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粥和奶黃包

鄭重聲明: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羅彬趕到金晟大廈一樓時,電梯剛剛上行。

正是下班高峰,因為路上堵車,所剩時間不多,趕下趟電梯肯定來不及。

想起幾月前的一天,羅彬也來給這位叫“雨心凝雪”的送外賣,僅僅因等電梯遲到了幾分鐘,“雨心凝雪”就不管他怎么道歉怎么說好話,投訴了他。

跑一單才幾元,被投訴一單罰五十,等于一晚得白干了。

羅彬不敢大意,忙踅進樓梯間往上跑。

等他氣喘吁吁上了十一樓,整個易建公司只有經理辦公室仍開著門,亮著燈。

羅彬來到門口,卻沒看到人,他打“雨心凝雪”的手機,“你永遠不懂我”的歌聲在大板桌上響起,但直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的提示結束自動掛機,也沒見人。

門開著,手機在,人應該就在。

羅彬正要接著撥打,里間的門似乎開了一下,但隨即又被關了回去,他趕忙提高聲音喊道:“雨心凝雪,雨心凝雪,您的外賣到了。”

里間的門又開了一下但旋即合了回去,還傳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羅彬感到情況有些不妙,連忙進去推開里間的門,原來門后癱靠著一個女孩,她佝僂著身子,雙手緊按著右下腹,臉色蒼白,眉頭緊皺,似乎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難怪沒力氣把門打開。

醫學院畢業的羅彬推斷“雨心凝雪”可能得了急性闌尾炎,他本想給她打個120算了,但看她眼里噙著淚,溢滿了企求,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撥了一下,猛地一顫,令他不假思索地將她抱起,順手帶上她大板桌上的手機,沖向電梯口。

電梯還是那樣繁忙,但這回羅彬不敢再去走樓梯,不是抱不動,而是怕“雨心凝雪”經不住顛簸。就辦公室到電梯口幾十米路,她都差不多在他懷中暈過去了。

還好不久就等到了電梯,但已差不多擠滿了人,看到一個外賣小哥抱著個美女,里面的人都驚詫不已,等羅彬說明了情況,有好幾個人主動走出電梯,讓他們進去,到了一樓,又有同乘的先跑出去幫忙攔了出租車。

羅彬將“雨心凝雪”送到醫院急救室,醫生馬上安排檢查,診斷結果跟羅彬推斷的一樣,正是急性闌尾炎。

醫生以為羅彬是“雨心凝雪”的家屬,就讓他付錢拿藥領取化驗單、檢查報告,他忙前跑后一陣剛回來,醫生又當著“雨心凝雪”的面責怪他:

“你怎么這么遲才送她來就醫,再遲點可能就要穿孔了,穿孔了不馬上手術,就會有生命危險。”

不等羅彬分辯,醫生似剛發現羅彬穿著外賣服,道:“你小子艷福不淺啊,不過也難為你了,連工作服也沒換。”

“雨心凝雪”躺在病床上似乎睡著了,臉上雖還沒恢復血色,但已很恬靜,吊瓶剩下不到一半,看來消炎藥起了作用。

雖然羅彬將“雨心凝雪”從樓上抱到出租車,又從出租車上抱到了醫院急救室,時間少說十多分鐘,但他平生頭次抱女生,心一路狂跳,卻不敢正眼看過她,也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記憶中的“雨心凝雪”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像個女夜叉,令人生厭。但眼前的“雨心凝雪”卻完全像換了個人,顯得不勝嬌弱,楚楚可憐,讓他怦然心動。

趁著醫生護士走開,羅彬忘情地凝視著“雨心凝雪”:精致的五官,勝雪的肌膚,長發如瀑,隨意地散落在枕邊,有幾縷沾在額頭,更顯嫵媚;她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絲毫不減其清麗脫俗的氣質;均勻的呼吸,使她的胸部輕微起伏,薄被根本掩不住她美麗動人的曲線……

“你色瞇瞇看什么?”

羅彬身后突地響起一聲暴喝,并被推了一個趔趄。

他回身一看,見來了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出零,理著板寸頭,眼睛斜瞪著他,似還不肯罷休。

女的看上去不到五十,雖有些憔悴,但雍容端莊,并神似“雨心凝雪”。她不客氣拉了那男的一把,又得體地向他道了聲“對不起”,便撲向病床。

????“本慧,你怎么了,媽來了!”

羅彬這才知道“雨心凝雪”真名叫本慧。

本慧有些吃力地睜開眼,輕聲道:“媽,我沒事?!?/p>

“您不用擔心,她得的是急性闌尾炎,應該控制住了,只要繼續用藥,再休息幾天就好了?!绷_彬道。

“是他送我來醫院的。”本慧指指羅彬跟她母親說,同時對羅斌報以感激地一笑。

本慧母親忙轉身向羅彬致謝。

那男的也趨到病床前:“本慧,你病了怎么不打電話給我林森來送你?”

見本慧扭過頭不理他,那男則轉身輕蔑地朝羅彬冷笑道:“哼,你個送外賣的,還賴著不走干什么?”

羅彬不理他,走到病床的另一邊,跟本慧道別:“這回你可手下留情,別再投訴我超時了?!?/p>

本慧早感到羅彬似曾相識,聽了羅彬的話,才想起他是自己幾個月前曾投訴過的外賣小哥。當時林森正在辦公室糾纏她,并以收回借款威脅她,當時她氣憤至極,一時失態,就遷怒于人了。

本慧不由撲哧一笑:“我以后天天點你外賣,天天投訴你?!?/p>

羅彬也笑了,正打算離開,卻被那男的攔?。骸澳阋蔡竽懥耍垢耶斨业拿媾c我的女人調情,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榮輝置業的林大少林森,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大卸八塊扔江里喂王八?”

