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江若

重慶鵝嶺兩江亭

備注: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英雄

楔子

1992年冬天的那場雪很罕見。

我沒有跟著同學們一道去玩雪,而是選擇獨自登上鵝嶺公園的兩江亭,因為在那時,只有那里可以俯瞰整個重慶,可以看到一整個城市的雪白。

我一直醉心于一種至真至純的白,我覺得,只有雪才能蕩滌盡世間的一切污濁,只有雪才是這樣一種清澈無私的存在。

站在亭上,我放眼四望,入眼處,所有樓房都披上了銀裝,連長江和嘉陵江沿岸,也都繡上了寬寬窄窄的銀邊兒。只有沒被積雪蓋滿的顯得黑黝黝的南山和歌樂山,突兀地橫亙在白茫茫的視野盡頭。

但更突兀的是亭外不遠樹林處站立著的幾個黑影——一個男青年,面對著一字排開的五個精壯男人。他們面對面昂首站立的姿勢讓我深感緊張,讓我更加緊張的是男青年手里拎著的閃著陣陣寒光的砍刀。

風在吹,雪在飄。

如果他們身著長衫,或者系掛披風,我想那絕對是一個堪比華山論劍的恢宏場面。我猜,他們的長衫或者披風,勢必會被北風刮得高高揚起,如旌旗獵獵般在身旁搖曳。

但突然傳來的一聲槍響驚得我面如土灰,便趕緊跑下亭去,飛奔上前。

其他人已經不見了,只剩男青年在雪地里傲然屹立。

我由此和男青年成了朋友。

男青年叫江若。

1

七十年代中葉,江若生于湖南衡陽。

江若才四歲的時候,父親便英年早逝,留下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在家里失去頂梁柱后的十多年,哪怕是一直吃不飽穿不暖,江若母親硬是沒有再蘸,咬緊牙關獨自拉扯著一對兒女,起早貪黑,不辭勞苦。

然而,未待江若成人,母親便含恨病逝。

江若父親是自北方南下衡陽的知青,爺爺奶奶早就因為江若父親堅持不肯回家與他斷了聯系,江若的外公外婆在前些年業已過世,唯一的小姨又遠在重慶,兄妹倆現已舉目無親。

好心的鄰居于是合力為江若母親操辦了后事。

在江若母親即將蓋棺入土的那一刻,因為連日傷心已經精疲力竭的江若突然發了瘋似的向著棺材撲了上去,死死地抱著棺木面板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又面目猙獰,分明是在咆哮,但喉嚨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長跪在旁的妹妹江夏自始至終痛苦地仰著頭,一刻不停地哭喊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簌簌滾滾不盡不休。

目睹如此凄楚哀慟,四鄰右舍們,無不慘惻落淚。

那一年,江若十七歲,江夏十五歲。

末七過完,江若帶著妹妹,在母親墳頭前埋頭長叩,然后離開衡陽,投奔在重慶做零工的小姨。

小姨在乍見到江若兄妹倆的那一刻,完全嚇了一跳,一聽姐姐已經去世,當即就難禁悲苦暈倒在地。

“我苦命的姐啊……”,小姨醒來之后,又開始呼天搶地不要命地嚎哭。

當年匆匆一別,不想如今已是天人兩隔。小姨的哀慟,又擰開了兄妹倆的淚腺開關,三人頓時哭作一團。

小姨多年前因為遭遇父母離世和感情受挫的雙重打擊,離鄉背井,四處輾轉,飽經風霜歷盡艱辛,最終在重慶安頓下來。

后來跟了小姨父,兩人帶著個孩子,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市場里不到二十平米的窩棚,生活過得無比艱難。

如今江若兄妹到來,小姨原本已是自顧不暇,但畢竟一脈相承同氣連枝,于是腆著臉四下哀討打點,好歹在市場內某條小巷的角落搭了一間雖然破舊倒還能遮風避雨的小屋讓兄妹倆落腳。

說是小屋,其實也就是靠著人家的墻壁,用舊木材、破石棉瓦等胡亂搭建的一個促狹的空間。

床——那根本不能稱做床,僅僅是用石塊磚頭撐起的一張硬竹板而已。

但是兄妹倆還得擠在一起,而江夏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衡陽老家再窮,至少還有泥土和石頭砌成的厚厚的墻,有瓦有梁,曾經還有那個叫做母親的人,用雖然羸弱但絕對堅強的身板給他們扛住一切。

但是這里,上雨旁風,空空蕩蕩。

“我們的新生活就從這里開始。”江若輕輕長嘆一聲,用力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緊緊擁著妹妹,柔聲安慰說,“沒事,有哥哥在呢!”

