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隔壁偷偷開米粉店的大哥被舉報了,外賣騎手總在半夜敲門取餐,鄰居們不堪其擾,數通舉報電話打到了工商局。
那天我剛洗完頭,大門被敲得震天響,差不多是平常快遞送貨的時間,我沒想太多就開了門。
大門推開半扇,先入眼一架黑色攝像機,后面站了一排穿制服的人,我開口問詢都沒來得及,一位制服男擠到最前面亮出證件:“您好,我們是轄區工商局的,需要在您家取個證。”
大臥室跟陽臺和隔壁是相連的,不足幾平的小陽臺,忽然涌入十來個人。我頭上包著毛巾,凌亂地站在人群后面。活了二十多年,終于在今天一次性與這么多位工商局執法人員共同見證,什么叫突擊執法。
這件事登上本地熱搜,門前小街發生民宅商用“一窩端”事件,除了隔壁米粉店還有一家早餐店,牽連周邊的流動小商戶,小街安靜了許多天。
那天之后我在臥室聽到米粉大哥高聲講電話:“這生意干不下去了,有人斷我財路,我不想在這住了。”后來他在某個深夜悄悄搬走,誰也不知道具體是哪天,從此隔壁空了下來。
房雖然空著,往來卻很熱鬧,一到周末從早到晚都有熱情的中介帶著客戶上門,咨詢的聲音在空蕩房間里回響,透過墻壁清楚地傳進耳朵。
大半年后,某天我回家看見單元門前停著輛貨車,裝了半車大包小裹,搬家工人接力往里運著。走到跟前,工人正拖出里面一個用床單松散包著的大件,見我路過,工人側身,手里的包裹跟著傾斜,一個大玻璃相框掉了出來,眼看要砸到地上。
我沒想太多伸手一撈,結果錯估了重量,沒拿住掉地上碎了,外框直接裂成幾塊。俯身撥開玻璃,把里面照片翻過來,一張七十多歲老太太的正面照片,一頭銀發蓬松攏在腦后,淺淺的柳葉眉,笑眼微瞇明亮有神,眼尾皺紋層層疊疊像是棉質衣料的壓褶,端正的鼻子下面,輕輕抿嘴而笑。
我捏著照片看了很久,這么好看為什么是黑白色的?難道——
這不會是遺像吧?!
還想仔細研究,一個蒼老的,帶著晉中一帶口音的聲音響起:“小姑娘你怎么亂動別人東西?”我差點手抖把照片丟出去,抬頭見樓道口站著個人,跟照片長得一模一樣。
“啊,阿姨,啊不是,阿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慌忙道歉,連稱謂都嚇到說錯。
“你給我道歉,重新給我做個相框,這照片我以后要用的。”口音很重,我艱難聽懂大概。
“啊?這是您本人嗎?”驚惶當中的我當時只想逃跑,根本忘記跟她解釋誤會,前方就是家門,卻被這個老太太攔著,進退兩難。“太對不起了阿婆,您是搬到哪戶?我這就找賣相框的地兒給您裝裱好!”
“102那戶,你是哪戶?”她的眼睛和照片里一樣明亮,此時卻盛著怒火。
“我是101……”我被激出一手心冷汗,居然是隔壁的新房客。
“好,換好了給我送過來,不然這事沒完。”老太太說到這,拿起車門附近蓋著白色布料的竹筐,聽聲音里面裝著碗筷,她沒再說話,轉身進了樓道。
天已擦黑,出小區轉了一圈發現周邊的店鋪都是菜場或小食店,哪里有賣相框的鋪子。我又累又餓,想出折衷辦法。
從水果店買回一大兜水果,拿了便利貼給阿婆寫了幾個字,不敢敲門,把東西放在了她家門口,想著第二天中午去趟公司附近的商場。
那張漂亮的藝術照在茶幾上放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下班,我帶著裱好的相框敲了她家的門,貓眼亮了又黑,她把門開了一個小縫,身高到我肩膀的老太抬眼瞪我:“裱好了?”我遞過去,一個嗯才走到嘴邊,她伸手接過就關了門。
好怪的阿婆。
2、
下水道又堵了,老房的一樓就是這點不好,管道一堵牽連滿屋,我被熏得受不了開門通風,恰好遇到阿婆拿著墩布和掃把晾在門口,抬頭看我在看她,問我:“你家下水道也堵了?你做了什么?”
