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香衣

下雨了，我在窗前看雨。路上的水很深，有人穿連帽衣在雨中跑，我見他一腳踩到水坑里，就笑起來。后腦勺忽然被拍了一下，上面?zhèn)鱽砦野值穆曇簦骸翱瓷读ǎ鳂I(yè)寫沒？”

我抬臉瞪他。

爸爸柔和下來，說，兒子，去寫作業(yè)。

我跑到臥室把門關(guān)上。拉開書包，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出來。溜溜球也滾了出來，我提起線，溜溜球轉(zhuǎn)動，發(fā)光。

爸爸的手機(jī)響了，我知道爸爸要去送外賣。他穿橙色的胖衣服，像熊大。我立刻跑出去，問他，要出去嗎。

他雙手摟住我的肩，說回來給我做飯吃。

家里剩我自己，我跑到窗前看我爸騎上電動車，沒開多遠(yuǎn)，一輛汽車飛馳而過，濺了他一身水。我感到難過。我想我該寫作業(yè)了。我決定了，等我看完動漫，我就寫作業(yè)。

有點餓，外面的天黑了，我爸還沒回來。我不想吃家里的餅干。我要是有手機(jī)就好了，能叫外賣，說不定是我爸送過來的，我能吃飯，他也能回家了。有次，我爸回來時給我?guī)Я艘粔K蛋糕。他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打開盒子，一邊說：

“我今天送蛋糕，那家店生意特別好，我看買的人怪多。我送完了，又拐回去買了一份。給，吃吧。”

我用小叉子，一口一口吃完了。我爸問，好吃嗎。

我不喜歡蛋糕，我喜歡吃漢堡，吃肉。但當(dāng)我看著他的眼睛，卻情不自禁地回答，好吃。

“下次買漢堡。”我對他說。

爸爸說好。到現(xiàn)在也沒給我買。

不過，我吃過幾次漢堡。我以前過生日，和我爸媽一起去德克士，點了滿桌吃的。那時，我爸媽還沒開始吵架。那天晚上的燈特別亮，店里還給我放了生日歌。我那時候誰也不羨慕，不像現(xiàn)在。

回到臥室，我把文具盒、數(shù)學(xué)書和本擱在桌子上。再不寫作業(yè)，我爸該發(fā)火了。我喜歡數(shù)學(xué)，語文一般，英語最差。過去寫作業(yè)，我媽老在旁邊罵我。她越罵，我就越不會寫。我想起來上次過年的時候，媽媽肚子很大。姥姥說，里面有小寶寶。那個小寶寶長大要挨罵了。

過年我最喜歡了。不用上課，隨便玩。大年初二，我在姥姥家吃午飯，幾個舅舅和姨也在，還有跟我媽結(jié)婚的李叔叔。吃過飯，媽媽把我叫到姥姥的臥室。她關(guān)上門，問我：“剛才他們給你的錢呢？”

我從兩個兜里抓出兩把錢。她接過去，一張張數(shù)完了，問我：“還有嗎？”我低下頭，雙手把身上的兜全掏了一遍，告訴她，沒有了。然后，她把錢裝起來，走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姥姥屋。

爸爸有個壞習(xí)慣，只要知道我在家，回來就按門鈴，有鑰匙也不用。這次也是。我打開門，卻看見他和叔叔一家站在門口。

“叔！”我高興地叫起來。叔叔把我抱起來。

我爸罵我：“那么大了還讓抱！趕快換鞋，咱們出去吃飯。”爸爸把箱子放下，他渾身的濕透了。叔叔的衣服是干燥的。

我們進(jìn)了一家燴面館。每人要了一碗燴面，要了好幾盤肉。妮妮是叔叔的女兒，她特別傻，喜歡的東西都很無聊。我不喜歡和她玩，但她總找我玩。算了，誰讓我是哥哥，勉強(qiáng)哄哄她。

妮妮吃飽的時候，我爸和叔叔還在說話。我?guī)菽萑ネ妗饗鹫f，別跑遠(yuǎn)了。

店里有一個假山，山洞里有各色燈光，水從山上流下，匯成小水溝。我和妮妮數(shù)水里的魚。有的魚很狡猾，會躲在假山里。

他們說話說了好久。我和妮妮都很無聊。妮妮從我叔那里要來了手機(jī)。我也大著膽子，向我爸要了手機(jī)。我和妮妮一起玩微信小游戲。她玩了兩把，就去玩換裝游戲了。

嬸嬸問我作業(yè)寫完沒有。

“就剩一篇作文，還有英語讓我爸簽字。”

“什么作文啊？”

“橫線，的公園。”

