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海陽
作者聲明:舊文一篇,非首發,亦非獨發,僅是覺得題材恰好符合。如不合規請通知我刪除。
01
我覺得我的霉運快過去了。
在后面的日子,運氣應該會越來越好吧?至少,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02
現在不是有個詞叫“觸底反彈”嗎?在那時雖然沒有在炒股,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的運氣指數絕對是“歷史大底”。
兩周前就因為給試采井油罐加溫,點燃了據稱是采油區成立以來第二大火災,原油燃燒的滾滾濃煙,遮蔽了整個天空,二十公里之外都能看見。
副隊長帶人拉來一車大小滅火器,結果到了現場停都沒停又拉回去了,只留下一句話。
“救不了了,等它燒干凈吧!”
十二噸的原油,足足燒了7個多小時。于是我們幾個人坐在土崗上,啃著烤得半熟的苞米,數黑煙里來回穿行的燕子。
那是我看見燕子最多的一次,比我這半輩子看見的總數還多。
因為這事兒,我被扣罰了半年的獎金,徹底過上了清粥小菜的赤貧生活
03
鵝子說這是因為我身上沾染的陰氣太重,影響了運勢。
想想也有些道理,首先九號計量間的位置實在是讓人無語,當初也不知是哪大神拍腦門,竟然想出選址在墳地上的奇葩主意。我們閑暇時也討論和計算過,如果把計量間向前挪500米究竟能浪費多少管線 ?結論是最多200米!于是乎,這位安坐在辦公室,喝著茶水,沒準還順便看看報紙的大神,靈機一動,大筆一揮,就把我們幾個扔在了人家的祖墳上。
還好,我們為國家節省了200米管線,就這一點還能讓我們稍稍感到安慰。
再有個原因就是,也不知我先天五行到底缺了點什么?導致我總是能看見和遇見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躲都躲不開。
天天呆在這么個地方,還總遭遇那樣的事情,運氣能好了才怪。
04
不只是我運氣差,班長也沒好哪去,剛結婚半年多的新媳婦現在正躺在醫院待產。一大早他陰沉著一張黑臉找隊長請假,又叮囑我最近下夜班沒啥事的話,就留下幫幫忙,馬上進入夏檢,怕白班忙不過來。
我答應留下是同情班長那張黑臉,順便改善一下近期因為缺錢導致伙食水平下降的問題,白天在前線吃飯至少不用花自己的錢。
許靜主動要求跟我一組刷漆,實在是因為另一組負責拋光絲杠和抹黃油的活太臟還傷手,對她這種一天抹四遍護手霜的人來說,那簡直就是噩夢。
05
我倆抬著桶油漆走出沒多遠,就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
計量間前面是片苞米地,當初挖管線溝時在地中間留下一條土路,等管線溝回填以后耽誤了耕種時節,因此這條土路就成了我們上井的捷徑。
盛夏剛過,地里的莊稼已經長到了一人多高,我們走在苞米地中間的土路上,許靜突然發現有個老頭竟然在苞米地里做小人兒。
(注意,是做小人兒不是造小人兒!看錯的,想歪的,都請自覺到計量間后邊罰站去。)
苞米地邊上有個管線識別樁,很多人都應該見過,就是那種15公分見方,半米來高的水泥樁子,上面用紅漆印著“xx管線,動土請聯系”那種。
我們看見時,老頭已經用土塊給那水泥樁安了個圓腦袋,還有鼻子有眼睛的,看上去像我們小時候做的雪人。
許靜屬于那種好奇心隨時都會爆棚的貓型人格,碰見這么個童心未泯的老頭當即奉為知己。兩人蹲在地頭聊個不亦樂乎,一直到老頭用秸桿給小人裝了手腳,又用大片的苞米葉子做了個披風,一切大功告成,雖算不上惟妙惟肖,卻也似模似樣。
06
“大爺您太棒了!這簡直就是件藝術品,您就是位民間藝術家啊!可惜我沒有相機,要不準給您拍下來留個紀念!”
面對許靜略嫌浮夸的贊譽和仰慕,老頭倒顯得受之坦然,一味地咧著嘴嘿嘿直樂,露出滿口焦黃的煙漬牙。
我卻有些受不了,耿直如我,最怕面對這種虛頭巴腦的吹捧。尤其是對方竟然當了真,那一臉故作高深的表情,還真讓我泛起了一絲憐憫。
我拉了許靜就走,聽見老頭在后邊豁牙漏風地說了句:“我住向陽屯,北面第一家!”