我心里一百個不服,是是是,是我,我把大象塞下水道了。可嘴上回她:“我能做啥,我啥也沒做,一樓的下水管是連著的,又跟樓上分開兩個管,如果一樓一家堵,就全堵了。”
“那你趕緊找人通通,屋里臭死了。”這位阿婆是一點道理不講啊。
確實要處理,對一個剛搬來的老太發脾氣解決不了問題。我去物業找了人,一天后來了輛高壓水車,疏通了管道。
之后再見阿婆,她開始主動和我打招呼,我常擺擺手隨便糊弄回應。那段時間我正帶公司一個棘手項目,早晨醒來夜晚睡前,社交軟件信息爆炸,進度會匯報會隨時召喚,整個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同事見我都說你好憔悴。有天出門上班,迎面撞上提著菜籃的阿婆,她看我一眼,從菜籃里揀了個大蘋果遞過來:“咋這么蠟黃,吃點水果,小心變成黃臉婆沒人要。”
說誰黃臉婆!這個毒嘴老太太!她搬來兩月有余,每一次同她多說兩句都好似仇家對線,逼迫人開啟戰斗模式。我嘆氣,都是工作讓人上火,莫生氣,氣壞身體無人替。
項目是大年三十上線,我猶豫了幾天給母親撥通電話:“媽,今天過年不回家,上線后還有收尾工作要做。”站在單元門口,抬頭沿著建筑外墻,看到夕陽的半面金色殘邊,這棟磚紅色建筑和城市高聳入云的群樓沒有任何不同,在晨曦或日落時把動人景致分割成一塊塊,像是被授予神的旨意,任誰都不能獨占宇宙的全部。
某天難得下班早,想著在小街找家館子解決晚飯,回來早些休息。晚上大約十點左右,我正犯困翻著書,聽見走廊傳來奇怪聲音,輕手輕腳走到門邊,一個醉酒的男人在喃喃自語:“是101,還是102來的。”我不敢發出聲音,關了燈掀開貓眼蓋子。
男人醉得搖搖晃晃,掏出手機打電話,鈴聲響了半天沒人接聽,他掛掉電話,踉蹌地沖到我的門前啪啪拍門,足足拍了一分鐘!我大氣不敢出,哆哆嗦嗦想按鍵報警。原來人處于緊張狀態身體真的會僵住,就在我抖得愈發厲害時,對面102的門開了,阿婆雖然講方言,但聽得出來是冷冰冰的語氣:“你來干什么?”
挪回貓眼繼續看,阿婆屋里沒有開燈,靠走廊的節能燈照亮。她披著毛衣外套,穿著吊腳的厚秋褲,孤單單站在門里:“又喝這么多,我這沒有你睡覺的地方,趕緊走,我關門了。”說完利落地拉了門把手,把人晾在外面。
男人還在自言自語,那扇門卻始終靜默,醉酒的人站了十分鐘有余,訕訕離開了。
我悄悄溜回臥室,好奇心膨脹成城市廣場。忽然記起明早八點半還有項目匯報會,堅決清空八卦心緒,蓋嚴被子沉默入睡。
3、
C市的冬天雪特別多,常常是前一天下一整晚,第二天依然不停。毛茸茸的雪片在灰白色天空里亂序紛飛,再決然地垂落大地,展示著嚴寒天氣下的宿命美學。
自從她搬來,單元門口總能看見麻雀,三五只停留在她家窗臺上,一開始我以為是冷空氣把它們擠到民宅取暖,直到有天抬頭看她開著窗,在窗臺上撒下一把小米,我才了然,是她為冬天饑寒的鳥兒提供一頓飽飯。
距離過年越發地近,小街開始有商鋪掛出春聯福字,連周圍同事都在閑聊買到幾日歸家的票。我一時出神,是啊,第一次過年不在父母身邊。這時導演打來電話,通知第三次彩排在今晚開始,讓跟組同事提前準備。我安慰自己:唉,算了,公司又不止你一人過年加班,誰不想年紀輕輕賺足榮譽和掌聲,堅持堅持,放了假再買一只包當作新年禮物。
大年二十六有探班任務,我擔心路上堵車,提早起床匆匆收拾。一開門,對面房門也剛好打開,阿婆的臉探出來。她問我:“你家是閉路電視嗎?”
我低頭在手機邊約車邊回她:“不是,我家是網絡電視。”
“那你幫我搞一個,電視突然看不了了,過兩天還要看春晚呢。”聽慣她的口音后,去掉那道再翻譯成普通話的工序,能聽懂百分之六十。
“阿婆,我急著走,晚上回來說。”司機電話里催我上車,說單行道不能久停。我打電話給運營商客服,問了安裝工人的時間,客服回我說年前預約全都滿了,要初五后才有工人上門。
難道她不回家?不管怎么說,新年都是團圓的日子啊。好奇怪。
在演播大廳熬到凌晨,整個人癱在車里累到厭世。本想跟她說一聲,看時針已靠近兩點,掙扎片刻還是放棄,進臥室倒頭就睡,就這么不辨黑白地連軸轉到了大年三十。
年三十一早,總監發來新年紅包,說今明兩天她替我的晚班,讓我在家好好休息,我踏實下來一覺睡到十點半。想想今天過年,簡單洗漱計劃去趟菜場。換鞋時敲門聲響起,是阿婆,她穿著帶有折疊褶的紫色緞面暗紋棉襖,下面是黑色吊腳棉褲和棉拖,手里拿著一個大飯盒。
“我多做了紅豆包,給你拿幾個嘗嘗。”一聽是豆包我頓時興趣減半,從小討厭豆制品。