我一接話，游戲就輸了。我抬頭看見我爸在瞪我，我不知道他為啥瞪我。

娘娘突發(fā)奇想，和叔叔、爸爸商量：“明天去公園怎么樣？約小趙一起去。”

妮妮尖叫道：“下雨了呀！下雨咋去公園啊，會淋濕呀！”妮妮玩的手機(jī)被娘娘要走了，她雙腿蜷在椅子上，雙手扶著椅背，身體東倒西歪。

“明天就不下了。”嬸嬸溫柔地看著她說。

早上總是困。爸爸喊了幾次，我還是起不來。他一巴掌打過來，又罵了我?guī)拙洹Ｋ龅娘堃稽c都不好吃。

叔叔來接我們的時候，我正在讀英語對話。這是老師留的作業(yè)，不讀我爸不簽字。娘娘幫我收拾東西，妮妮不停地對我說：“我作業(yè)早就寫完了，一放學(xué)我就寫完了。昨天下午還上了美術(shù)課。那個美術(shù)老師長的可好看了。”我又讀了一遍對話，爸爸簽字后，我們出發(fā)。

雨已經(jīng)停了，天氣涼爽，地上一塊黑一塊白。叔叔開車載我們。到目的地時，卻不許我們下車，十幾分鐘后，一輛公交車停在不遠(yuǎn)的站牌處，趙阿姨和她女兒一起下車。

我爸立刻迎上去，幫忙拿東西。他命令我，快，叫阿姨。

阿姨。我木聲木氣叫了一聲。

說叔叔好。趙阿姨對她女兒蓉蓉說。

叔叔好。蓉蓉小聲喊道，非常窘地躲在趙阿姨身后。

妮妮大跨步跑過去，找蓉蓉玩。蓉蓉見到妮妮很開心，她們手拉起手。

我們一行人向公園走去。

昨天的雨沒有下到這個公園。天上有一大片白云，天很藍(lán)，沒有太陽。我在地上撿到一截樹枝，敲公園側(cè)邊的鐵欄。他們分兩撥走在前面，叔叔、嬸嬸和妮妮，爸爸、趙阿姨和蓉蓉。我一個人走在最后面。要是我現(xiàn)在丟了，被人販子拐了，路上的車突然沖上來把我撞死，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

到了公園門口，他們站住了，回頭看我。

我依舊慢悠悠地走。我爸生氣地盯著我，好像要發(fā)火，但忍住了。

“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來過這個公園了。”趙阿姨笑道。

“我也一樣，現(xiàn)在小孩天天上補(bǔ)習(xí)班，把人都栓死了！其實啊，出去玩也不用走遠(yuǎn)，有個地方出來透透氣，心里就可舒服。”嬸嬸對趙阿姨說。

進(jìn)了公園，見到一座雕像。他們幾個人要拍照，讓我和蓉蓉站在爸爸和趙阿姨前面。

爸爸奪過我手里的樹枝，說道：“手里的棍還不扔了！”

樹枝喇著我的手，我張開手心一看，有點冒血。

“看鏡頭！”叔叔舉著手機(jī)說，“笑一個。”叔叔說著。嬸嬸探身看手機(jī)里的照片，和叔叔說，他們多像一家人。

走到亭子處，一個平頭男人站在亭子里吹笛子。我們一起站在他身后聽了一會兒。離開亭子，叔叔說：“我哥也會吹笛子，你們知道不？”

“呀，藏得深啊！”嬸嬸驚訝地說，“我是不知道，小趙肯定知道。”

趙阿姨冷笑一下，說：“我怎么會知道，他又沒給我吹過。”

嬸嬸說：“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明兒結(jié)婚了，婚禮上吹一個。”

我爸笑著對趙阿姨說：“回去就給你吹。”

公園深處有幾面高窄的白石墻，上面刻了幾句詩。這公園以唐朝某詩人的名字命名，那名字我在課本上見過。

叔叔把我們?nèi)齻€小孩叫到一起，說：“你們?nèi)齻€轉(zhuǎn)過來！誰也不許看。我要考考你們。”妮妮、蓉蓉聽話地轉(zhuǎn)過來。我嘆口氣，也轉(zhuǎn)過來，他們大人就愛搞這一套。

嬸嬸一臉期待地看著妮妮。趙阿姨有些緊張地看著蓉蓉。我爸罵我道：“站好，站也沒個站相！”

蓉蓉怯生生地背完了。妮妮搖頭晃腦，眼睛咕嚕著，也背完了。輪到我，偏讓我背首老師沒教過的。我說，這首沒學(xué)過。我爸哼一聲，表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

趙阿姨溫柔地對我說：“沒事兒，正好學(xué)習(xí)了。”