江夏也極其懂事,閃著淚眼,輕咬著唇點點頭。

她知道,哥哥江若,就是她的天。

“哥。”江夏突然仰起頭,幽幽地說道,“小姨父好像不喜歡我們。”

“別瞎說,可能只是不太愛說話。”江若摸摸妹妹的頭,“走,哥給你買汽水。”

“好啊好啊。”江夏聞言,一下子跳了起來。

一瓶汽水,兄妹倆一人一口,快樂得像喝著天底下最甜的蜜。

“媽媽,我們到重慶了,你在那邊還好嗎?”坐在路邊臺階上的江若望著長江對岸綠得發黑的群山,內心默默地念道。

2

小姨在這里做零工已經好多年了。

所謂零工,就是主席說的“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誰家店鋪進貨了,誰修繕鋪面了,誰做飯缺人手了,誰又沒人看娃了,諸如此類,反正就是誰家忙不過來了,就叫小姨上門幫幫忙,給點辛苦費什么的。

小姨一般也是給多少收多少,然后躬身表示感謝。有時看干活不累,或者時間花的不多,小姨就不收錢。別人也就請她吃一餐便飯,算作報答。

小姨為人善良實誠,又殷勤肯干,所以市場上的人一忙起來都愿意叫她,久而久之,大家都親切的叫她“衡陽妹”。

市場北門口的老趙夫婦共同操持著一家縫紉鋪子,兩人技術扎實,待人和氣,生意頗為興旺,店里人來人往,常常忙到半夜。兩人經常叫小姨來搭手幫忙,一來二去,見小姨心靈手巧,有意讓她長期幫忙,給自己減點兒負擔。

多好的事兒啊,小姨喜出望外,于是不假思索,一口應承下來,說好下午正式上工。

重慶的冬天吧,太陽虛弱得很,觸目灰暗陰冷,但那一刻小姨心里暖融融的,像有一簇篝火在徐徐燃燒。

午后,小姨照舊來到市場東北角上的那個雜貨鋪,幫老板洗碗收拾。

老板姓王,三十多歲,是一個身材瘦削的胡子拉碴的男人。這家伙有個習慣,喜歡就著午飯慢悠悠地喝上二兩老白干,然后,扯張涼板椅半躺在廳內瞇著雙眼假寐。

那天,王老板剛躺下不久,就瞥見小姨涓涓而來。

小姨剛得到老趙夫婦的邀請,正自陶醉,走過王老板身邊的時候,朝著他嫣然一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徑直奔向鋪子里間做事去了。

王老板怔怔地看著小姨笑靨如花的模樣,一下子僵在那里。突然,他感覺下腹像有一團火噼里啪啦地炸響了,火星子爭先恐后地跳躍起來,烤得他面紅耳赤,渾身發熱。

他感覺,接下來有一樁比午睡更美好的事等著他。

正當妙齡的小姨還是很有幾分姿色的,何況,老趙夫婦的那個好消息,像清晨里噴薄而出的萬道霞光,讓欣然忘我的小姨瞬間沖天怒放。

小姨一邊干著活,一邊低聲哼著歌。一頭獅子消無聲息地潛了過來,張開血盆大口,齜著尖牙,舞著利爪,而這只小鹿卻渾然不覺。

外面起風了,枝頭的樹葉被搖得嘩嘩作響,地上的小草縱使打起精神也完全直不起腰來,望風而倒。太陽戰戰兢兢地躲進云層,令本就陰沉沉的天更暗更灰了。

那天下午,老趙夫婦問遍了整個市場,都不見小姨的人影。

不時有人大聲呼叫“衡陽妹”,但,再也沒有聽見那個清脆爽朗的回復應聲而至。

第二天一早,公雞們伸長了脖頸仰天司晨,晨霧朦朧中,人們一家接著一家地推開大門,又開始了新的忙碌。

只有天上的太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好幾天過去了,仍然不肯出來。

人們幾乎都已經將小姨忘記了——直到幾個月后的某一天,小姨才重又回到市場。

所有人都記得,那是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街面上的石板兒被長時間的雨水沖得光滑極了,不時有人因此摔倒,逗得近旁鋪子里的老板和過往的行人哈哈大笑。

