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這次一去再回來時,老屋便不在了。這房子我住了二十年,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四時景色,都縈繞著一股兒時的味道。
春天里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屋前的兩棵柚子樹會開花,一朵一朵的白色花朵,靜靜地散發出柚子花獨特的苦澀香味,不夠甜,也不濃郁,但是白色的花和翠綠的葉子相映,卻傳達出一種干凈,安寧的美感。春天的晚上總會下一陣淅淅瀝瀝的雨,第二天一早起來,柚子花夾雜著一些碎葉子被打落在屋前的青石板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又是一陣淡淡的苦香味。真會讓人聯想起“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爺爺拿著一把掃帚,把那些花兒和不堪風雨的落葉,慢慢地掃到旁邊的草叢里去,落葉也就歸根了。
到了蚊子嗡嗡的夏夜,一家人抬著椅子去院子里納涼,一推開門便是對面山上的萬家燈火,閃閃的像天上的星星。然而星星雖也閃,卻是藍色的,綴滿夜空,那就是真正的繁星滿天了。幾時我也數過星星,也想在那滿天繁星里找出北斗七星,卻總難以找出。竹林里的風一陣一陣地吹,那時候我想世上再也沒有比這院子更涼快的地方了。有一個夏天的夜晚,我突然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看到的不是一片漆黑,卻是月光,可愛的月光輕輕地透過我的窗戶,照到了床帷上,又穿透床帷,如一層白紗,在涼席上鋪開,果然是月華似霰,滿夜安寧,滿心安寧。
四季分明,看到稻子黃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秋天來了。稻田在老屋的背后,環繞著一個小山丘,所謂“十里稻花香”,雖然沒有十里,我卻也總覺得能聞到稻花的香味,大概是夏夜蛙聲的影響吧,陣陣不斷的蛙聲,鵲啼聲,蟲鳴聲,總讓我想起辛詩里“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就也覺得自己能聞到稻花的香味了。田里秋夜有蟲鳴,像一陣大型音樂會,蟲兒們有節奏地演唱著,時高時低,時急時徐,時起時停。平時我不喜歡聽著音樂睡覺,可這聲音我竟一點也不覺得吵,總能安然入夢。睡在一片稻田邊上,做的夢都縈繞著稻花香,夢里有世界上最美妙動聽的音樂。
若說冬天,老屋的冬天就實在沒有什么景致可賞了。所謂“秋也蟬過了”,不知蟬鳴聲隱沒到了何方,梨花桃花樹也凋零了,留下一片光禿禿的冬在枝頭,稻谷也割了,稻樁上也是一片光禿禿的冬,田里的玉米都掰完了,也只剩了一片光禿禿的冬,就連天上的云,都像故意藏起來了似的,剩了片光禿禿的青天……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一切都是光禿禿的,像是一張床上缺了棉被,總讓人覺得冷。野外只有鳥雀的鳴聲,提醒著冬天來了,既然野外無景可賞,就該去看看書里的景致了。那就讀書吧。屋內爐火正旺,拿一卷書坐在爐火旁,既遮住了煙熏,又暖和了手。我在火爐旁讀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家里的兩只貓永遠是我的伴讀,它們看著我讀書,無聊得閉上眼睛打呼嚕。真可惜了它們不識字,不知道要怎么打發這漫長無聊的冬季。
我便在這冬天爐子旁讀了十多載歲月。這些年,書里的滄海桑田也看了一點,故事也聽了許多,大千的世界也見識了一些,回過頭,卻還是留戀那個半山腰白墻青瓦的小房子,留戀屋門口春天的柚子花,留戀夏天推門可見的嶺上萬家燈火,留戀秋天稻田下的夢,留戀冬天火爐旁伴讀的貓。只是終究是要走了,老屋也終究是留不住了,因為有了新的樓房。可是那座新的樓房,縱然是寬敞,縱然是漂亮,卻聽不到春雨敲瓦聲,看不到山前的點點燈,更沒有稻花香味的夢,冬天讀書,定是連貓都不習慣這生疏的房屋,不能在火邊睡得安穩……
青衣歲月舊時堂。蘭花指挑衣裳,唱遍浮生故事,此曲也正長。不過二十年而已,我的人生還有許多個二十年,誰知我的下一個二十年又會在哪里呢?
今日在手機屏幕上敲下這一行行冰冷的字,來讓我記住過去,記住我曾經在一個如此充滿詩意的地方,棲居了二十年。日后不論到了哪里,只要心有這一方屋檐,也都是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