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的住所是胡適先生的故居。由于一直為私人占有,各個房主也都有意保護文化遺產,宅子基本維持著一百年前的裝設。桌椅文案沒有添新,家用電器也僅有幾只發黑的燈泡,先生在前院種下的蘭草也依然亭亭玉立。
說到先生的蘭花草,我買下這塊地產之前,朋友已經和我說過胡適的這幢老宅不大吉利,“養不活除那棵草以外的任何東西”。以往的房主想要多種些花草,稍稍長出點新芽就突然枯死;養的貓啊狗啊的也會莫名其妙地絕食,成日待在院內睡覺,直至餓斃。
傳聞固然令人不安,但我無意給老宅增添什么生活氣息,不擔心會失去什么珍愛之物。宅內外幽僻的環境也是我的偏愛。最終我還是買下了這幢宅子。在我居住的一年多時間,這老宅并未發生什么奇怪的事(要說有,那么就是上一任房主的女兒琳已經回到這里住下);因著這合我胃口的環境,我的事業也越發順利——倘若院內那株蘭花草并不存在的話,這處所對我來說可謂是十全十美。
雖說我一開始對那株蘭花草全無興趣,但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卻也希望起它開花來。期盼這蘭草開花似乎也是每一個見過它的人的心緒,琳甚至說她的父親就是因為三十余年不得見那花開郁郁而終。“這地方,可是連人都養不活的喲”,那女孩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雖然這孩子說了那樣的一番話,但是她卻也同她的父親一樣終究離不開它。
琳是在我入住一個月左右時出現的。她原是說想要回舊居看看(“貓離不開老屋嘛。我是屬貓的。”),我也留她吃了晚飯,問了她許多關于這附近的奇聞佚事。當然大都是和那株蘭花草有關的事。第二天一早她就站在了大門外喊起了“言先生,言先生”,還給我帶了早點來(她親手煲的枸杞鴿子湯),坦誠說希望可以住下。我的工作一向需要安靜的環境,我和妻子離婚,把剛出生的孩子拋下也是因為我在家里無法正常工作。她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當然嚴辭拒絕了她。她說可以把她當成一個保姆,我依舊非常堅決。但在之后的幾天里她每天來送三餐飯,晚飯后打掃完衛生才離開。我直言因她干這些事而十分尷尬,她卻說就是要讓我覺得不好意思。后來她答應了在我進行作業時保證安靜,我才讓她住了下來。
琳住下后,事情并不同于我所預想的那樣——沒有那么糟糕,卻或許也更為糟糕。甚至在后面一些時候,琳除了給我做生活保姆之外,對我的工作也提供了幫助——當然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或許并非幫助,而我將她推入了怎樣一個深淵。
琳在住下后不久,就問我具體工作是什么。我對她放心,也告訴了她我是一個記憶保存者的事。她當時非常興奮,對我說她有需要珍藏的記憶,但是她卻無法清晰的記住,希望我可以幫她保存那些記憶。記錄下即將消失的記憶本就是我的工作,于是我和她也擁有了合作關系。
由于我忙于需要對古籍和同事傳輸來的資料進行整理和復制,一開始我只在晚上入睡前對她的記憶進行掃描。但是那段時間我在她腦中讀取的記憶卻盡是一些生活瑣事,全部清楚明晰的記錄在她的記憶芯片中。雖然我隱隱約約查覺到她腦海中有什么殘損而游離的記憶,卻始終沒有辦法鎖定。然后她告訴我她所會遺失的記憶其實都是她的夢境。夢境植入芯片一直以來都容易出現丟失和交叉的錯誤,于是我改成每天早上她睡醒時掃描她的記憶,進行第一時間的拷貝。
她的夢境一開始時大都比較普通。在各種地方飛翔或者奔跑的夢占大部分;當然回到兒時和父母外出游玩或者吵架的夢也不少;在學校上課或者和朋友閑聊的夢也有一些。但是也偶爾出現一些模糊而陰暗的畫面,看不清究竟是怎樣的記憶——后來我才確定這就是之前那些殘損的游離的碎片原有的圖像。但一副模糊陰暗的圖像任然沒有特別記錄的價值,于是我們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努力挖掘圖像之內隱藏的東西。后來我們知道了圖像的內容是胡適先生帶著擔憂而略微欣喜的臉龐凝視著琳的場景。
我們能夠清楚地辨認原本模糊陰暗的圖像內容時,離現在不到一個月。那時候我才漸漸發覺她的夢境已經發生了非常惡劣的變化,同時我也在明知故犯地傷害她。
原本我一直沒有在意她四處飛翔的夢越來越少,甚至和朋友聊天的夢已經消失。直到她做了一個被我強暴的夢,我才注意到情況不妙。那次掃描完畢之后,我問她是否記得做了一個與我有關的夢。她臉紅著點了頭,說了句“抱歉”。然后她說,或許胡適先生看著的并不是她。她告訴我她回來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希望看見蘭花草開花,而她卻越來越擔心蘭花草也不會讓她看見花開。我們兩人都猜想是她的執念讓她在夢中化為了那株蘭花草。當然,事實也并非這樣。
在那個被我猥褻的夢之后,她又在夢中被尖刀凌遲、肢解,用匕首剜出男人的眼球,赤身跪在地上接受輪奸……如果她做了被我猥褻的夢是出于她與我生活已久而生的隱晦的情欲,那么她這些夢是因為何種詭異而悲哀的契機生出的呢?