“夠了?!北净勰赣H氣憤地朝那個自稱的林森喝道,“你走,不要影響本慧休息?!?/p>

林森似乎在本慧母親面前不敢造次,皮笑肉不笑地答應道:“好好,阿姨別生氣,我走?!?/p>

又轉向本慧:“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給你送花?!?/p>

說完,他又狠狠瞪了羅彬一眼,揚揚拳頭,悻悻地走了。

羅彬看見熱淚從本慧微閉的眼里溢出,莫名感到一陣心痛。

本慧的母親拍拍本慧,長長嘆了口氣。

夜深了,已從虛弱狀況稍加恢復的本慧在病床上思緒萬千,毫無睡意。

因前些天出差北方著了涼,本慧昨天起就時不時地感到腹周隱隱作疼,但她仗著自己年輕,不以為意,只吃了幾顆藿香正氣丸了事。

想到幾天后要參加一個鄰市古廟修建項目的競標,本慧點了份小米粥和兩個奶黃包,準備暖暖胃,晚上加加班。

不料剛下單,她的腹痛突然加劇并穩定到了右下腹,還拉起了肚子。她以為拉下就好,也就沒帶上手機,結果一拉差不多半小時,搞得她手腳疲軟,渾身乏力,而此生前所未有的病痛卻不減分毫,那時她連說話開門的力氣都沒有,內心不知有多恐懼和絕望。

當外賣小哥有力的臂膀將她輕輕抱起,她的心立刻安寧了下來,像風雨中的小船,駛進了平靜的港灣。在昏昏沉沉中,她的腦海竟然清晰地閃出一個奇怪而強烈的念頭:就這樣被抱著死在這寬闊而熾熱的懷抱里該多好。

如果外賣小哥掃碼拍照走人,如果他不來推開里間的門,如果他不及時將她送來醫院,興許這次她真的就丟了小命了

一路上她只感受到這外賣小哥的高大身影,在醫院醒轉時,她才發現他還英氣十足,言談舉止,完全不像個普通的外賣小哥,或許他是個裝窮的富二代……

她忍不住笑自己神劇看多了,就算他真是外賣小哥又怎么了,只要他人好,他做什么又有什么關系。

她正在胡思亂想,突記起自己竟然沒還他墊付的醫療費,感激和歉疚一起涌上心頭。但轉念一想,她心跳加速,不憂反喜,這不正是找他的理由嗎?可怎么找他了呢,他叫什么她都不知道。她想起他送外賣時曾打她的手機,立刻翻出號碼復制到了微信,添加了對方好友。

她回憶起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竟然有種不打不相識的感覺。

那天林森以給易建公司介紹業務為名來她辦公室,嬉皮笑臉地對她動手動腳,遭到她嚴詞拒絕后,林森又以收回借款相威脅,她正在氣頭上,剛好外賣又遲到送來,便借題發揮,有點遷怒于人,也有點殺雞給猴看的意味,果然林森見此后灰溜溜地走。

借款是本慧父親本奮生前欠下的,具體怎么回事,因本慧在外地上大學也不十分清楚,大概是林森的父親林有富給她父親介紹了個大工程,給大地公司開發的皇家別墅區建造一些亭臺樓閣。

她父親資金不夠,林有富慷慨解囊,通過榮輝置業公司借給了易建公司兩千萬元。本來按時完工的話利潤還是挺可觀的,林有富要的利息比銀行貸款利率高好幾倍,她父親也欣然接受,算是互利共贏吧。

然而,就在工程中最主要的一座五層樓閣上梁時,起重吊機的鋼繩突然脫出,幾噸重的大樟木橫梁直砸下來,在上面指揮的本奮和幾個施工的員工都被摔下來,當場氣絕身亡。因出了重大事故,不但利潤化為泡影,易建公司還欠下了巨債。后續的工程則由榮輝置業下屬的建筑公司幫忙完成。

她學的是古建筑設計,原打算再讀研深造,可父親意外身亡,母親傷心過度,加上一向在家照顧年幼的弟弟,不參與公司管理,一畢業她就回家接手了公司,還好父親對員工視如家人,各個部門的骨干都愿意留下來輔助她。

幾年下來,她從懵懂未知的小白,漸成了業界的新星,并在疫情肆虐的環境下,仍保持了公司的盈利年年穩定增長,欠榮輝置業的二千萬,也只剩下了五百萬。

林家和本家雖久有交往,但兩家明顯不是一路人,僅限于生意和明面上的禮節往來。

林森長得模樣還算周正,卻一肚子花花腸子,到處拈花惹草。他早對她垂涎三尺,但在她面前還能裝斯文,這給了她母親錯覺,在最艱難的時候,她母親還曾含淚勸她嫁給林森,若兩人成親了,那二千萬元債務就自然不存在了。

那天林森在她辦公室原形畢露,使她明白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羅彬離開醫院,接著開始送奶茶、夜宵,直到十二點才回到租住處。為了保證第二天有足夠的精力上班,他給自己立下規矩,子夜時分必須上床睡覺。

躺在簡易的竹板床上,羅彬把記下的本慧手機號碼保存到了通訊錄,傍晚抱著本慧嬌軀時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他的心口立刻怦怦亂跳。

此前他連一個女孩的手都沒摸過,可今天,他竟然抱上了一個女孩,而且還是一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孩,不由得叫他浮想聯翩。

他在心底發誓,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不僅為了母親,更是為了本慧,他一定要出人頭地,得到本慧。

但馬上無限的自卑和絕望像空氣一樣包圍了他,本慧不但漂亮,還是家大業大的大公司老板,而且人家有本城最著名的房地產商榮輝置業公司的大少爺林森在追求,哪會看上他這樣一個來自山村,無任何背景和靠山的窮小子。

暗自神傷了一回,他又想起元好問的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真正的愛情是兩顆心的相知相愛相憐,只要兩人真正相愛,生死都尚且可以不論,何況財富、地位等身外之物。而且,本慧的眼淚告訴他,她并不喜歡林森,她并不是物質女孩,她是一個清純善良、內心豐盈的女孩。只要自己真心,不怕不能感動本慧,他心中立刻又充滿了希望。