不好意思直接關門,還是接了過來,想她是獨自一人,便邀請她:“謝謝阿婆,您家看不了電視,不然晚上來我家看春晚吧,我也是自己過年。”
“好啊,就那哇,主持的那個妮兒長得可親了,我喜歡看她!”阿婆一臉開心。
“哦對了,我正要去買菜,阿婆有想吃的不?年夜飯也來我家吃吧!”順著聊天,干脆連晚飯也一起。
阿婆看著我,眼睛瞇得彎彎的:“額也鬧不機密,有個燴菜就行。”
真是堪堪聽懂燴菜兩個字。
4、
買好豬肉、白菜、粉條、海帶、豆腐,又另買了排骨、雞翅和綠菜,不管會不會做,先買回來再說。
把食材放進空蕩蕩的冰箱,回身看到餐桌上的紅豆包。現在家里只有它現成可吃。那紅豆包被包成橢圓形,半個手掌不到,面皮很薄甚至透出豆餡兒的顏色。和我媽做的海碗大豆包相比,實在太小巧了。熱了十幾分鐘,滿屋飄蕩的甜甜豆沙香味竟然讓我有了期待,吹開熱氣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好吃!磨得細細的內餡兒除了紅豆,加了核桃松仁和紅棗,還有種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什么,靠看也無從分辨,細口慢咽吃掉兩個,吃出一絲留連忘返。
借著空隙時間,我打掃了房間,貼一貼從街邊買來的窗花和春聯,不比家里掃房子備年貨炸果子的儀式感,馬馬虎虎有點過年氣氛就足夠。
下午阿婆早早來了,我讓她在客廳看電視,自己在廚房忙活年夜飯。燉上排骨,搜索燴菜的做法,正低頭切菜,她在門口說話:“白菜不是這樣切的,讓我來。”聽方言大概是這個意思。
她傾斜刀鋒,菜葉被片得很薄,我才意識到她年紀大牙口不好,過硬的食物是咬不動的。我站在一邊,愣愣看她片白菜切豆腐煮粉條,把帶來的丸子扔進鍋里,燒開,出鍋,盛盤。
小桌被擺得滿滿的,阿婆做了山西燴菜和糖醋丸子。還有豆角排骨,清蒸鱸魚、可樂雞翅和拍黃瓜。她順手把廚房角落放了好久的啤酒拿了出來,一人一罐。
“我看你還有啤酒,過年了,咱倆少喝點兒。”她這么說。暖氣十足的房間,她脫下紫色鍛襖,里面穿著一件印有女子籃球隊字樣的白色T恤,有點酷。
說來奇怪,家中那只除了我無論誰來都是直接隱身消失,膽小如鼠的胖貓,此時卻臥在阿婆腳下聽我們聊天,尾巴一晃一晃敲打她的腳踝。
改觀是一個微妙的詞,壞人做好事,好人做壞事,波動的立場因為某些事件搖擺不定,對一個人的評判也變得五花八門。坦白說,前幾次和阿婆的對話并不愉快,被一張滄桑美麗的面容打動,卻迎面遇上蠻橫無理,旁觀過她的刻薄冷漠,可換個場合,又讓人看到和善可親和推誠待物。我不由得感慨,人生真是時時刻刻充滿反差,若對一個人沒有足夠耐性,很容易走向偏執立場。
“十點了?”看到電視里她喜歡的女主持播報時間,阿婆又問我一遍。
見我點頭,她兩手撐著沙發起身:“我要回去睡覺了。”
“阿婆今天是大年三十呢,不等十二點敲鐘守歲嗎?”我想起外婆還在時,常常和我們一起守歲。
“敲不敲的,你見過哪個老太太守歲變成神仙的嗎?我困了,再不睡就一晚上都睜著眼了。”她慢悠悠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說:“丫頭,新年快樂。”
5、
初一我還在睡,敲門聲響起,我揉揉眼睛,才八點。暈頭脹腦爬起來,扣歪了睡衣紐扣。胖貓搶先沖到門邊,伸著一只爪子撓門喵嗚著撒嬌。
她依然披著紫色緞襖,一頭銀發梳得利利索索,手里端著一個白瓷盤,上面放著冒著熱氣的點心。“我做多了炸糕,給你拿幾個吃,趁熱吃。”
“阿婆,我沒……”我剛開口,她看我一眼:“不喜歡吃?那我拿走。”說完就要回屋。
“不是,阿婆你回來!我說我沒聽清,它叫什么?”我嘆氣,聽不懂方言確實耽誤聯絡感情。
“炸糕!”她又說了一遍,我依舊聽不懂,接過來道謝,看她回屋關了門。
撲鼻的米香先我一步趕跑困意,被炸到酥脆的金色油糕,咬開一口,是混著胡麻油香味,香酥軟糯的黃米,還卷著一點豆泥餡料,幾秒后酥脆勁兒過去,濃郁的棗泥紅豆香味溢滿嘴巴,口感扎實,滿嘴甘甜。
我一口氣吃掉四個撐得連水都喝不進,剩下兩個舍不得吃,保存進冰箱。
想著不能白吃白喝,要準備回禮。出小區時和一位兩手提滿禮盒的男人擦肩,樣子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打過交道。我搖搖頭去了菜場,挑了軟口水果和高鈣牛奶。
走回家門口,看到剛剛擦肩的男人站在阿婆門前說話,是上回醉酒敲錯門的那個人!我邊開門邊注意他的動靜,阿婆明明在家卻根本不理,我抿抿嘴解鎖進屋。
“哎,你好,請等一下!”身后傳來聲音。
我回頭,“找我嗎?”
