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的《蘇州河》顛覆了我對上海繁華如夢的印象。
在搖搖晃晃的鏡頭里，我看到一條污濁不堪的死水。殘缺不整的工廠，烏煙瘴氣的船舶，人聲犬吠，噪音轟鳴……近一個世紀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里，使它成為一條最臟的河。它是整座城市的神經，麻木不堪，隱隱作痛。
主人公是個攝影師，從未露面，一直躲在鏡頭之后，紀錄一切，窺視一切。那天，世紀開心館的老板找到他，要他拍店里的美人魚，以便招攬生意。
當然不是真的美人魚。她叫美美，一個身材嬌小，五官精致的女孩子，她的工作就是扮演美人魚。她濃妝艷抹，披著金黃色的假發，用鮮紅的魚尾縛住雙腿，在密不透風的玻璃缸里，朝著來往的客人們露出魅惑人心的蒼白笑容。
不演美人魚的時候，美美是個沒心沒肺的天真孩子，她肆無忌憚地在攝影師的鏡頭前蹦蹦跳跳，嚼口香糖，吸煙，笑。喝醉的時候，她會問攝影師，“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會不會像馬達一樣來找我。”
美美向攝影師講述了馬達和牡丹的故事，一個爛大街的愛情故事。攝影師曾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
我記得馬達是同他的摩托車一起出場的。馬達，如同他的名字，一臺轉動的機器，永不停歇地尋找愛情。他是個普通的送貨員，經朋友介紹，接了一單特別的生意——去送一個名叫牡丹的女孩子。牡丹的父親是個酒商，靠從歐洲走私一批帶野牛草的伏特加發了大財，為了每周幽會女人，他把女兒托付給了這個陌生男子，馬達。
“兩個以前從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后呢？然后……當然是愛情。”
那天是牡丹的生日，馬達送了她一個美人魚玩具。兩人喝著牡丹從父親那里偷來的伏特加，都醉了，醉在了愛情里。牡丹坐在馬達的摩托車上，搖搖晃晃，張開雙臂做出一個飛翔的姿態。馬達說，他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兒如此開心。
然而好景不長，美夢易碎。迫于黑道朋友施加的壓力，在一個灰蒙蒙的夜晚，馬達綁架了牡丹。
牡丹問馬達，你讓我爸出了多少錢換我？馬達故作云淡風輕地說，四十五萬。牡丹說，我真便宜！她推倒了馬達的摩托車，朝著蘇州河的方向跑去。她手里還拿著那個美人魚玩具。
“如果我跳下去了，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牡丹說完，從橋上一躍而下。從此蘇州河便多了一個美人魚的傳說。
馬達像發了瘋一樣尋找牡丹，然后，他在世紀開心館遇到了扮演美人魚的美美。他認定美美就是牡丹，因為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
馬達常常給美美講牡丹的故事。他講，她便聽。
“你的牡丹，她長得什么樣啊？”
“兩只小辮子，紅白格子運動服，黑球鞋，黑褲子，黑的背包。”
“還有呢？”
“還有就是她的左腿上有一朵牡丹花的圖案。”
美美聽后輕笑了兩聲，道，“像那樣的牡丹花滿街都有賣的。”
她心里最清楚，她不是馬達要找的牡丹。她按照馬達的描述在自己的左腿上貼了一朵牡丹花，妄圖留在這段不屬于她的感情里。
后來，在一家離城很遠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里，馬達找到了牡丹。她在那里，販賣帶有野牛草的伏特加。
那天，馬達和牡丹喝了過多的伏特加酒，在經過蘇州河上的橋時，摩托車墜入河中。
美美看到那一對被打撈上來的尸體，死去的女孩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她失魂落魄地跑開了，原來馬達沒有撒謊。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
——會。
——會一直找嗎？
——會。
——會一直找到死嗎？
——會。
——你撒謊。像這樣的事情，只有愛情故事里才會有。
——你不信？
——不信。
第二天，美美真的走了。只留下一張字條，“我走了，來找我。”
美美走得固執又決絕，我相信她一旦離開便再也不會回頭。即便她知道攝影師并不會去找她。她要去尋找那種馬達和牡丹式的愛情，那種至死不渝的純粹愛情。
看到紙條的攝影師依舊淡定如燒盡的煙灰，他說：“一切不會永遠，只要我回到陽臺上去，這個愛情故事就會繼續下去，可是我寧愿一個人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愛情。”
然后電影就這樣令人措手不及地戛然而止了，徒留我癡癡望著電腦屏幕上緩慢滾動的字幕不知所措。我發覺我和那個攝影師的愛情觀沒什么兩樣，消極的等待，頹靡又懶倦。
我把視頻的進度條再次拉回了從前，我要跳進這蘇州河，醉生夢死一場。
我看到蘇州河的水很渾濁，有人在打撈丟失已久的愛情。
刻舟求劍般的做法，百無一用是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