如果他娶到本慧,母親不知道該多開心,可想起母親,他又悲從中來,母親已離世三年多,但九泉之下的母親一定還難以瞑目。

他的家鄉叫靈溪村,村邊有條靈溪流過,村因溪名,溪如其名,清澈見底,靈動飄逸,如一條玉龍蜿蜒穿梭在群山之間。

靈溪兩岸風景秀麗,經長年累月的沖刷,時常這邊巖石嶙峋,深不見底,那邊魚戲淺灘,雁落平沙,而山回水轉,兩邊的景致仿佛隨著翻轉,左右互換,堪稱奇觀。

十多年前開始,來靈溪游玩的人越來越多,尤其夏天更是人滿為患,靈溪漸成了避暑勝地和網紅打卡點,這也給村民發家致富帶來了良好契機。

有錢的開起了土菜館、民宿,出租帳篷、桌椅、皮劃艇;更有錢的則經營起提供采摘釣魚、吃喝玩樂、觀光悠閑的農家樂;沒錢的也可在沿溪的公路邊擺個小攤,賣賣土特產、食品飲料、兒童玩具、救生圈和跟屁蟲等。

他母親則就地取材,賣煮茶葉蛋、甜玉米、烤紅薯、年糕,賣這些利潤不高,但收入供他上大學綽綽有余。由于自家種的有限,母親也常要騎上電動三輪車去十幾公里外的鎮上菜市場采購原料。

他大三那年,母親去進貨時連人帶車翻下山崖,車毀人亡。

事故發生現場是一個急轉彎,公路上無任何碰撞散落的金屬和塑料碎片,只留有兩道短短的急剎車痕跡,交警判斷事故可能是兩車相撞,也可能是他母親受驚處置不當所致,而山區公路沒有監控,無法查找出肇事車輛。

他曾多次要求交警隊查看所有進出靈溪路口的監控,比對全部經過車輛的胎痕,但遭交警隊人力有限婉拒。他無法接受母親死得不明不白,但對交警部門的不作為,卻又無可奈何。

悲憤交加中,他想到了魯迅的棄醫從文,想到自己只有拿起法律的武器,才有可能查清母親被害的真相。

辦理完母親的后事,一回校他就決定報名參加了法學專業的高教自學考試,除了購買法學教材和網絡課程自學,他有空就跑到法學院旁聽。當他大學畢業時,他同時拿到了臨床醫學和法學兩個學士學位。

由于成績優異,他被一家待遇優厚的三甲醫院錄用,但他最后選擇了一家沒有任何工資待遇的律師事務所學習。為了不向在家務農的父親伸手,他白天在所里為律師們無償幫工,傍晚下班后就去送外賣賺生活費,直到夜深。

幾個月前,為確保通過法律職業資格考試,他去省城參加了封閉式強化培訓,前幾天考試結束,又回歸舊日生活,傍晚下班又開始送起了外賣。

自母親走后,他全力以赴在學習上,對于男歡女愛毫不在意,想不到這次因相隔數月的兩次外賣,使他今夜為一個女孩而無法入眠了。

他輾轉反側,身下的竹板床吱吱作響,直到凌晨才睡去,夢里他還是抱著本慧,她身上發出的幽香令他如癡如醉,他猶豫了好久,正鼓起勇氣要親上一口,可本慧突然睜開了雙眼,他一下被嚇醒了。

一看手機,已是早上八點,慌忙起來。洗漱時,他不由暗笑自己,怎么夢里也這么膽???他又想,要是昨天抱著本慧時,順勢親她一口,本慧會告他非禮嗎?

他剛到所里,律所王主任就叫他過去,讓他寫個買賣合同,接著黃律師又拿了一大沓欠條和戶籍證明,讓他寫訴狀,而她自己匆匆出去。

黃律師芳名露蓓,形象氣質俱佳,稱得上現實生活中律政俏佳人,她年齡才比他大一歲,但已從業二年多,而且業績比十多年的老律師還好。但那些老律師則私下對她有些不齒,認為她的業績不是靠法學功底和業務能力,而是靠臉蛋和胸部掙來的。

這一點他也有些同感,因為平日黃律師叫他寫訴狀,會以前輩的身份教他怎么寫,但其實她不少觀點都是錯誤的,但他不好當面指出,便在訴狀中將法律規定引用上去來支持訴訟請求。

黃律師讓他寫法律文書時會給他發紅包,也會順帶給他買奶茶。

奶茶買了不能浪費自然喝了,但紅包他不收。不但黃律師的不收,其他律師叫他干活,他都不收錢,因為他來所時,和主任講好,他是來學習實務的,不要工資,照規矩所里是不要沒有法律職業資格的,但主任見他說得誠懇,又見他很勵志,有兩個學位,相信他能考出法律職業資格,便破裂收留了他。

他覺得黃律師對他有些意思,私下約過他吃飯唱歌看電影,但他都明智地拒絕了。黃律師這樣性感潑辣的,不是他的菜。

下了班,他依然天天去送外賣,許多天曾送到金晟大廈,但沒派到易建公司的單。他期待派到易建公司的單,又怕被派到,但他堅信,只要他天天想念,他們遲早會相見的。

本慧在第二天上午掛完點滴就出院了,除了有些乏力,她已別無不適,醫生說炎癥已控制住了,只要繼續服幾天消炎藥,注意飲食就沒事了。

出院時,她把林森送的一大把鮮花扔進了垃圾桶。午休后,她又回到公司,仔細審查競標材料,其間她不時走神,想起了昨晚的外賣小哥。她加他幾次微信,但都沒被通過,直接打他手機也沒人接。

她覺得時間過得真慢,好容易挨到下班時間,母親打來電話,說做了許多她愛吃的菜,讓她回家吃,她卻以公司競標材料沒審查完要加會班而推托了。

等員工們都走光了,她為自己化了個淡妝,在昨天點過的那家叫阿香粥鋪的店中,又點了一碗小米粥和兩個奶黃包。

心神不定地等待了半小時,門口終于傳來了腳步聲,同時她的手機也響了,她拿起一看,正是昨天外賣小哥的號碼,便迫不及待地接了;“你好,你又不是不認識路,直接送進來?!?/p>

“送里面來?以前都不是放大門邊條桌上的嗎?”

