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早上,媽媽打來電話,說女兒的鞋子做好了,她要送過來,看看合不合適。
關于做鞋子,我以前就給她說,“做鞋子太辛苦,還是不要做了,娃兒有鞋子穿”!
媽媽非要堅持做。
我說,“做呢,也不要太用心了,權當是個消遣”。
媽媽還是堅持很用心去做。
媽媽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 ,她要親自踩著自行車來送小花鞋給她外孫女兒穿。
媽媽在路上,我的思緒已經裊裊婷婷地飄回到小時候媽媽給我和家人做鞋的情景中了……
在回憶的碎片中,最多的場景就是媽媽一手拿著鞋底兒 ,一手穿針引線,……她每時每刻都在追著季節為家人趕做布鞋。她做的布鞋很多,單層的,夾層的,棉的,合口的,放口的,一雙雙,一摞摞……
02
春天到了,天氣暖和了許多,家家戶戶主婦們都要忙著為家人做布鞋。
沒上學的時候,我是媽媽的影子:她下地干活,我在地頭兒看螞蟻搬家;她挑水,前邊挑的是水桶,后邊挑的是我;她回娘家走親戚,我不是在前大梁上,就是在后座上......? 媽媽做鞋子,我自然就依傍在她身邊看怎樣做鞋子。
做布鞋,首先要準備納鞋底兒用的麻線。
媽媽經常在農閑之際,坐在矮板凳上,伸出一條腿,挽起褲管兒,用自家收獲的亞麻皮兒在腿背上使勁兒搓。單是搓麻線就很辛苦,我常常看到媽媽的兩條腿上經常掛著兩條血紅印子,像極了我們現代人刮過的痧痕。
我在一旁露出自己細細的小腿來,學著媽媽的樣子搓過幾次,可是一次也沒成功,還搓得腿背生疼。
搓好的麻線一把兒一把兒的掛在墻上,靜靜地等待著……
03
下一步就要準備做鞋了。
“納鞋底兒,縫鞋幫兒,上鞋是做鞋三個關鍵環節。”媽媽經常和鄰家大娘、嬸子們一起切磋手藝,“手巧與不巧就體現在這里,任何一個環節都不容閃失,要不做出來的鞋要么不合腳,要么樣式難看。”
其實,我暗暗比對過,媽媽做的鞋子最秀氣,最好看。
納鞋底兒,縫鞋幫最基本的料兒就是袼褙。
伏夏一過,初秋,藍天白云的天氣 。媽媽搬出表面平坦的案板放在院子里,拿出平時收集的洗得干干凈凈的舊布衣、褲,把前后襟兒、左右褲管兒撕成一片兒一片兒的,用鑄鐵大長剪刀剪去布梗、鎖邊,抹平了,摞成一摞兒,放在案角。
端出早飯剩下的玉米面湯,面湯兒冷下來就成了粘稠的漿糊 ;又拿出哥哥姐姐用完了的作業本,四邊兒涂抹漿糊,貼在案板上。紙面兒上也涂上漿糊,用攤煎餅的竹刮刮去面疙瘩,攤勻,抹平;拿起我的花褂——現在已經是一塊兒布片了,一層層貼上去…… 爸爸那件破的不能再穿的白襯衫的衣袖兒也一層層貼上去……
不一會兒,這張原本干干凈凈的素顏面孔就變成了一個花花綠綠的大花臉!我和媽媽抬它出去放在陽光最強的地方,讓它充分接受秋日焦陽的炙烤。
曝曬兩天,袼褙終于干透了,摸上去硬硬的,麻麻拉拉小有掛手的感覺。媽媽用平鏟小心翼翼地啟下來,整個布片像有了筋骨一樣堅挺。
媽媽說,爸爸是有單位的人,得穿買的鞋,有面子!我不知道面子是什么;哥哥姐姐他們后來也穿買的鞋。媽媽無可奈何地說,“哼,長大了,知道臭美了”。我也不知道臭美是什么意思。反正穿媽媽布鞋的人,現在只有我和她自己了。
04
媽媽的腳大小是固定的。我的鞋,她就要動一下腦筋了。