“嗯,你看我提的這些東西,我媽生氣不給我開門,能不能放你這里,你幫我轉交給她?”他身上有酒味,穿著泛白的深藍色梭織外套,黑色牛仔褲和運動鞋,一頂鴨舌帽遮不住眼尾的皺紋和下巴亂糟糟的胡茬。
為什么昨天不來?面容疲憊沒有過年的喜悅表情,渾身酒氣穿著舊衣,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讓阿婆這么生氣?
我猶豫了。出入社會幾年,從嶄新菜鳥被敲打成職場白領,見識不少欺騙和偽善。有人把一個假故事講了千遍,再精明的聽眾也會失察當真。也有人打著清理前朝遺黨的名義,狠心開除懷胎八月的孕婦。當辨不清人心的事一再發生,我習慣擺起“如果沒有必要,就不需要做什么”的旁觀者姿態。可反過來心底又響起不同聲音,親人間難有深仇,也許僅是欠缺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雙手接過五六個禮盒,問了中年男人的電話號碼,同他說我會幫忙。
過了兩個小時,我提著水果和牛奶敲了阿婆的門。進屋才發現,102原來是一居室。進門的小方廳放著冰箱和餐桌,往里有一截窄窄過道,兩邊是廚房和衛生間,再里面是臥室,僅夠一人住的一間。
我把東西放在門邊。她回到臥室讓我隨意坐,玩著一副我從未見過的細條長牌。
6、
“嘴胡”最早叫“咀和”,也叫水滸牌,一共120張,是一種古老的中國紙牌。相傳在元末明初,古人以水滸一百零八將中的三十位做牌面,編寫設計一萬到九萬的36張萬字牌、36張餅字牌和36張條字牌,設白花牌一丈青,紅花牌王英,老千牌晁蓋。兩人到四人開局,是老一輩里非常流行的娛樂長牌。
眼前的阿婆,正用這牌擺八卦陣。從正北開始順時針扣牌,東北、東、東南、南,直到轉過三圈,再翻牌擺一圈,挑出相同的兩張牌放在陣中間,翻開下面的扣牌。如果沒有相同的牌,就從手里的牌一張張翻,若翻出和八卦陣相同的牌,就一起放在陣中間,直到手里的牌翻光,八卦陣破,第一步結束。
之后把陣中間一小摞兩兩相同的牌拿在手里,從左到右按照酒、色、財、氣四樣分類,把手里的牌按序擺放。如果有四張相同花色的牌落在同一分類,就代表近期的運氣。比如四張九萬落在財下,說明最近會有“九分財運”。
說來也怪,阿婆連擺兩局八卦陣,都沾了氣。我暗想這牌局竟算出她心里有氣,便找她聊天轉移注意力。可我天生不懂拐彎抹角,解決事情喜歡直來直去,于是脫口而出了第一個蠢問題:“阿婆,你不跟家人一起過年嗎?”
她收攏余牌,一下下洗著。“不跟家人過,容易生氣。”
我還沒繼續問,她轉而說起別的:“早上的炸糕好吃嗎?”
“嗯!好吃!那個餡料里放什么啦?我只吃出棗泥、核桃和紅豆,還有別的吧?”
她笑笑不回我,把洗好的牌收進方巾里包好,下地穿鞋:“喜歡吃過兩天我再做!我這就做飯了,刀削面,想吃嗎?”
“想吃!”我回得毫不猶豫,把答應中年男人要轉送禮品的事忘到南天門外。我問她可不可以玩這個牌,她點點頭進了廚房。我重新把方巾里的長牌拿出來,學著她的樣子擺著玩了幾局,直到她喊吃飯。
一大碗香噴噴的刀削面,炸肉醬的澆頭,倒一點桌上的寧化府老陳醋再攪一攪,直到香菜、肉醬和面葉混合后被激發出入魂香味,幸好有碗,接住了三千丈口水。我嘗過一口后徹底剎不出車,狼吞虎咽直接造光兩碗,房間里全是我呼嚕呼嚕的吃面聲。
“阿婆啊,以后我每個月交飯費,在你家吃飯好不?”熱面下肚暖和五臟六腑,我生出賴皮心眼。
“來!不用交飯費,就你那貓食飯量,吃不垮我。”她笑瞇瞇地看我,和初識判若兩人。
到了初三,項目收尾,又重新忙起來。那幾天我每出門,都提一箱阿婆兒子的禮盒放在阿婆門口,也不敲門,送過去后我發消息給那位中年大哥:豪哥,您的禮盒全部送到。大哥回我:太謝謝你了。
7、
年后,總部和分公司合力談下大單,需要兩邊出人出力,我被指派參與,開始出差生活。臨走前我找了阿婆,請她照顧我的貓,她讓我安心出差,她會好好照料。
公司計劃依托總部資源,拓展華南地區的品牌影響力,第一步是在這座沿海城市設立辦公室。那段工作經歷確實辛苦,項目組每人身兼數職,常常是在A市入睡,在D市醒來。一場酒局商務總監喝到桌底,只為讓對方答應在演出大廳增加一塊展出專區。現在回想,還不是憑借年紀小意志力超強義無反顧,論誰沒有過青春執念。
阿婆來過兩次電話,第一次問物業辦公室在哪里,第二次說看不清禮盒的字,問我怎么吃。她的方言我依舊聽不大懂,就追問到她不耐煩要掛斷,我在電話另一邊笑到彎腰。
三個月后結束出差回家,才進小區大門就聽到爭吵聲。走近一看,好幾圈人圍在單元門口,風暴中心居然是阿婆,她在大罵物業的人。我在人群里聽了會,原來是下水道又堵了,物業遲遲不來,讓老人苦等多天。物業的人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向旁人轉頭譏笑,滿臉不屑。
怒火騰地冒出來,我用手機錄下一小段,撥開人群走到阿婆旁邊,打通了市長熱線。物業經理看著面生,大概是新來的老油條,冷笑問我是誰。我心里罵了一句我是你爹。強忍平靜同電話那邊講了大致情況。居委會的人認出我,讓我扶阿婆回屋,我知道這位大姐也愛莫能助,處于權利最末端的位子,能做出的反映和轉達非常有限。加上阿婆新搬來不久,不被重視太正常。
我打完電話,跟阿婆說我來處理,俯身扶她回屋。她氣得渾身發抖,一只手里緊緊握著一個藥瓶。
我問阿婆:“為什么拿藥瓶,你想干嘛?”