“你不是昨天的騎手嗎?”她聽出手機里是個陌生的聲音,“這個號不是昨天那騎手的嗎?”

對方笑回道:“我們是用店里的工作手機的,店里有好多部,并不固定?!?/p>

她才明白為什么加微信沒被通過,打手機沒人接。

她一連點了好幾天一樣的外賣,來的竟然都不是這些天每天來她夢中的那個人。第五天她實在忍不住了,裝作很隨意地問那天的騎手:

“以前送我們這里的,好像是個高個子,好久沒看到他了?!?/p>

“他每天晚上都在送啊,騎手多,你們這片區域大,輪到誰誰來,隨機的?!?/p>

“他叫什么?。俊?/p>

“他是晚上來兼職的,我也不大認識,好像叫羅彬,彬彬有禮的彬?!?/p>

她不由得暗喜,這個叫羅彬的外賣小哥果然跟她想的一樣,不單純是個外賣小哥,那他白天是干什么的呢,他又為什么要去送外賣,他在意我這么久沒有還他墊付的醫藥費嗎,為什么不向我要,給我墊的錢他要送多少外賣了……一個個問題開始縈繞在她腦海。

但她不再天天傍晚點小米粥和奶黃包,改為真正加班時才點。她相信,只要有緣,他們遲早總會相見。

由于材料準備充分,做過不少同類工程,且報價合理,易建公司脫穎而出,順利中標鄰市古廟修建工程,合同簽訂后,建設方又有增項,但要求公司墊付部分資金,由于有些項目工程款未結回。為此她找了一個相熟的一個副行長想辦法,副行長說正好有個公司也要辦貸款,跟易建公司互保一下就可以了。

那天下午快下班時,銀行送來了打好的互保合同,她又點了小米粥和奶黃包。除了自己看,她又將合同拍照發給了當律師的閨密,她沒看完,閨密就回電來稱沒大問題。

她剛接完電話,聽到期待已久的熟悉聲音在門口響起了,她驚喜萬分,想迎出去,又覺得不妥,清清嗓子說聲“請進”,她發現自己聲音有些哽噎,眼里熱乎乎的,趕緊坐回桌前,擦了下眼睛,裝作在看合同。

羅彬提著外賣,終于出現在了她辦公室的門口了。

“是你啊!”

“是我!”

他們發現彼此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來到她桌邊,放下小米粥和奶黃包。

他們覺得,周圍的一切正在消失了,最后他們的眼中只有了彼此。

“謝謝你!”她喃喃說。

“不不!”他喃喃說。

她凝視著他,慢慢站起來,走向他。

他凝視著她,慢慢張開了雙臂。

猛地,他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這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順理成章,因為在他們的夢里,彼此這樣相擁過了無數次。

他們久久地相擁,時哭時笑,互相傾訴著醫院別后的相思之情。

激情過后,他漸漸清醒:

“你不嫌棄我是送外賣的嗎?”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認真地搖搖。

“你該先吃飯了。”他戀戀不舍地將她輕輕推開。

“我不餓?!彼齾s再次抱緊他,將頭深深地埋在他懷里。

又是一陣纏綿后,她終于放開他,拎起桌上的外賣,要拉他一起坐到沙發上去。職業習慣讓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份合同,便順在了手上,放到沙發前的平幾上。

他給她貼心地拆開了外賣的包裝,她輕輕地挾起一顆奶黃包遞給他,他張口吃了,報以一吻,然后拿起那份合同。

“幫我看看,有什么問題?”她邊吃邊隨口道。

他笑笑,飛快地翻了翻,又回頭認真看了幾個條款,接著拿出手機翻找了一番,最后神色凝重地道:“這合同不能簽!”

????“我讓律師看過了,沒問題的?!彼院昧?,撥開他的手躺倒在他的腿上,雙手去攬他的脖子,“不說這個。”

他們又不禁擁吻在一起。

但這次他有點心不在焉,她也明顯感覺了出來,推開他翻起身,揀起合同:“你說說看,問題在哪?”

?????“合同沒有問題?!?/p>

?????“帥哥,那別打擾我的工作好不?”她又躺倒在他腿上,來勾他的脖子。

他把她扶起來摟在懷里:“合同本身沒有問題,是與你們互保的友信公司有問題?!?/p>

剛巧不久前,王主任的一家顧問單位因友信公司拖欠二千萬借款久討不還,讓他寫訴狀準備起訴,他寫好后主任又說對方承諾最近會想辦法從銀行貸一千萬出來先還上,故暫緩起訴。

友信公司經營的傳統印刷屬夕陽產業,且從企業信用與裁判文書網上查詢可知,友信公司一直來糾紛不斷,目前雖不在失信人名單之列,但實際早已資不抵債,破產是遲早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貸一千萬得還兩千萬?”她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轉而又一把緊抱住他,“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每次都來得不早不晚。”

事后,本慧讓當律師閨密對友信公司的資信情況進行了調查,果然與羅彬所說的一致,便放棄了和友信公司互保貸款,改用家中別墅作了抵押貸款。

在得知羅彬不當待遇優厚的醫生而到律所實習時,本慧更敬佩他了,她兩次通過微信轉給他錢,但都被退回了。他說他無任何負債,他比她有錢。

她被他調侃笑了,她知道,再和他這樣一個自立自強的人談錢,就是對他的侮辱,但她心疼他,讓他不要去跑外賣??伤呐男兀故舅膹妷眩f這是勞逸結合。

時光悄然流逝,很快過了數月,法考成績揭曉,羅彬如愿以償通過了,成為了實習律師,而易建公司的古廟修建工程也進行得非常順利。

他們并沒有將戀情公開,因為羅彬覺得自己還只是個實習律師,配不上本慧。不過他也不再去送外賣,所里每月會發給一千二的生活費,而且代書的錢,王主任按二百一份給他,他的生活已毫無壓力。

林森仍常常來糾纏本慧,有一天本慧終于忍不住告訴他自己已心有所屬,勸他別枉費心機,浪費感情。

但林森根本不信,除了糾纏本慧,他還有事沒事向本慧的母親獻殷勤,有點搞曲線救國的意思,本慧母親從來沒有提到過本慧什么時候有了男朋友:“你有男朋友,你媽怎么不知道呢?”