叔叔發(fā)話：“行了，走吧。”他拍了一下我的頭。我抬頭看到叔叔的目光，忽然明白他相信我。還有人相信我，我鼻子有點酸，但為什么是叔叔。

這次，叔叔陪我走在最后面。與前面的人距離越來越遠(yuǎn)。

“我不喜歡趙阿姨，不喜歡蓉蓉。我爸每次和他們在一起，就對我不好。”我說。

“你爸能找到趙阿姨，真的不錯了。你爸對你怎么樣，你不清楚嗎？”

“那是趙阿姨不在的時候。”我說。

“我問你，”叔叔打了一個手勢，“你爸爸天天在外面跑，回來還要做飯洗衣服，辛苦不辛苦？”

辛苦。我心里回答，嘴上卻不說。

叔叔繼續(xù)說：“你要學(xué)會分析問題，你爸單獨帶你以后，他所有的愛和關(guān)心都是你的，但他做不到又掙錢又照顧你，他顧不來。現(xiàn)在他雖然把對你的愛分出去了一部分，但你們兩個都過的輕松了。”

“可我不想讓趙阿姨做我媽媽。”

“誰說趙阿姨是你媽媽？她成不了你媽媽！你記住，她對你好不好，全在于她和你父親的感情好不好。她想和你爸過下去，就會對你好。你不用拿她當(dāng)媽媽，把她看成一個普通的阿姨，首先不要排斥她，她對你怎樣，你就對她怎樣。答應(yīng)我，她對你好，你也要對她好。”

“好吧，”我承認(rèn)叔叔的話有道理，但還是不安，“叔叔，你會永遠(yuǎn)站在我這邊嗎？”

叔叔笑了，仿佛我問了一個很可笑的問題，他回答：“會，我會永遠(yuǎn)站在你和你爸這邊。”

妮妮從遠(yuǎn)處跑過來，叔叔迎上去，把她抱起來。她嘟著嘴說：“你們走這么慢，我們都等急了。”

等我們?nèi)齻€人追上去，草坪上已經(jīng)鋪了一張大桌布，中間擺滿了面包、水果、飲料以及各種零食。

我爸剝了一根香蕉給我。我接過去吃了，沒看他。趙阿姨給我遞來壽司。我想起叔叔的話，一個陌生的阿姨給你吃的。“謝趙阿姨。”我說。她聽后很開心，又給了我很多吃的。

吃過飯，他們大人在草地上打牌。嬸嬸讓我?guī)菽荨⑷厝赝妫辉S跑完。蓉蓉玩了一會兒就累了。她走回去，坐在趙阿姨旁邊。

我和妮妮捉蝴蝶。那是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它在花叢里飛來飛去，終于停在一朵花上。我輕輕走過去，用指尖捏住它的翅膀。捉住了！那蝴蝶掙扎兩下，從我手里掙脫了。我和妮妮趕緊跑上去追，那蝴蝶向遠(yuǎn)方翩然飛去，再也不能捉到。

妮妮埋怨我：“你怎么不抓緊啊？”

“我怕抓疼它。”我有點后悔。指間上似乎沾了什么東西，我一看是蝴蝶的粉，模糊印出蝴蝶翅膀上的花紋。我驚喜地叫妮妮看。妮妮說好漂亮。我們又跑到別處玩了。玩累了，我和她坐在柳樹下拔草。

“妮妮，我們換換爸爸，好不好？”我逗她。

“好啊。”妮妮很爽快地回答。

“為什么？你咋這么愿意？”我有點奇怪。叔叔是我最喜歡的大人。

妮妮想了想說：“伯伯很好啊。我媽媽說爸爸就愛講道理，喜歡教育人。你不要和別人說啊。爸爸在家里有時候大聲說話，把我和媽媽都吵哭了。有次他們吵架，爸爸用拳頭把廁所的玻璃錘碎了，奶奶還來我家勸他們。宇哥哥，你不要跟別人說。”

我不相信叔叔是這樣的人。我對妮妮說：“我喜歡叔叔，喜歡和他說話，別人沒和我說過那些話。”

妮妮笑道：“那我們換爸爸吧，伯伯從來不對我發(fā)脾氣。我也喜歡伯伯。”

不知過了多久，爸爸在遠(yuǎn)處叫我們。我們一起收拾了東西，離開公園。

我和爸爸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寫完作文，我就睡覺了。星期一課間的時候，同學(xué)王志宏問我周末去哪玩了。

“沒去哪兒，就和我爸媽到公園逛逛。”我說完，把頭縮在胳膊上，假裝睡覺。王志宏和別人說話去了。我開始幻想剛過去的周末，爸媽和我一起去公園，爸爸在亭子里吹笛子，媽媽帶了許多好吃的，我捉了一只花蝴蝶。大家都很開心。我忍不住笑起來，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