這老不正經的,我心里啐了一口,還想我們妹子自己送上門咋滴?
07
“你拉著我干嘛?我還沒看夠呢!”
許靜使勁一甩手,差點弄翻了半桶油漆。
“我怕你讓那老色鬼給吃嘍!弄個破玩意騙騙小孩子還行,你都多大了?沒見過人田間地頭玩泥巴?”
“我就是覺得他做的好!怎么樣?不服氣?不服氣你也做個我看看!”
08
送走了白班,我繼續一個人在計量間里苦熬,不過現在的情況比剛來的頭半年好了許多。
最近計量間里扯了線,裝上了電話。這樣一來,我晚上除了看小說,又多了個事情做。無聊的時候可以翻電話本,找個中轉站值夜班的妹子聊電話。
那時候聊電話非常盛行,大家都是值夜班打發漫漫長夜,可以天南地北的聊上一宿。
當然前提是你得說人話,要是張嘴就是亂七八糟的污言穢語,逞一時口舌之快的人,被妹子罵上一句“有病!”,然后掛掉電話的也大有人在。
還好我不是這種人,用許靜的話講,我就是特能裝。平時跟一幫爺們在一起,滿嘴不干不凈,張口閉口的人體器官和祖宗八輩也是常態,可一旦跟女人說上話,立刻變得像換了個人,簡直成了“言談有味鴻儒在”和“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現實版注解。
我自詡這是紳士風度和修養,是尊重女性的素質體現,許靜不屑地糾正我:“你這就是虛偽!電話里騙騙小姑娘還行,時間長了你的狐貍尾巴早晚露出來。”
09
鑒于我把尾巴掩藏的很好,還真交下了幾個不錯的話友,偶爾也會趕在我值班主動打電話給我,其中甚至還有個地方派出所的值班女警。
女警是我一次撥錯了號碼,誤打誤撞認識的。那天回來得有些晚,幾個熟悉的妹子都沒班,于是我翻了許久未曾動過的電話本,隨機挑了個聯合站的電話。
一般聯合站管理會比較嚴格,查崗也勤,極少有偷偷睡崗的,因此妹子們無聊之余,聊天的成功率也比較高。
那天要撥的號碼尾數是118,誰知最后一位數讓我順手就按在了0上,我剛要掛掉重播,聽筒里已經傳來一個磁性的聲音:“喂……”
10
既然接通了,就聊兩句吧,聊著聊著我發現我倆竟然有個共同的愛好,都愛講故事。
有一段時間我倆聊的比較多,我給她講看過的一些小說情節,她則給我講這些年她聽說的,在農村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而這些案子在許多年后,也都成了我小說里的素材。
女警叫葉子,也許是因為警察身份的關系吧,她并沒有告訴我真名,只說叫她葉子就行。
葉子前陣子回家探親,因而我們中斷了聯系,今天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11
“喂……”葉子的聲音很磁性,語調也很有特點,我幾乎不用分辨就可以確定話筒那一邊的就是她。
“你回來了?回家怎么樣?”
“還好……就是累!你怎么樣?”
“不怎么好……這段時間也不知是沖了什么,背運連連,倒霉透頂,都快活不下去了……”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這夜里聽起來,很溫暖。
“哪有那么夸張?我還不了解你?明明只有三分的事,偏偏要說成十分!想博取我的同情?”
“還真沒有!事實就是這么夸張!”
我接連給她列舉了幾件我最近遇到的倒霉事,又說了鵝子給我的解釋和評價。
12
葉子聽了沉默了一下,不過還好,似乎并沒有影響她的心情。也許我覺得對我影響很大的事情,對于人家這種見慣了各類大小案件的警官來說,真的不算什么。
“這么看來,你最近的運氣還真不算好,也許真像你朋友說的,沒準是沖到了什么……”(解釋給南方的朋友聽,在北方農村里,“沖了東西”的意思,等同于“中邪”。)
我悻悻然。
“我自己說說也就算了,當調侃自己了。你也這么說!人民警察,說話要負責任!”
又是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我發現我不能再繼續和她交往了,照這么發展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得被她迷死。到時候一個采油隊夜巡工追求人民警察,被拒絕是必然,那就尷尬了。
“人民警察怎么就不能說這話?人民警察還不應該向你透露那些案子呢!”