林森這句話倒提醒了本慧,于是幾天后,本慧第一次將羅彬帶回了家。

母親見本慧所謂的男朋友,是之前送本慧就醫的外賣小哥,雖心存感激,還是有些瞧不起羅彬,尋機偷偷責備本慧:“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以身相許?報答的方式有很多種嘛,比如給錢,給工作等等。”

“媽,羅彬是個律師,他兼職送外賣是體驗生活呢?!北净塾幸怆[瞞了羅彬還是個實習律師的事實。

本母一聽,立刻轉憂為喜,夸本慧有眼光,飯桌上她就提出讓羅彬辭職來幫本慧打理公司。

羅彬正想回答,本慧搶著道:“起先我也這么想,但羅彬說,先得在律師事務所真刀真槍干上幾年實務,積累積累經驗才行,只會紙上談兵沒用的。”

飯后坐在沙發上喝茶閑談時,羅彬發現本母的雙腳有些浮腫,查看了她正在服用的高血壓、心臟病等藥物后,讓她暫停服用馬來酸左旋氨氯地平片或讓醫生換藥,并解釋說氨氯地平類藥物對小動脈擴張作用大而對小靜脈和毛細血管擴張不明顯,使得毛細血管壓力升高,血液中的水分滲出到組織間隙中,引起了下肢水腫。

羅彬的專業讓本母驚奇不已,本慧告訴她羅彬還有醫師資格時才恍然大悟。

停用一周馬來酸左旋氨氯地平片后,本母的雙腳果然消腫了,只是血壓略有升高,按羅彬的建議找醫生換了種藥后,一切正常了。本母因此對羅彬越加喜歡了,常常要本慧帶羅彬回家來吃飯。

自將羅彬帶到家并獲得母親認可后,本慧也常叫羅彬到公司來幫忙搞搞文字材料的。

那天下午,羅彬正在給本慧審查合同,林森又無事找事過來糾纏本慧。

一打照面,林森就一眼認出羅彬是那天送本慧去醫院的外賣小哥,當本慧有意特別鄭重地介紹羅彬是自己男朋友時,林森不由冷笑著奚落本慧:“我的大小姐,你要看不上本少爺,也應該找個比我更有錢有勢的吧,找個外賣小哥,也太掉價吧?”

“林大少身邊美女如云,夜夜當新郎,小女子的事就不勞林大少爺操心了。”一向莊重的本慧故意親昵地依靠在羅彬的身上。

“好,好,你們等著!”

林森指指本慧,又指指羅彬,氣急敗壞地走了。

林森走后,羅彬見本慧的神色有些異樣,正想開口問,本慧一把將他拉進里間,撲在他懷里嚶嚶而泣。

羅彬輕輕拍打著本慧的背,安慰道:“現在正在打黑,他不敢亂來的,別怕!不過我沒錢沒勢,真的委屈你了,謝謝你!”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本慧抬起淚眼笑道,“這回他該死心了?!?/p>

可羅彬還是看出了本慧的眼神深處藏著的憂慮。

第二天,羅彬就知道了本慧憂慮的原因,早上他剛到律師事務所,就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進了黃露蓓的辦公室,過了好久才走。那人走后,黃露蓓拿了一份借款協議和轉賬紀錄,讓他整理訴訟材料。

羅彬仔細一看,卻是榮輝置業要起訴易建公司歸還五百萬元借款,方才明白剛才進黃露蓓辦公室的那個人是林森,趕忙出來躲到僻靜處給本慧打電話。

聽本慧那頭的聲音,竟并沒羅彬想的那么緊張了,相反的,她極其平靜地把借款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讓他不用為她擔心,因為過幾個月天修建鄰縣古廟的幾百萬元進度款就會打進來,如果能拖上一段時間,就能還上了。

本慧還告訴他,她之前曾向他提起過的那個閨密律師就在他這個所,叫黃露蓓。

羅彬差點叫了出來:“林森就是來找她的,是她讓我寫訴狀起訴你公司的,你這個閨密什么錢都賺,我去罵她一頓。”

“別別,你別告訴她我知道這事了?!北净垲D了頓,“一件事能讓人看清一個人,未必是壞事?!?/p>

羅彬聽本慧的,回來將訴狀等搞好把電子稿發給了黃露蓓。

傍晚下班羅彬趕到本慧辦公室時,本慧已點了兩份小米粥和奶黃包,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本慧說黃露蓓已給自己打電話了,黃露蓓勸過林森,林森堅持要起訴,她也沒辦法。

羅彬問道:“借條上寫的是月息兩分,你是一直按此標準支付利息的?”

“當然,就是最困難的前幾年我也是這樣付的?!卑醇s付息,本慧覺得這再正常不過。

“他既然要起訴了,大家都按法律規定來,其實自2020年8月20日起,民間借貸的最高利率標準,只能按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公布的市場報價利率的四倍計算,折算起來月息才一分多點,一年可少下幾十萬元利息,而且之前超過該最高標準付的利息還可主張折抵本金,這樣算下來,本金起碼可少下來上百萬元了?!?/p>

“真的?”本慧露出了驚喜的眼神,“這樣看來,他們來起訴,吃虧的是他們自己的?”