媽媽測量我的腳丫子時,我老是忍不住大笑,因為她總是不嫌臭地長時間地揉捏腳趾,一邊揉捏一邊說,“又長了這么大,這才幾歲呀!長得太大不好嫁人,不如我現在拿你奶奶的裹腳布來,先把它裹上……”
我就配合默契地把腳趾指全部彎攏下去,盡量讓它們看起來像奶奶的三寸金蓮。這時候媽媽就和我一起大笑一場。
根據我腳的尺寸,裁剪袼褙,單鞋四五張摞在一起,棉鞋底大約要七八張,中心走一趟麻線,防止納的時候散開。每層的邊緣用白布條封住,這時候就有一點新鞋的跡象了。
我覺得納鞋底是一個十分費功夫的活。可是對媽媽來說就是休息,因為其它的活總需要她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
媽媽總是得忙完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兒之后,才能安心地坐在凳子上,神態從容地拿出鞋底兒,端過針線筐,中指套上頂針兒準備納鞋底。
先前掛在墻上的麻線團也拿過來了,銀針挑出細線頭兒,穿過針鼻兒,另用一把大針錐先把厚厚的鞋底兒扎穿,再把銀針順孔兒引線過去,麻線粗冽,拉動的時候就發出好聽的“哧啦,哧拉”的聲音。拉到線尾,再使勁拽一下,讓麻線緊緊地附著在布面上,右手拿起大針錐,針尖兒在額頭發叢里抹一下,再扎下一針......
05
后來我上學了,晚上寫作業的時候媽媽就坐在我旁邊納鞋底。那時候家里還沒有扯電,只有一盞罩子燈比較明亮。
我離燈近,她離燈遠。
她總擔心我眼睛近視了,從不擔心自己的手會被針給扎到!有一次,我明明看到了一股紅色的液體慢慢從她左食指肚上涌出來,她卻沒事兒人一般扭過身去,吸了一口涼氣…… 我把燈推到離她稍近一點的地方,不一會兒她又悄悄地移過來……
納完一雙鞋底要用四五天的時間,我寫完當天的作業,她就熄了罩子燈,點上油捻子燈,她說,天還早,再納一會兒......我就在媽媽納鞋底發出的有節奏的音樂聲中睡著了。
我作業本越來越厚,媽媽鞋底上的針腳兒越來越密實,像飽滿的芝麻粒兒均勻排列在上面。
媽媽經常笑我的字兒不如她納得鞋底兒好看。我的字確實不咋滴,一團扭一個,一團扭一個,有的地方像剛出窩的螞蟻,密密麻麻,有的地方像撒哈拉大沙漠,人煙稀少。做過比較之后,我心悅誠服,甘拜下風。以后每次寫的時候都要參照著那一片“芝麻粒兒”來寫,老師同學都夸我寫字比以前好看多了。
06
納完鞋底兒就要做鞋幫了。
做鞋幫在我看來是很有技術含量的。媽媽拿著剪子不停地比劃,嘴巴里不停地嘟囔,“還得再長一點兒,不然會擠腳趾頭”,“還要再寬上半指,不然會夾腳”,“太大了也不行,掛不住腳根兒,跑操的時候掉鞋....."
她把最后一版的鞋樣兒,緊緊地貼在袼褙上,右手握著鑄鐵大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兩層下來,然后再用小剪刀細致入微地修剪一遍,讓它們完全重合在一起,表面貼上一層黑絨布或花絨布。還是用白布條鑲邊兒,鞋幫和鞋底兒最終鑲嵌在一塊兒,一雙精美的手工布鞋就做好了。
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看著媽媽彎著腰脫下我腳上臟兮兮的、頂著兩個爬叉(幼蟬)洞的舊布鞋,換上新鞋子,最后幫我系上兩根兒花布鞋帶,站起來之后總是要拍拍自己的腰,然后再拍拍我的肩膀指著新鞋子說,“愛惜著點,多穿幾天!”
