖子的聊天記錄,發現胖子急需避孕套,老板娘說這避孕套是世上最薄,就買了一份作為禮物送給你那胖子朋友,為找我,他也辛苦了。

我發覺我被小偷耍了,馬上打電話給小偷。

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講誠信,我的貯存卡呢?

小偷笑笑,說,大哥,別生氣,貯存卡有沒有已完全沒意義,有,難道你不懷疑我備份嗎?為了你的安全,貯存卡早就被我燒了,我也怕被別人偷去!

說完,他掛了手機。我像一根木頭,杵在性用品商店門口,身旁一幅杜蕾斯的廣告,廣告語赫然在目:

隔住了世界,卻隔不住感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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