見羅彬非??隙ǖ攸c了點頭,本慧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放下碗就把羅彬撲倒在沙發上,并主動提出周末去羅彬的家鄉看看他的父親。

自從本慧和羅彬確定戀愛關系后,兩人彼此都知了對方失去了一個至親,同病相憐使得他們相愛更深。但對至親意外遇難的細節,相互間一方沒提起另一方也沒問及,因為他們都不愿觸碰自己或對方內心深處的傷口。

本慧早想去見羅彬父親了,但一知道羅彬是靈溪的人就猶豫了,這次主動提出后,那段往事又浮上心頭,令她一夜幾次被噩夢驚醒。

五年前,本慧和閨密黃露蓓同時考出了駕照,那年暑假,本慧開著母親的車,兩人相約到離城五十公里的靈溪去玩水。

半路上,黃露蓓要練練手,本慧便將車交給她駕駛。

進山后,公路兩旁綠樹蔥蘢,時有危巖峭壁閃現,越接近靈溪,風景越加奇麗。兩人一邊欣賞一邊說笑,不妨在一山嘴的轉彎上坡處,一騎三輪車的農婦迎面而來,黃露蓓急忙猛踩剎車,但驚慌失措的農婦沒剎住,連人帶車沖下了山崖。

兩人都蒙了,停下車往下看,只見樹掩深澗,喊了幾聲也無回應。本慧要報警和打120,卻被黃露蓓阻止:“雖然我們沒有撞上,但也說不清楚,急救車從城里出來也來不及,還是到村里叫人吧?!?/p>

不到十來分鐘,她們便到了靈溪,告訴一家小店的老板,有人騎車墜崖了,讓他們趕緊報警,叫人去救。

因出了這事,兩人無心玩水,沿溪逛了逛就換條路回城了。

后來新聞報道說那個農婦摔死了,交警隊向社會發了協查通報,本慧非常害怕和內疚,就和黃露蓓商量去交警隊說明情況。

黃露蓓道:“我們是正常行駛,車速又不快,是那農婦自己下坡太快沒剎住車出的事,跟我們有什么關系?這個事從法律上講,我們也沒責任,但社會上扶摔倒老人被訛的事還少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黃露蓓是學法律的,她說的似乎也在理,本慧便再次聽從了她。

但五年來,本慧一想到此事,便感到極度不安,她覺得,沒有她們的車經過那里,農婦就不一定會出事。

后來她父親意外死亡,她更猜疑是因此遭到的惡報,為求得內心的安寧,她常會買些魚啊鳥啊在初一十五去放生。

羅彬與本慧交往后,對本慧這一充滿愛心的善舉也十分支持,有空就會陪她一起去。

周六正逢月半,羅彬起了個大早,去買了鮮花和斑鳩,來到本慧家時太陽才剛剛升起。

見羅彬來了,本慧母親讓他將幾盒高檔營養補品放到車上,帶給他父親。

本慧因前一夜沒睡好,精神有些恍惚,便叫羅彬開車,多繞個十多公里,走平坦些的那條路。

時值初夏,到靈溪玩水消暑的人還不多,進山后車輛漸稀,沿途草木茂盛,鳥鳴啁啾,景色秀麗,空氣清新,讓本慧漸感心曠神怡。

聽聞兒子要帶女友來家中,羅彬父親準備了自家養的土雞、靈溪上抓的石斑魚、山上采的野蘑菇、石磨豆腐等許多農家菜,并叫來嫁在同村的妹妹幫廚。本慧大快朵頤,幸福地感受著農家菜的美味和羅家人的熱情。

午飯后,羅彬又帶本慧到村前村后、山腳溪邊、田間地頭逛,講述自己兒時捉鳥抓魚的種種趣事,時不時惹得本慧彎腰大笑。

回程選擇了盤山公路,他們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沒完成——把從菜市場買來的六只斑鳩到山上放生。

車一進山中,本慧還是不由自主地忐忑起來。在盤旋向上翻過一座山后,開始走一段蜿蜒的下坡路,羅彬開得小心翼翼,本慧不敢出聲打擾他,車內的空氣一下凝重了起來。

跟之前相比,公路外側安裝了護欄,而急轉彎處設有了反光鏡。本慧心里暗嘆道,如果五年前有這些設施,那個農婦就不會出事了。

車慢慢轉過了幾個彎,緊接著是個特別陡的急彎,轉彎處的山體新鑿去了不少,路比別處寬了幾米,原來外側突出部分,成了小小的觀景平臺,可供停車讓行或掉頭。

羅彬在那停了車,從后備廂拿出了鳥籠。本慧環顧了一下四周,臉色變得蒼白,雖然路況經過了改造,她還是看出這里就是那農婦的三輪車沖下山崖的地方。

羅彬注意到了本慧的神色異常,忙問道:“你哪不舒服?”

“沒有,沒……因為要來你家太激動,昨晚沒睡好?!北净蹚婎仛g笑道。

“那我們抓緊把斑鳩放了,等下放倒座椅睡下,你這車上的女王副駕你自己還沒好好享受過呢?!?/p>

本慧點點頭,打開手機播放起經文,然后和羅彬將六只斑鳩一只只放生,看著這些斑鳩或飛向空中,或遁入草木間,她心中卻沒有以往放生后得到的那種安寧。

羅彬開了瓶純凈水,先倒給本慧洗了手,又自己洗了,然后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望空禱告。

不待本慧詢問,羅彬就激動地道:“五年前我媽就是在這連人帶車沖下山崖的,現場留下了兩道很深的剎車痕跡,但交警隊卻沒有查到那輛車……你曾經問我為什么不當醫生而要當律師,我就是想查清我媽當時的情況,可至今我沒絲毫線索,我太沒用了……你說過放生能超度亡靈,以后我們都一起去?!?/p>

看著羅彬痛苦自責的神情,本慧的心頓時結了冰,之前聽羅彬講到母親因交通事故遇難,后又知他是靈溪的人,她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想不到這竟是真的。

回來的路上,本慧心里翻江倒海,痛苦不堪,表面卻裝作身子不舒服閉目養神,不發一言。

到家后,母親讓羅彬吃了晚飯再走,本慧卻以身子不舒服要休息為由打發羅彬先回去了。

羅彬起先以為本慧真的生病了,但此后連續幾天,本慧對他的問候都虛與委蛇,也不接他的電話和視頻,并拒絕他去看她。

想到本慧一去了自己家后就一反常態,羅彬頓時自卑了起來,肯定是本慧嫌棄自己是山里人了,但轉念一想又不對,他家的情況,他早跟本慧說了,本慧毫不在意地和他相戀了,可見她絕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孩子。可本慧到他家吃得開心,玩得快樂,只是回來的路上身體才不舒服,如今突然對他那么冷淡,實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羅彬好幾回忍不住去找本慧,但快到時他可憐的自尊又讓他轉回了身。他想問問本慧:是自己哪里做錯了嗎?還是本慧看不上他了?還是本慧發生了什么?