我一邊答應,一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雙腳,生怕一不小心摔倒了,新鞋子總是底子硬,幫子挺,就像套上了一雙鐵鞋子。
媽媽牽著我的手,讓我在屋里轉上幾圈兒,仿佛我是一個大病初愈的人。她說,“新鞋子撲踏幾天就好啦”。
正如媽媽說,新鞋子“撲踏”兩天之后,它們就和我的腳“熟悉”了,態度也“溫柔”了許多。這時候我開始了自己正常的活動。
07
童年的每一天,我都比較忙。
踢毽子。女孩子冬天最喜歡的活動就是踢毽子。踢毽子花樣很多,我最喜歡的就是四五個人一起比賽。前腳面踢,后腳跟兒蹬。往往是踢五個,蹬一個。優勝劣汰,優勝者繼續比。提高難度,連踢十個,連蹬兩個。難度逐漸升級,連踢十個,連蹬三個四個......直到角逐出最后一個最能踢蹬的"毽子王"。
這是一個體力和技巧最佳組和的結果,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腳上的這雙鞋子,鞋子一定是要合腳的布棉鞋。這幾項我恰恰都具備,所以自己往往就成了眾人仰慕的優勝者——毽子王。
媽媽很不喜歡我獲此殊榮!當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她盯著我的腳使勁看,……然后我就蔫兒了。我干凈的棉布鞋面上沾滿了泥土不說,原來挺脫的鞋面扁扁的塌陷下去,鑲嵌的白布邊兒支棱著毛茸茸的棉花纖維,一副百受折磨之后的模樣。
我也很懊悔把媽媽剛做的一雙新鞋糟蹋成這個樣子,以后的幾天我暫時告別了踢毽子活動。
可是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呀:白天的時候我要和小伙伴們一起爬墻打棗;搭梯子上屋檐掏鳥蛋;下河摸魚抓泥鰍; 晚上再來一場捉迷藏的游戲,為了不被人輕易找到,我藏的犄角旮旯都比較乖張:鄰居家蚊帳后面,打麥場的柴火垛里,甚至自家豬圈大豬后面的仔豬群里......
深夜,被媽媽揪著耳朵回到家里,在燈明里一看,除了我人是灰頭土臉兒的之外,腳下的鞋也是面目全非了……我毀鞋的速度遠遠要比媽媽做鞋的速度快得多!
08
上下學是必須要走著的,這是媽媽唯一允許的可以穿新鞋子。臟掉或者是壞掉了,這都是合法的。
上下學的路上,村里的孩子們要路過一片沼澤地。沼澤地里有一大片光滑的水面。到了冬天,它就成了天然溜冰場。
盡管老師、家長揪著耳朵千囑咐萬叮嚀,“不要走冰面,要走路面”。我們經常聽成“要走冰面,別走路面。”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過了四九、五九,冰凍開始融化了。我們并不知道冰層已經很薄,一群小伙伴兒邊走邊鬧。雖然早有了異常聲響作為警告,但誰也沒有太注意。突然"咔嚓"一聲,我的鞋就浸在水里面了。我嚇得趕緊跑,可是跑到哪里,哪里就“咔嚓咔嚓”作響...... 冰層下陷,我已經覺得腳有點兒涼了,棉鞋已經濕透了,……腳步越來越沉重,我走不動了……
不知道伙伴們已經跑去哪里,自己仍在冰面上艱難行走……我想我可能要掉在冰里面了,也許就要被淹死,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媽媽了……我越想越害怕,禁不住大哭起來。
這時有個大人過來了,他站在離路較近的一片兒冰上,扔過來一段繩子,他拉著那頭,讓我揪住這頭,慢慢地走近他……在“咔嚓咔嚓”一陣忙亂的冰裂聲中,我獲救了。
踩著濕噠噠的棉布鞋,走到家門口兒久久不敢進去.....這才是我穿上它的第八天呀!
最終,還是媽媽把我領進屋去。她一邊幫我換鞋,一邊兒嚶嚶地哭,“淹死你可咋辦,啊,淹死你可咋辦?還想著鞋哩”?換完后她把是棉鞋放在煤爐旁鐵架上,囑咐我“看著點,別烤壞了”。
我連連點頭,覺得自己把鞋子糟蹋成這個樣子很對不起媽媽,一定要將功贖罪!