她氣不過:“如果吵不過就吃藥嚇唬他們。”
我掰開她的手,掌心里是一瓶降壓藥。我無奈苦笑,阿婆啊阿婆,第一回在你這里見識到殺敵一千自損八萬的方法。
投訴起了效果,幾小時后物業經理和高壓水車一起出現,經理提著一包點心在阿婆門口低聲道歉。我冷眼看戲,阿婆理你才怪。回訪的客服小哥說今年會啟動全市老舊小區改造,也建議如果物業不作為可召開業主大會投票換掉。小區里90%都是老人,他不愿安老懷少,也不值得被尊重。
8、
阿婆那副舊長牌有幾張都裂了邊角,出差休息時路過舊貨市場給她買了兩副新的。這些年代久遠的老商品,還在生產的,價格一致停留在舊時年歲。而已經停產的,往往會被標注天價,翻出的千百倍金額,好似是對往昔時光的奢侈彌補。
我帶著兩幅新牌和一雙包腳棉拖鞋,又蹭了阿婆的一頓飯。
腌好的新鮮里脊肉,油溫五成時在鍋里過一圈,再另起鍋炒香配料,加蒜苔和木耳,和過好油的肉片一起快速翻炒,點陳醋,撒芡汁,一道過油肉輕巧出鍋。端上桌前我偷偷嘗了一片,微微醋香裹著金色的鮮嫩肉片,入口外酥里嫩,太好吃了!
她又煮開兩團堿水面,過涼水滴幾滴辣椒油加入一大把香菜拌勻,從冰箱里拿出肉湯燒沸,和她自己做的牛肉丸一起澆入面碗,加了多味中式調料的濃郁肉湯,和香菜撞出特別香氣,光聞聞就咽掉半車口水,阿婆說這是她常吃的牛肉丸子面。
這頓飯讓我領悟,胃一旦被抓住,說好吃都是客套,吃到肚皮滾圓才代表最大誠意。
飯后我收拾餐盤,嘴里不停夸贊阿婆的手藝。才刷第一個碗,她遞過來一個空盤道,“我有個女兒,比你大七八歲,特別喜歡吃過油肉。”懷念的語氣。
“嗯?那今天應該喊她來家里吃。她什么時候來呀?我想認識姐姐。”
“她去年生病不在啦,再也吃不上了。”阿婆把剩菜撥到小碗里,騰出的油盤放到我旁邊,好像剛說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
我自小沒多少跟老人生活的經驗,偶爾和陌生人打交道也是磕磕絆絆。不知道聊什么內容,每次都以愚蠢問題開場,問完了接不上話尬住,張嘴也不是閉嘴也不是。就如此時此刻,我滿手油污泡沫站在這間狹小廚房,這該死的好奇心都聽到了什么,安慰過了時機,敷衍更不禮貌,真是難以把握的人際邊界。
“對不起啊,阿婆……”我撥開熱水開關,沖洗手中的碗,故意發出很大聲音。
上回來時沒注意,臥室里的大衣柜旁邊還有一只老式斗柜,阿婆女兒的遺像擺在上面,面帶微笑,眉眼像極她的母親。阿婆在旁邊伸手擦了擦柜上的灰,放了兩塊奶糖道,“她從小喜歡吃糖。”說完遞給我一塊:“昨天去市場買的,給你吃。”
腦子里的想法一瞬而過,這可以吃嗎?這不是為過世的人準備的嗎?但動作沒有跟上想法,我還是接過,剝開糖紙吃了。
阿婆也吃了一塊,含著糖跟我說:“她說吃甜的會高興,以后你不高興就吃塊糖。”
窗外的風拂過陽臺上開得正紅火的長春花,散落幾片花瓣。我陪著阿婆緬懷,突然覺得此刻有些神圣,嘴里甜絲絲的奶香,讓我記住了阿婆的一位至親至愛。
9、
時間飛速而過,認識阿婆一年,我開始了一段新戀情,她開始和小區的其他阿婆走動起來,期間日子平平淡淡,沒有特別事情發生。
臨近年底商家促銷,阿婆托我幫她買些日用品。我看她常用洗衣粉,自作主張換了不傷手的洗衣液和洗衣凝珠。到貨那天我在她家,阿婆開門收了快遞盒子。
“現在這些干活的人啊,毛手毛腳的,盒子都破角了。”窸窸窣窣聲音響起,我蹲在地上低頭摘菜,嗯了一聲回應。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阿婆在盆里洗東西。等到我端著菜盤過去看,她站在衛生間門口迎著光,撥拉手里的水盆,旁邊放著裝凝珠的紙箱,其中一盒的蓋子裂開,撒了一半在箱里。
“阿婆你怎么把凝珠洗了?它沾水會化的啊!”