想想也是,不愧是人民警察,這話說得我服氣。
“好吧……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給你講個我這次回家遇到的事,跟案子無關,也是沖了東西的故事。”
13
我家住三里河那頭,村子周圍都是高崗,高崗上樹木叢生,有很多野生的動物。
村里前些年鬧了一陣胡仙(狐貍,在東北農村,這東西很邪性。),禍害了不少村里的雞鴨,村里面也組織人抓過幾次,可那只胡仙有了些道行,每次都把抓他的人迷個七葷八素的,一時之間村里人苦不堪言,卻誰拿它都沒轍。
后來大家請來一個挺厲害的先生來對付這只禍害,先生觀察了許久,給大家出了個主意。
“這個老仙(行話,尊稱)是帶崽的,不能傷,只能好好地請走。找個三歲以前父母雙亡的孤兒。這種人命火硬,不會被迷惑,我讓他跟胡仙對話,按著胡仙的提示找到它的窩,把母子倆都好好請到后崗的甸子上,那里野鵪鶉多,夠它跟崽吃的,就不來村里禍害了。”
14
葉子講故事的語調很有代入感,以前給我講案子的時候就這樣,總是能讓我不自覺地進入情節,對劇情的下一步發展充滿好奇心。
“為什么這么奇怪?”
葉子被我打斷,停了一下,問我:“什么?”
“胡仙為什么這么奇怪?如果它想走,自己走就好了,何必要人請?如果不想走,為什么還要給人提示?為什么要幫人找到它?”
“胡仙本身就是只獸,要有獸性,活得久了,修煉得久了,才有了道行,也就是人性。在它把獸性磨沒之前,道行并不能完全壓制住獸性,所以只能作些善意的提醒。”
“也就是說其實胡仙的本性是不想走的,所以只能跟它身上帶的道行商量,取一個折中的法子是嗎?”
“嗯!就是這個意思,因此胡仙不會明說自己在哪里,而是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謎語,你得猜中謎底,才能找到它。這在我們那叫胡仙悶兒,猜謎的過程叫解悶兒。”
“解悶兒就是猜謎我知道,但解胡仙悶兒我還是頭次聽說,那后來呢?后來怎么樣?”
15
恰好村子里還真有這么個人,叫生子,沒有大名。他媽生他時難產死了,他爹沒兩年也暴病死了,還沒別的親戚,被村里一個老光棍收養。就這么東家一口奶,西家一碗粥的還真活了下來。
可老光棍過于溺愛這孩子,從小養成了牲口霸道的性格,成了村里一害。
大伙湊了點錢請他幫忙,他答應倒挺爽快,也按著先生教的法子找到了胡仙。
哪知道這小子牲性慣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去一鎬頭把胡仙敲死了,還剝了皮做成個毛領。
先生嚇得連夜逃回了家,據說從此再沒干過請仙的營生,怕遭報應。村里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幸好這之后二十多年,再沒出過什么亂子。
16
“不是說那個胡仙是帶崽的嗎?胡仙死了,那它的崽呢?”
“跑了……跑出去躲了二十多年……我回家時,正趕上它回來報仇。不過這一只要比死那個老胡仙厲害得多,手段也要更毒辣。”
17
生子繼續作惡了二十多年,終于迎來了報應。
他瘋了,突然把自己脫了個精光,還一把火燒掉了房子。然后一個人跑到當年打死胡仙的地方,一個勁地磕頭,從早磕到晚,頭皮都爆開了,臉上也血肉模糊的,就是停不下來。
村里人都去圍觀,卻誰也不敢上前阻止。聽著他嘴里念念有詞的,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直活活把自己磕死……
18
故事講完了,我聽得意猶未盡。
“你是警察啊,為什么不上前阻止?”
“他……活該……”
“也對!這種惡人,就應該天收了他,免得繼續為禍鄉里。所以說這位小胡仙雖然手段毒辣,卻也是為村子做了件好事。”
“嗯,是這樣!”
葉子沉默了一會說:“哎……跟你說件事,我要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值班,以后恐怕都不會見了……”
“為什么?你要調走了嗎?調走了也可以打電話啊!”
我急急地打斷葉子的話,心里莫名感到一陣失落,仿佛突然丟失了件很珍貴的東西一樣。
“其實……我是覺得……我們之間并不適合再繼續發展下去……”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人民警察和普通采油工的差距就像一條鴻溝,人活在現實中,有些鴻溝沒那么容易跨越。看來葉子同樣也意識到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也有了和我一樣的擔心,索性不如早點止步,還能給彼此留一點余地。
“那……我想最后見你一面……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長啥樣……我不奢望和你當面說話,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在我心里留下個印象……可以嗎?”
