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袁眉黛斜望著這個坐在椅上的年輕人。只見他仍是氣鼓鼓地不出聲,心下不由又是一陣暗笑,“這小子功夫雖然有限,但膽子倒也不小,竟然屢次進我天水城。他如此冒險,是為了兩軍彌戰(zhàn)么?還是如他所說……”
想到此處,袁眉黛不由伸手撫了一下云鬢亂發(fā)。她摸了摸了自己的臉,似乎有點發(fā)燒。
方才云蒙還叫喊幾聲,后來見也沒用,袁眉黛根本不睬他,便只顧閉著眼睛運氣。忽地,城中響起尖哨鳴鑼之聲。云蒙立時睜開雙眼,“怎么,楚將軍攻城了?”
袁眉黛蛾眉也是一立,“閉嘴!傅叔叔點兵!你先在這兒委屈會兒吧?!闭f罷急匆匆轉(zhuǎn)身出屋去了。
人已去得遠了,屋中還留下一縷淡淡清香,非蘭非麝,沁入云蒙心中,他一時不由醉了。
袁眉黛知道傅山宗平日點兵都在城中校場。但外城已失,內(nèi)城雖然也不小,卻找不到如許大的校場。
聽路上傳令官一路喊來,“傅將軍點兵!除巡城軍士,全軍到太守府前集合!”喊聲此起彼伏,在城中響成一片。
內(nèi)城中各處軍士,大多疲憊之至,靜夜中聽得將令,仍是一躍而起,從四處聚向太守府前。袁眉黛繞過前院,來到府門前,見府前已經(jīng)聚集了千余軍士。還有兵卒從各處源源趕來。府前本有一塊空地,但不甚大,此時所余之地已經(jīng)不多。聽號令前來的兵卒手中執(zhí)著火把,密密麻麻排成一列列。在夜中望去,一大片閃閃火光搖搖曳曳。后來的兵士已經(jīng)無法落足,只得依次向遠處排去,有的更站到相連大街之上。
袁眉黛看得心中一酸。天水城中原有精銳健卒一萬多人,如今只剩下三千有余。將士多半衣衫不整,面有憂色。
不過片刻,傅山宗緩緩自府門中踱出。袁眉黛扭頭看去,見他不知何時在左腰間纏了數(shù)道白布,布上滲出血來。她驚道,“傅叔叔,你……”
傅山宗沖她擺一擺手,“眉黛,夜間天涼,你且去休息吧!”袁眉黛見他一臉平和之色,不解其意,只搖搖頭。傅山宗知她脾氣原是外柔內(nèi)剛,表面上看去不過一孱弱少女,實則心中主意已定,旁人萬難說動。他嘆了口氣,解下身上大氅,披在袁眉黛身上。
傅山宗抬頭向部眾看去,只見一張張面孔皆是多年熟悉之部將士卒,心中不由也是一痛:只剩下這點人馬了!
他目光緩緩在眾人臉上掃視過去,見自尹龍行以下,士卒大多是渴望之色,不知是渴望自己能施出什么奇謀妙計,還是渴望這戰(zhàn)爭早些結(jié)束。他又想起與尹龍行并稱“龍鳳二將”的李鳳池,胸口一堵,一句話悶在嗓子間竟然說不出來。
傅山宗吁了吁氣,才平復激蕩的心情。他清了清喉嚨,才道,“眾位兄弟,朝廷無道,予取予求。天水無辜,慘遭涂炭。我傅山宗無德無能,以至今日?!?/p>
他說到此,聲音不由有些低沉嗚咽,便故意咳嗽一聲,提高聲音道,“眾位兄弟,你們都是天水的好男兒!你們和死去的將士們一樣,應該感到驕傲,應該享有安寧。你們所做的一切,必會與拓陽山、與云滄江一般千年不朽。后世必會銘感你們所為。兄弟們,天水之戰(zhàn),終于今日……明早……”
他一句話未說話,忽覺胸口處一陣疼痛,竟然說不下去。傅山宗心中如明鏡一般,“那姓駱的也非等閑之輩,看武功路數(shù)是揚州駱家的。過了許久,這一指竟然才發(fā)作出來,戳得我閉住了氣。”
他才要調(diào)息,一陣疼痛又從心底逼上來。傅山宗一驚,“難道這一指真的這么厲害?”他張了張嘴,從嘴邊滲出一絲血來,人直著向后倒去。
眾將士聽他話說了一半,不明不白,忽見他向后倒去,不由擁上,看個究竟。袁眉黛也是一驚,她旋即肅然,大聲道,“眾位別慌,醫(yī)官先把傅叔叔送回房中休息?!?/p>