“我,我看它沾了好多土太臟了,就想拿水沖沖,結果洗沒了,我不是故意的。”看著阿婆歉意又無辜的表情,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們倆在衛生間門口笑成一團,半天才聽見有人敲門。
豪哥終于被阿婆開門迎進屋里,我借口回了自己家。透過天井里敞開的窗,聽到些不能忽略的聲音。
“多會確診的?”阿婆聽力不大好,平常聲音很大,隔著一方天井聽得清清楚楚。“你爸給你留不下好東西,爺倆連病都得的一樣。”
聽不清豪哥說話,好像阿婆自己在自言自語:“去小葉那家醫院吧,那里的護工很好,我年紀大了照顧不了你,你要是有個媳婦,也不能像今天這樣。”樓上的煙機轟鳴,阿婆的聲音被蓋得斷斷續續,我關上窗。
身邊有很多相似故事,世間福與禍明明五五開,可在每個人脆弱又緊密的圈子里,受苦卻切實地沉重了人生。
又過了一會,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阿婆電話:“來吃飯,菜摘那么多,我自己怎么吃的了?”進房間聞到煙味,豪哥沒有留下吃飯。
認識阿婆之前,我對美食幾乎沒有追求,冰箱有面條的話,就煮一煮加幾根菜葉,拌點醬對付一頓。做菜工序也是一道:洗干凈,炒一炒,出鍋。我很少花時間研究復雜食譜,長了一副速食的胃,從不貪圖盛宴佳肴。
而餐桌上的豆角不爛子,要先將豆角切塊加面粉和各式調味料上鍋蒸熟,晾涼后再進油鍋翻炒。一定要等到蒸物變涼再炒,才會有最好的口感,阿婆順手撒了幾粒小米辣,入口微辣酥爛,及其開胃。
另一道是鹵肉扁豆燜面,土豆燉得綿軟,扁豆炒得爛爛的,臨出鍋淋上了新鮮的西紅柿醬調鮮,盛出來紅紅綠綠的。夾一筷子沾著酸酸紅柿醬的金黃色扁豆面,嘴里還放得下的話就再夾塊鹵肉,真香啊!神仙路過都得被這美味香得嘗一口,說不定和我一樣連吃兩碗。明明是兩把簡簡單單的扁豆和面,味道怎么這樣蠱惑人心?
多年后我第一次踏上三晉大地,第一頓選了當地出名的家常菜館,點的全是她做過的菜肴,吃著吃著眼眶發酸。那些雜糅進阿婆人生的味道,被時光打磨數載的,是她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高超廚藝,多少大廚也比不過。
10、
冷空氣過境頻繁,認識阿婆的第二個冬,在還沒送暖的北方小城,C市寒冬的冷意在霜降后加倍侵襲,從來在冬天只都穿一條牛仔褲的我,終于也忍不住哆哆嗦嗦翻出秋褲。
那天發生的一切我都記得十分清楚。上班路上,一條凌晨五點二十六的消息,讓原本昏睡的我,看得身體不受控制地抖起來,指尖發涼,我試著撥回電話,對方直接掛斷。
人生的許多變故都發生得混沌而緩慢,明明初始條件是微小的蝴蝶振翅,卻難以預料地掀起幾千公里外的龍卷風。若真的沿著脈絡向回認真梳理,說不定會找到亂麻中那根脫線的線頭。
加班、腦暴、探班、拍攝……無暇顧及對話框里分享的信息,皺眉掛掉不適時宜響起的電話。曾被他高燒遞過的溫水和藥片感動,也被他容忍不了的沒有回應錯過圓滿。那時我年輕,做了錯事堅決不道歉。
快到家時接到閨蜜的安慰電話,閨蜜一言不發,燒著越洋話費聽我歇斯底里五十分鐘,陪我指責這個罪惡滔天的混蛋。我哭得手腳發麻,可心里某處卻清明如鏡,我自私到需要通過吵鬧和辯駁去挽回失掉的臉面,太失敗了。誰戀愛是為了消災解難,他不過是要陪伴。
“丫頭,吃不吃紅燒肉?”頭頂上忽然傳來阿婆聲音。我抬頭,她在窗邊看我。
轟隆!你有沒有過魂魄出竅的瞬間。大片大片金紅色暈邊的云朵浮在頭頂,我一臉鼻涕眼淚站在灰藍色夜晚下,耳朵里滿是閨蜜溫柔的哄勸,假裝自己在絕情深海掙扎。可一句丫頭,就拖我回了煙火人間。
一天沒吃飯的胃和睜不開的腫眼跟在后面討債,我當然懂得識趣,抹抹臉頰進了阿婆家。
“紅燒肉做好了,聽見你哭把米直接倒在內膽外的鍋里了,我重新燒,你去里屋坐。”阿婆拿著抹布,一下一下擦著手里的鍋。
床上放著八卦局的殘牌,阿婆近期有五分財氣。我打散牌局,眼淚汪汪地重新給自己算了一卦。塑料制作的牌邊緣鋒利,心不在焉擺一局,手指被割破兩個口子,什么也沒擺出來。我吮掉冒出的血絲,慢慢平靜。
“丫頭,吃飯了。”阿婆一只手扶著門框,背光站在臥室門口,有些擔憂的表情。