經了七八個不眠之夜后,羅彬在一個凌晨第一次向本慧發出了問候以外的一條微信:“慧,你能讓我死個明白嗎?”

羅彬的微信一下讓照樣難以入眠的本慧淚如泉涌,她終于下定了決心,撥通了羅彬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兩個心中有千言萬語欲傾訴的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筒里隱隱傳來彼此強忍住的輕噎聲。

好一陣后,本慧道:“羅彬,我們還是分手吧?!?/p>

“為什么?發生了什么?”

“那天我不該到你家去?!?/p>

“是我還是我家人哪里做錯了嗎?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不不,是我做錯了……但你不會原諒我的!”

“你哪里有做錯了?你沒有一點大小姐的氣派,你那么尊重我家人,絲毫沒有輕視我們山里人,我感激不盡啊……”

“你不會原諒我的,你知道嗎,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媽!”

緊接著,本慧再不顧忌羅彬的感受,無情地把那天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告訴了羅彬,但是她沒說當時開車的是黃露蓓,也沒說黃露蓓阻止了她報警和打120,因為她不愿將罪責推給他人,在她自己的心中,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逃逸者。

在本慧開始到說完這一切,羅彬那邊始終像凌晨的夜空那樣沉寂。

本慧最后道了聲對不起,果毅地按下了掛機鍵,決絕地給自己的這段戀情劃上了個句號。

本慧所說的猶如驚雷,讓羅彬目瞪口呆,他絕不信是他深愛的本慧害了他的母親,但憶起那天回城路上本慧的反常表現,他又無法否認本慧親口承認的事實。他難以割舍對本慧的愛,更不可能娶害了他母親的女人為妻。

此后,痛苦不堪、不知所措的羅彬沒再給本慧打電話發微信,本慧也一樣。就這樣,殘酷的現實,讓一對愛侶成了路人。

日月如梭,街頭的糖炒栗子香飄四溢,秋天已悄然來臨。

不再聯系的兩個人,都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傾注于自己的事業,試圖以此來忘記對方,結果卻換來夜深人靜時更深的思念。

易建公司的鄰縣古廟修建工程完成并通過了驗收,其他在建工程也進展順利,同時本慧又接下一個大型影視基地的古建筑群的仿建工程。至于林森榮輝置業的起訴,本慧以羅彬當初的觀點予以答辯,法院尚未作出判決,但法官庭后曾明確表示,如雙方不能調解,將支持她的抗辯意見。

但事業上的順利并沒有減輕本慧不能和羅彬在一起的痛苦。

知道母親出事那天黃露蓓和本慧一起在車上,羅彬很想找黃露蓓證實下當時的情況,但他和本慧的戀情在所里并沒公開,現在分手了更不能去提及,直截了當去問肯定不合適。

有一次他跟黃露蓓到鄰市幫她的案件去調取銀行流水,回來路上羅彬裝作向她請教:

“前幾天有個當事人來咨詢我,說他開車通過在一處彎道時,對向有個騎摩托車剎車太急,滑倒在地,頭部受了傷,他認為自己沒和對方發生碰撞,就徑自開車走了,結果交警認定了他逃逸,負事故全部責任。他感到冤枉極了?!?/p>

“冤枉不冤枉,要看他有沒有違法違章行為,如果有就不冤枉了。”黃露蓓好為人師,擺出了一前輩的架式,“不過即使自己沒有違法違章行為,最好不要留在現場,免得被訛。我剛學會開車時就碰到過這樣一件事,那次我開車和閨密到靈溪玩,在山路一轉變處,有個農婦騎了電動三輪車竟然逆向行駛,而且下坡也不減速,我剎住了車,她在離我們車好幾米的地方,直直地沖下了山崖,唉……”

“你開的車?”羅彬有些意外,“那婦女是逆向行駛的?”

“嗯,我那閨密還要報警,報警的話哪說得清楚……對了,我閨密叫本慧,好幾次向我打聽過你,你們認識?”

“算認識吧,我給她們公司送過外賣?!绷_彬有些支吾道。

黃露蓓朝他曖昧地一笑:“沒這么簡單吧?”

羅彬臉一紅,忙顧左右而言他。

知道真相的羅彬百感交集,黃露蓓不可能知道那農婦是他的母親,不然按她的性格絕不可能對他說起這事,更不可能自認是她開車、阻止報警的。

至于母親逆向行駛這點,勘測現場的交警也曾向羅彬講過,在事故路段,靈溪村往鎮上方向應靠山體行駛,對向車道在公路外側。

母親之所以會逆向行駛,可能是連續下坡急轉彎車速較快,沒控制好方向,也可能是她自己有意借道行駛,以增大角度來方便拐彎。而路上留下的兩道短短的剎車痕跡,足可說明黃露蓓開在自己的車道中,車速并不快。

從法律上講黃露蓓還真沒有什么責任,本慧更是無辜。因為自己對母親的愛,羅彬才會下意識地拒絕考慮意外事故中母親自身的過錯,而期望去尋找并無限擴大外部原因。

羅彬痛恨自己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看不清善良的本慧把并不存在的過錯全攬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卻那么無情、冷漠地拋棄了本慧,本慧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傷痛,卻仍在默默地關注著自己,與本慧相比,自己真是豬狗不如。