尹龍行喉嚨間一動,卻將話咽了回去。
軍中士卒,雞鳴而起。各營人馬已經(jīng)列隊。中軍近衛(wèi)營本受命為今日一戰(zhàn)前鋒,但遍尋云蒙不見。各旅統(tǒng)領如劉知勇、杜明輝、聞從道等皆披掛整齊,步出營門。
楚圖南朗聲道,“傅山宗昨晚已答應我今日出降。走吧!”他說聲“走吧”,徑直接過護兵遞過來的兵甲馬韁,馳出營門。
天水內(nèi)城仍舊裹著一層冰殼,在初升之日光下散出淡淡晶瑩之色。楚圖南冷冷道,“云蒙呢?”眾將早就看出云蒙又不知去向,此時更無人應聲。楚圖南見無人回答,也不再問,仰首向城上看去。城上天水守軍早嚴陣以待,此刻見楚軍三軍盡出,將內(nèi)城圍得水泄不透,都知此戰(zhàn)必是生死大限。
楚圖南向城上仰面望去,見城上天水軍氣勢已挫,但列隊整嚴,仍是一絲不亂,宛然一支強兵。眾兵將中,卻不見傅山宗影子。
他心中生疑,朗聲叫道,“傅山宗!傅山宗!”天水城頭一片寂靜,聲音撞在冰殼包裹的城墻上,似乎激起清越之音。
城上天水軍忽地一分,一個素衣女子閃在城垛口。她微微垂首向下看來,冷冷笑了兩聲,“楚圖南,你要攻城就請自便,在這兒大呼小叫什么?”
楚圖南雙眉一皺,心道,“怎地傅山宗不依約出降,城上眾軍反而如臨大敵一般?如今又叫這個姓袁的丫頭出來應對?難道傅山宗改了主意?不對,傅山宗一代名將,斷不會朝三暮四,昨晚剛剛承諾的事,如何半夜就變了?但若說未變,他卻如何連面都不見?”
他正在思忖,袁眉黛又開腔道,“楚圖南,你若是見我天水城高兵強,知難而退,也就罷了!不必在此浪費時間?!?/p>
楚圖南朗聲道,“袁姑娘,傅將軍本已說好今日率眾出降,今日為何不見蹤影?”
袁眉黛格格笑了起來,“姓楚的,你也算名將,怎地大白天說夢話?傅叔叔今天身體不適,叫我替他指揮。他什么時候和你說好投降?呸呸!這種話,我聽了都臟了耳朵。朝廷無道,天水早已不奉朝廷之命。此間大戰(zhàn),你更欠下天水血債無數(shù),還敢在此妄言欺人!”
她說得激動,本來蒼白的兩頰泛起一絲潮紅。
袁眉黛昨晚在太守府前聽傅山宗對眾軍士講話,心中便七上八下,待到后來也猜出幾分。楚軍是他殺父大仇,她當時心中便好大不愿。但傅山宗還未說出最后幾句話,突然傷發(fā)倒地,眾將士都聽得不明不白。醫(yī)官雖馬上救治,傅山宗卻還未醒來。袁眉黛便替他點兵出陣。眾將都知她是袁天成之女,又見她日前數(shù)戰(zhàn)之能,皆服之,故甘愿在其麾下效力。
楚圖南不明所以,心中雖然狐疑,但他昨晚與傅山宗之約本就無人見證,連駱寒山都是聽他所說才知道,如今在兩軍陣前,若再說下去,只怕也無人會信,只有徒然折了軍中士氣。他不由“哼”了一聲,“不管傅山宗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天水降與不降,本也沒什么分別?!?/p>
他向后招了招手,“中軍近衛(wèi)營協(xié)守白沙可在?”
白沙忙甩蹬下馬,趨前兩步,“楚將軍,云鎮(zhèn)守昨夜不知往何處去了,至今未歸!”
楚圖南雙目微微一睜,“我問你云蒙去向么?”白沙不禁一驚,心下打鼓,額上冒出一層冷汗。
楚圖南又道,“云蒙昨日交待你怎樣攻城了么?”白沙忙不迭道,“是,是,全營將士都已準備妥當?!?/p>
楚圖南點頭道,“好!攻下天水,你就是中軍近衛(wèi)營鎮(zhèn)守!”白沙心中一喜,面上卻不敢露出半點顏色。他轉(zhuǎn)過身去,大喊一聲,“近衛(wèi)營的兄弟們,立功報國,就在今日!”(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