小時生病,從大年初一高燒到了正月十五,我媽每天就這樣看我。高中好友出車禍死掉,我爸擔心我哭壞眼睛,在臥室門口坐了一整夜。一個表情攪起浪潮,好想回家。
忘了那天紅燒肉的味道,只記得餐桌上阿婆沒怎么動筷,反倒一塊一塊的夾給我。連后來剩下的半盤,都讓我端回家。她沒有絮叨安慰,而是掏出手絹幫我擦干眼淚。
“阿婆別擔心了,我沒事。”
11、
阿婆搬來第三年,我換了一家公司做事,早九晚六作息規律很少加班,成為她餐桌邊的常客。
下班偶爾會遇上買菜回家的阿婆,夏日里她常穿一件洗舊的白襯衣,駝著背在夕陽里挪步,很容易辨認。我有時惡作劇默默走在她旁邊一聲不吭,直到她扭頭罵我嚇她一跳,我才接過她手里的菜籃,扶她一起回家。
阿婆兒子豪哥因為肝腹水嚴重住了院,我不時拍下阿婆照片發給他,做菜的、玩牌的、門口曬太陽的。更熟一些后,這個嗜酒的中年人在手機另一端竟是表情帝,常常收到圖后發來微笑表情,我依然接不住這對話,不知道回復什么。
我領了新男友回家,被阿婆看見,讓我下次帶去家里吃飯。一大桌老派晉菜讓他吃得眼睛發亮,探身問我阿婆是不是親外婆。我笑笑不回他,聽對面的阿婆靠著椅背問他一連串問題。飯后他去廚房洗碗,阿婆悄悄和我說:“人不錯,會疼人。”頓了頓又叮囑,“再多了解了解,去他家里看看,人要知根知底才行,負責任才是好男人。”聽了阿婆說的,竟有些高興,工作五六年,這些話除了家人再無人與我說,上次分手回家讓爸媽擔心好久,這回我決定默默開始,出了問題跟誰都不說。
男友刷了20分鐘的碗和阿婆道謝后牽我離開,出了門低頭在我耳邊笑語:“阿婆聲音太大啦,你倆說的悄悄話我都聽到了。”又摸摸我的頭,“剛給我媽發過消息了,等你不忙,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家看看。”
人與人之間的參差由什么決定?我曾經以為是性格和環境,不同脾氣投射出不同態度和行為在外人身上,他天生脾氣急躁所以難以勝任細致工作,或是他家中條件優渥做事從來隨心所欲。后來遇事我才改觀,參差并不該看人的先天條件,而是要看人是否會逆著天性和背景做選擇。他脾氣暴躁但他選擇忍耐面對,他來自富裕家庭卻選擇清苦自身。
說回來,上次分手原因是他不愿空等事務纏身的我,我仗著他喜歡就拿腔擺怪當他會容忍。如果當時我再主動點,也許結局不會是了局。大概遺憾就是給人許多機會成長,像礁石從不會被同一片海浪拍打,它把鋒利和蠢直交予時間,換回滄桑和沉穩。
我回:“不急,三個月后再說吧。”
其實阿婆有句話他沒聽到:試玉要燒三日滿,不可全拋一片心。
12、
日子在時間長河里蹚過一次就被帶走成為過去,為明天騰出地方。在這條規則嚴苛的湍流河水中,許許多多渡河的事物永遠無法一成不變,新生或消逝,輝煌或落魄,只要經過都會經歷變化。
又過一個年,阿婆72歲了,豪哥出院需要人照顧,她從隔壁搬了出去,回了自己原本的家。正月初二,我和男友去阿婆家拜年,幾月沒見,開門的阿婆,看上去老了許多。
豪哥臉色黑黃,腹水的肚子襯得四肢好像竹竿,倚著沙發都看出肚子是膨出的半圓形。他手里拿著一部掉漆的手機,舉在眼前劃著,偶爾發出一聲沉悶的笑,帶著嘶啞的痰聲,精神氣和前兩年比相差太遠了。
“他自己不注意,還是喝酒抽煙熬夜,這病是治不好了。”阿婆在一邊念叨,一邊喊我到廚房,從冰柜里拿出一袋凍好的紅豆包和炸糕。“前兩天特意給你做的,小年輕不喜歡做飯,拿回家熱熱吃。
“阿婆,豪哥不去醫院了嗎?他這狀態太差了,還得治啊!”我勸阿婆。
“他自己不想住院了,想回家好好過年,等過完十五,再讓大夫給他抽抽肚里的水。”她動作不停,俯身麻利地從柜子下的紙兜里拿出疊好的塑料袋,把點心裝進去,又套了一個袋子,打了一個活結放回冰柜。“先放著,阿婆沒啥能給你的,一會走的時候帶走。”
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播著阿婆喜歡的抗戰劇,男友在一旁假裝認真看電視,我坐在阿婆旁邊和她聊起家常。她問我什么時候結婚,我說就這一兩年吧。她嘆口氣說那我看不到那天了,我瞪著她說你怎么也得等我孩子考上大學再說吧。她又笑了說誰還真能活成老神仙嗎。