無限的自責、愧疚,讓羅彬沒有勇氣聯系本慧,內心一直未曾忘卻而今重又洶涌澎湃的愛,讓羅彬又一次深深陷入了痛苦的旋渦之中。

由于掃黑和打擊電信詐騙,加上實施刑事案件辯護工作法律援助全覆蓋,法律援助律師嚴重不足,仍在實習的羅彬也常被指定為被告人進行辯護。

這次羅彬接受法律援助中心的指定,為一個涉嫌領導、組織、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從犯提供法律幫助,這人叫范威,五短身材,年方二十,小學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令人無法想象的是孩子都四、五歲了,他在犯罪團伙中不過是個小跟班,因有人看到他在一次聚眾斗毆時,踢過被毆打致死者的屁股一腳,作為共犯被抓了進來。

會見時除了解案情外,羅彬照例按規定告知了范威有關立功、自首等的法律規定,聽說有立功可以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范威忙說有。不過他說了半天都是道聽途說的事情,聽得羅彬都煩了,提示他講有憑有據的,最好是自己耳聞目睹的。

范威想了好一陣,沮喪地搖搖頭。當羅彬要走時,范威又突然叫住了他:“之前我學過修挖機吊機,幾年前我老大帶了個人來找我,說他的一個工地活被人搶去了,給了我五千元,讓我去一個工地將對方的一臺大型吊機的幾個螺絲下了,讓對方也干不成活。后來我聽說,第二天那個工地出了事故,還死了人?!?/p>

“什么工地?”羅彬心中一動,忙問。

“皇家別墅!”

“叫你去的那個人是誰?”

“當時那個人戴墨鏡和口罩,我看不出來,但后來有一次老大帶我們幾個人到KTV唱歌喝酒,中間來了榮輝置業的林大少,聽聲音我就知道了那天老大帶來找我的人正是他?!?/p>

見羅彬愣了神,范威急切地問:“我這樣能算立功嗎?”

“算,絕對算?!绷_彬沉吟了一會道,“你這樣吧,這個案子馬上就要開庭了,現在檢察官、法官都不會來提審你了,如果你跟管教說,他們可能怕林家的勢力不會給你去查,你就開庭時當庭跟檢察官、法官說你要檢舉揭發,開庭時有錄音錄像,他們就不能置之不理,會將線索轉到公安機關徹查。”

開庭那天,正如羅彬引導的那樣,范庭當庭提出了檢舉揭發,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范威開了頭后,同案的二十幾個被告人,除了黃露蓓等律師辯護的幾個主犯,都忘記了之前的顧慮,為減輕處罰,爭先恐后地講出了多起案件的幕后主謀都是林森,法院不得不休庭,將案件退回了檢察院。

幾天后,林森等人被抓,以林家為首的黑社會組織犯罪團伙被鏟除。在公安機關偵辦人員找本慧談話時,本慧才知道她父親的死并不是意外,而且黃露蓓告訴她,是羅彬辯護的被告人交代出來的。

那天傍晚,羅彬經過曾為其送過外賣的阿香粥鋪,發現關著門,門上貼著紅底黑字的“低價轉讓”廣告,心里頓時感到莫名的惆悵。

據羅彬了解,粥鋪的生意一向很好,停業肯定有其他原因,打電話向老板一問,原來是其父生了重病需要回去照顧,而且老家正在搞舊村改造,老板便索性準備等造好新房再出來,決定先將粥鋪轉讓。

羅彬想起一個堂姐,專門在工地上承包食堂,前段時間還來咨詢過他討餐費的事,也談到過工地賬太難收,打算回來開個飯店。羅彬聯系了堂姐,堂姐這幾天正好在找店面,經羅彬介紹,堂姐很快與粥鋪老板簽下了協議。十天后,阿香粥鋪重新開張。

羅彬也將住處搬到了粥鋪附近,空時也過來給堂姐幫幫忙,早晚兩餐兩餐基本都是堂姐管了。

歲月匆匆,轉眼秋盡冬來。

那天,接到母親告知她天已下雪早點回家的電話,本慧才知窗外已夜幕降臨,華燈初放,雪花在空中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行道樹枝頭似披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本慧一下像孩提時代那樣亢奮起來,但旋即比夜空更深的陰霾充塞了心頭,那個曾經與她海誓山盟愿同甘共苦一生的人,此刻也像她一樣久久佇立在窗前嗎?

本慧看到樓下進進出出的人流中,時不時夾雜著幾個來去匆匆的外賣小哥。她想,在這樣寒冷的雪夜,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和幾個奶黃包,那該多好。

去年冬天也是這樣的一個雪夜,也是在她的辦公室,她點了兩份小米粥和奶黃包,跟羅彬一起吃,羅彬說:“小米粥和奶黃包就像美食中的一對戀人,掰開奶黃包,顏色和小米粥一樣黃黃的,它們的心是一樣的。”

本慧俏皮地問羅彬:“那你是小米粥還是奶黃包?”

羅彬深情地道:“不管我們誰是小米粥誰是奶黃包,我們的歸宿將不分彼此?!?/p>

可這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

小米粥和奶黃包勾起的那些美好回憶,只會讓自己更加憂傷,而后來她常買的那家阿香粥鋪也不知何故停了業,自從和羅彬分手后,本慧再沒有點過了小米粥和奶黃包。

本慧拿起手機翻尋,驚奇地發現阿香粥鋪不知何時又重新開業了,便立刻點了一份小米粥和奶黃包,可隨即她心中突一動,又刪除了訂單,重新下了個兩份的單。

本慧撒了個謊,跟母親說臨時來了客戶,晚飯不回家吃了。

剛按了掛機鍵,本慧的手機又響了,在影視基地負責施工的項目吳經理給她帶了個好消息,影視公司準備在外地一景區建設個拍攝基地,也打算由易建公司來承建,要求易建公司派人去實地幫忙提供設計意見。她立即和吳經理商討安排好人選。

這無疑又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可是自己最想與之分享喜悅的人在哪?

本慧再次來到窗前,天已經黑下來了,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矮樓頂,樹冠上、行人車輛經經過的地上,都白茫茫了。

下班高峰已過,樓下行人稀少。

突然,本慧看到風雪中一輛電動自行車急馳而來,在樓前戛然而止,下來一個高大而熟悉的外賣小哥身影。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窗,任憑風雪肆虐她的臉,雪在她的臉上化成了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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