我一邊烤著冰涼的腳丫子,一邊看著《西游記》“三打白骨精”,一邊翻看著那雙濕透了的棉布鞋。
鞋子半干的時候,孫悟空也進入了被師傅不停地施咒當中,孫悟空抱著被勒成了丫葫蘆的腦袋上竄下跳,我心里狠狠地咒罵著狡猾的白骨夫人、愚蠢的唐三藏,還有那頭傻乎乎的大肥豬,最后孫悟空還是被師傅趕回了花果山水簾洞……
“咦,什么味道?”我一回頭,“天吶,糊了!”鞋面兒上縷縷青煙像極了白骨夫人幻化逃遁時的模樣。
我連忙扔了書,搶過棉鞋撲打掉灰燼,只見上面已經有了一個銅制錢大小的黑洞……
媽媽沒有批我,大約她還在白天的驚嚇中沒醒過來呢:失而復得的孩子比較珍貴吧?
當晚媽媽熬夜,給我修補上了這個黑洞。可是我覺得這雙鞋太丑了,就再也沒有穿過。沒想到,這鞋居然成了我最后一雙“媽媽做的鞋”。
初一的時候,媽媽給我買了一雙回力牌運動鞋,因為班里的同學們都穿白色的回力牌運動鞋,我知道臭美是什么東西了......
這一年夏天,我得了腳氣……
09
時光荏苒,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我有了女兒之后,媽媽又有了做鞋的新動力。作為一名古稀之人,做鞋的時候確實少了幾分麻利勁兒,但是做得更認真了,一米五五的個子,八十五斤的體重,黑邊兒大花鏡懸在臉上,愈發顯得清瘦。
歷時兩個月,搓麻線,抹袼褙,納鞋底兒,縫鞋幫兒,上鞋,媽媽終于做好了一雙小巧玲瓏的新布鞋。進門看見女兒的這一刻,立即掏出了她的勞動成果,拿給女兒“顯擺”。
這雙鮮艷的大紅底白色碎花布棉鞋猛烈地擊打著我的心,一下又一下,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轉兒。我借口到廚房倒水,抹去一團團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隔著毛玻璃,看見媽媽她正歡喜地抱著外孫女兒,小心翼翼為她換上新鞋子。
換鞋的時候還不忘拍一拍女兒胖乎乎的小腳丫,猶如對小時候的我,嗔怪地說道,“可不要再長啦,長個大腳丫子,可就嫁不出去嘍!”
我的心收得緊緊地......舊事歲月重現,歷史如此相似!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她才多大呀,就提嫁人嫁人的。再說了,我小時候你也不讓我的腳長大,可是我的腳到底還是長到了四十碼,也沒有耽誤外嫁呀?”我忍住抽泣,故作輕松地在廚房里與她搭話。
“那是我心疼你,舍不得給你裹上,我現在可后悔了,哈哈!你看你的腳這樣大,買雙鞋都這么難!”
“現在也不難了,網上都有定做的。”
“以后少一點在網上買東西,有騙錢的!”
“想騙我錢的人還沒出生哩!”
“嗯,就你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唉,還真是!我無話可說.....
臨走的時候,媽媽讓我又收集了一些舊衣物,包在包裹里,準備走的時候帶回去,再給女兒做雙單布鞋,開春穿。她說,“雖說現在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但是過日子還要有個長遠打算.......”
010
我學會了怎樣做媽媽,怎樣過日子,就是沒有學會怎樣做布鞋,家做布鞋傳到了媽媽這里就要終結了。
無法體會我們第一次拒絕穿“媽媽做的鞋”的時候,她的心里面該有多么難過,但是即使這樣她也從來沒有消減過一絲對我們的愛。
她知道自己表達愛的方式有些落伍,總是積極尋找新的方式,比如不做鞋了,改用縫紉機軋鞋墊,她的家人兒女們每年都有三四雙新鞋墊鋪在鞋底,冬天暖腳,夏天吸汗。
當然一樣疼愛我們的還有老爹,哪個小孩子感冒發燒了,他比誰都著急上火,為了不耽誤我們上班,積極擔當專職陪護……
誰家有困難了,爸爸媽媽毫不猶豫拿出積攢了幾十年的積蓄悄悄塞進孩子手里……
他們總是傾盡一切力量幫助著他們的孩子們以及孩子的孩子們。
看著父母漸漸花白的頭發,慢慢彎下去的腰身,聽著他們越來越舒緩的語速,以及偶爾的前言不搭后語,我們自然而然互換了角色:年老的父母已經成了我們要來呵護的小樹,我們是他們頭上遮風避雨的保護傘!
【懷左同學寫作訓練營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