當然此時此刻我們已經明白,這些夢的出現,根源在于胡適先生的那株不曾開花的蘭草。琳的夢境正在逐漸地被蘭花草”占領”——她所做的夢,是蘭花草制造的幻象。蘭花草目睹著時代與人事的變遷,將它的記憶植入了琳的腦海深處,使琳把自身的記憶和蘭花草的記憶混合在一起,由而做出那樣不堪、恐怖而慘痛的夢。
她在夢中被敵軍俘虜,強暴,拔去指甲蓋,然后挑出乳頭,割去眼皮和嘴唇,切下乳房……在夢中被丈夫砍下雙手,砍下雙腳,砍下頭顱,尸塊藏進冰箱……在夢中把蘋果旁的水果刀刺入把她壓倒的男人眼中……也在夢中赤裸著胴體,跪在地上,嘴里含著一只陽物,臀部上兩只粗糙的大手擠進了肉里……
琳所做的每一個令人沉思的夢境都被我清晰而完整地記錄在數據庫里。同時,她成為了一個陰郁而常含淚水的孩子。雖然琳直至現在依然希望我能夠把她的夢境完整地保存下來,但我在發現事情不妙之時一直沒有停止記錄她的夢境,我無疑對她的整個人生造成了磨損。
昨天晚上我拒絕了繼續幫她記錄夢境的請求,希望能夠亡羊補牢。但是今天早上天未亮時,她就敲開我的房門,流著淚抱住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遍地都是尸骸,刀傷的,彈片擦傷的,子彈洞穿的,沒有腦袋的,斷手斷腿的,還有被野狗拉出腸子的;有男人的,女人的,更多的是小孩兒的——沒有血,一點血跡都沒有,全部干了——只是白色,一片蒼白。我,我就死在那片白里,什么都不剩下……”
于是我明白,她已經能夠記住那些夢境了。我對她說:“你要記住,那些事和你無關。我現在很擔心你會因為過多地接受蘭花草制造的幻象精神崩潰!”
“不。”隔了許久,琳止住哭,說,“那不是幻象啊。我明白的,是它的記憶。現在,也全部變成我的記憶了啊。”
我無言以對,聞著她身上的香氣,緊緊摟住了她。
等她呼吸平穩下來,她仍然緊抱著我,把額頭貼在我的胸膛上。過了許久,她對我說她想要自慰。
“但是,想要,就在你的身邊。”她說。
然后她側著身蜷縮在我的床上,右手環著我的左臂。我仰視著空空蕩蕩的天花板,什么都不再想。
于是,我還是決定了要將蘭花草鏟除。雖然我的職責是保存一切即將消失的記憶,但這令人產生無限遐想的毒草留下的記憶,還是不可再繼承給別人。
我現在在閉著眼回想著琳和蘭花草的記憶等待天明。太陽一旦升起,我就帶上三炷香、一個塑料袋和一把鐵鍬,讓那株不肯開花的蘭花草徹底毀滅。
琳在睡前最后問了我一次是否確定要拔除那株蘭草,我沒有回答她。然后她對我說她明天會睡到正午,“早點自己去外面吃吧”。我和她說過“安心睡吧”,隨后回到房間,勸說自己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