這一次葉子沉默了更久,終于輕輕說:“紅墻綠瓦,老樹新芽,猜得到……你就來找我吧……”
19
電話掛了,我帶著謎題,頭昏腦漲地進入了夢鄉。
夢里,一個小小的影子趴在窗戶上,久久地凝望我。我正覺得奇怪,想湊近看看到底是什么,突然外面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個人影出現在不遠處,手里還提著一把木刀。
窗戶上的影子受驚跳到地上,向遠處逃去,后面的人影也緊緊追了上去。借著閃電的亮光我看見,前面跑的,竟然是一只白色狐貍。而后面追著的人影個子奇矮卻動作靈活,那圓圓的雪人腦袋,青綠色的披風,不正是白天看到的,那老頭做的小小人偶?
20
我醒來時渾身是汗,心里也慌得不行,連忙抓起電話打給葉子。
嘟嘟兩聲之后,電話里傳來一個機械般的女聲。
“您撥的號碼不存在……”
我又打給個在電話站值班的哥們,哥們的聲音里帶著睡意。
“你說這號,從來就沒開過,是個空號……”
21
果然如我所料,當我跑到苞米地中的那條土路時,別說人偶,就連水泥樁子都不見了。
我又順著夢里狐貍逃走的方向找了一會,在一個水溝邊,發現了幾個水泥碎塊。
22
向陽屯在計量間的北側,比鵝子住的村子稍遠一點。
北面第一家。
我敲門,老頭光著膀子,穿個大褲衩,睡眼惺忪地出來,一見我,他就樂了,露出滿嘴的大黃牙。
“這么快就找來了?比我想的早了……”
原來,他留地址,是給我留的。
“大爺,您白天做的那人偶……”
“別整那文縐縐的話,什么人偶,那就是個假人兒!小子!那東西是救你命的!”
“可是……假人兒碎了……再說,那狐貍好像也不會害我。”
老頭又嘿嘿一咧嘴。
“現在知道了……我夢里跟它干了一架,它要是害你,我早趁它做法的時候把它結果了。還好它沒想要你的命,也算是救了它自己一命吧。”
“那個假人……就是您?”
“嗯!我早知道這畜生就躲在這,不過二十年前有愧于它,也就沒咋管,心說讓它自生自滅吧。昨天有人告訴我,生子被胡仙給弄死了,我就知道是它干的,沒想到這畜生的道行竟然這么深了。”
“因此您白天就設了那個機關?您就是二十年前那個先生?”
“嗯!我聽說它手段狠辣,也怕它回來再繼續禍害人。白天看你小子臉色,就知道你是被它給迷了,所以我也借著假人的身體,早早埋伏在你的周圍。這畜……”
“大爺……您別一口一個畜生的叫行嗎?我聽著別扭……”
“干嘛?還替它說上話了?這東西在我眼里,它就是個畜生!……這小東西在你窗戶那趴了那么久,看樣子倒好像是告別來的。既然沒有害人之心,我也就只是嚇唬嚇唬它,讓它知道我在這,躲遠點就得了。”
“既然……不是想害我,您也就不會把她怎么樣,那她為什么要走?”
不知為什么,一想到以后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了,心里就堵得難受,語氣也帶上了沮喪的味道。
“嘿!小子!”老頭突然一聲大喝,嚇得我猛一激靈。
“你不是被迷得丟了魂吧?你知道它是什么!這畜……這東西應該是自己也知道,這樣總纏著你,對你有害無益,它身上的陰寒之氣早晚弄死你!所以才急著離開的,你倒舍不得了……不想活了?”
23
“我想找個人聊會天,一個人值夜班太無聊了……”
“……你想聊什么?”
“可以聊嗎?太好了!聊什么都行,講故事也行,唱首歌也行,其實,我是撥錯了號才打到你這里,你是什么單位?”
“……”
“算了……你不說我也猜得到,我把尾數118撥成了110, 看號碼,你這兒應該是某個鄉鎮派出所?”
“……嗯!”
“你一定是值夜班的女警嘍?”
“……嗯!”
“那你每天接警,一定見識了或聽說過許多離奇的案子了?”
“……是!”
“能講給我聽聽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