和身邊同齡人聊天,常有抱怨和遺憾,大家靠刷劇和熬夜報復生活,綿綿不息的焦慮和困惑成了苦難的源頭或盡頭。而當聊天對象變成年邁長輩,又是另一番體驗。他們經歷過相同甚至更重的難關,照舊早睡早起,每日三餐不厭其煩。更大差別是,在他們歷遍苦痛和懊悔后可以任性挑揀,對話只聽三分,剩下七分全當聽不見。回憶過美麗的青春,也時不時強調前方繞不開的終點。同她聊得越多,我越羨慕起她的釋懷,人生或許真的有奇難課題,可宇宙哪怕有星體爆炸仍秩序井然,太陽也不會因為滔天洪水就永沉大海,所有難關到最后都會失去價值,化為塵垢。
出了阿婆家,陰了一天的城市飄起大雪,男友一手提著點心袋子,另一只手擋在我頭頂。我出了單元門回頭看,阿婆在窗邊和我擺手。房間里開著燈,照出她的剪影。地上到處鋪著紅色的爆竹紙屑,今晚過后這一地熱鬧會被蓋得嚴嚴實實,雪幕里我和阿婆對望,我伸直手臂使勁揮了揮,和她道別。
有些再見是輕飄飄的,而有些卻沉甸甸的,直覺會跟你說,沒有下次了。
13、
我常常覺得宇宙一直是不聲不息中進化著的,它仗著每個人服從它制定的秩序,歡喜著讓萬物變化,也冷酷著提速,不給人從生活波折和日常瑣碎里充分清醒和完善的機會,各人只能找尋各人的安寧之路,對其無從指責,也無從逃避。
阿婆的兒子豪哥打得一手好長牌,可阿婆從來不和他玩,寧愿自己枯坐半下午,擺數局八卦陣。阿婆也曾教過我長條牌的打法,可我怎么都學不會。教過幾回之后,她總是因為我聽不懂她的方言笑著搖頭,看一會我玩牌就去廚房里忙活一頓飯。
飯桌上的阿婆,常常在吃完了講上幾段故事。她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一具佇立世間的石像,歷遍四季和人間風景,從不被喜怒哀樂侵擾。
她說,她的母親當年是一位極愛干凈的三寸金蓮大戶小姐,每天挪著碎步把家里內外打理的一塵不染,懷里揣著一面小鏡子,時常拿出來照,是出了名的愛干凈。可臨到去世,她老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忘記了曾經多么愛整潔,把排泄物抹得到處都是。
她說,她的父親當年是鄉里的私塾先生,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家中報紙成堆,連建國時期的報紙都隨意摞在墻邊。后來,老父親因為年幼的大女兒夭折,瘋了,跑到大山深處再也不愿回家,在一次災年后,活活餓死在山上的破道觀里。
她說,她的老伴,成家后習慣在晚餐時喝上兩盅,在家家窮苦的寡淡年代,他喝的是供銷社里賣得最便宜的迎春酒,沒有花生和小蝦米就酒,就著一小碟咸菜疙瘩切成的絲,喝了大半輩子,最后死于肝腹水。
她說,她的愛吃糖的、從小到大捧在心尖尖的小女兒,得了她叫不上來的肺病而死,晚期癌癥并發高鈣血癥,一大杯接一大杯的水都解不了渴,更別說吃上一塊甜膩的奶糖。死的時候枯瘦,不足六十斤。
她也講她自己,虛虛地隨口一提。六十歲時得過一場中風,一再堅持下小女兒攙她去了五臺山,她從山腳一直爬到山頂佛塔下,回家后她的中風好了大半部分,只有右腿有病過的痕跡。
她唯一沒有細講的,是她的兒子。只說小女兒臨終時,兒子宿醉讓她沒能趕去醫院和女兒說最后一句話,她氣不過,拿了女兒的保險金從家里搬走。
她在隔壁住了三年八個月,搬走那天是個工作日,下班回去我家大門上貼著一個信封,信紙上的字一筆一劃寫得大大的,像是精心準備的道別。
2013年,在送走肝腹水的兒子三個月后,陳桂蘭因為感冒去醫院檢查身體受涼染上肺炎,最終因重癥肺炎醫治無效,死在了醫院里。
人生遵循時間的規則從秒到年,生活迎接來者也送別往者。距今過去很多年了,阿婆的樣子回憶起來依舊清晰,每個人能留給旁人什么樣的故事呢,榮耀與快樂?痛苦與眼淚?最終都不過是一副微笑面容和一堆不知說與誰人的回憶。人生處處充滿遺憾,遇上再珍貴的機緣,也無法穿越漫長歲月去旁觀她的盛年,和她如大海般奔涌的愛。
那張早已泛黃的信紙依然在我的書柜深處,上面是一位老人留下的幾行叮嚀:丫頭,我沒什么能留給你的,這個是紅豆包的配方,你喜歡吃,以后就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