那天,小姨頂著一個破蓑笠,兩手扶著隆起的肚子,木然地站在王老板的雜貨鋪門口,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像立著的一尊雕塑。

眼前的雜貨鋪,已經物是人非。

那一年,小姨二十六歲。

不久,小姨產下一個男孩,取名小白。

小姨繼續做零工,但是帶著小白,畢竟諸多不便。慢慢地,叫小姨幫忙的人越來越少了,到后來,有時候小姨衣兜里連買面坨坨的錢都沒有。小姨原本圓潤挺拔的胸部開始慢慢變得干癟,掛得越來越長。

小白甚至被餓得嗷嗷直叫。小姨想去撿廢品換錢,可是那些年,大多數人都缺吃少穿,哪里還有什么廢品扔?

一天下午,小白又被餓得嚎啕大哭——小姨中午啥也沒吃——最近好像連奶水都沒了。小姨轉過身去,從懷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胸,忍住疼痛擠了又擠,但連一滴奶水都沒有。

小姨趕緊用鐵瓷碗盛了清水。小白鼻子一嗅,見不是奶水的味兒,張嘴就哭,態度堅決得很,死活不喝,雙腿亂蹬,小手亂舞,一下將鐵瓷碗打翻在地。

小姨心都碎了,但又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坐在路旁發呆。

突然有人往地上的碗里扔錢,開始小姨并不知情,直到看到散落在瓷碗邊上的幾個錢幣時,她簡直被嚇了一跳。

頑強如小姨,也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就這樣,小姨兼著零工的同時,又去市場內外撿廢品,間或在附近繁華地段的人叢中乞討,眼巴巴地守著小白一天天長大。

但就在小白才三歲的時候,厄運再次從天而降。

那天,在市場里奔跑玩耍無憂無慮的小白,突然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一輛載著重物的板式三輪車剎車不及,從小白腿上吱嘎著碾了過去。

附近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那個三歲孩童痛徹心扉慘絕人寰的嚎叫。

匆忙趕來的小姨,在見到小白血肉模糊的腿的一剎那,當場暈死過去。

片刻過后,醒過來的小姨緊緊地摟住小白,渾身不停地顫抖,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呼吸急促,眼神呆滯。

人們都記得,當時,小姨眼里一滴淚也沒有,和三年前回到市場看到王老板消失的那個瞬間一模一樣。

三輪車夫猶豫了片刻,二話不說,抱起小白,直奔醫院。

小白腿瘸了。

小白腿傷好后,小姨和三輪車夫在一起了。

3

三輪車夫叫何大新,就是江若如今的小姨父。

那天,也就是江若剛從衡陽來到重慶第一次見到何大新的時候,何大新只是靜靜地瞥了江若兄妹一眼,然后自顧自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江若開始跟著小姨在市場上風里來雨里去討點活路,江夏則跟在小姨和哥哥后面熟悉環境,同時收羅老板們剩下來的廢舊東西。

這里已經建成一個大型批發市場,商賈眾多,顧客云集。

小白已經五歲了,終日拖著一條瘸腿在市場里四處亂竄,倒也快樂自在。

小姨帶著兄妹倆一家店鋪一家店鋪的逐一拜訪,每到一家,就牽過江若和江夏的手,向主人介紹:“這是咱侄子,叫江若,以后有用得上幫忙的時候叫他或者叫我都行。這是咱侄女江夏,幫著我收廢品。快叫方嬢嬢。”

“哇,好俊的小伙子!電影里面出來的吧?”

“方嬢嬢好!”江若羞得俏臉緋紅。

江若確實堪稱英俊。他的臉如雕刻般棱角分明,似動非動的嘴唇總是輕輕抿著,兩條劍眉似兩頭反向躍起的獵豹一樣往左右側的鬢角里騰空撲去,一雙鐘天地之靈秀蘊山水之華英的眼里永遠熠熠閃爍著柔和的光。

“莫聽她的,叫姐姐。衡陽妹亂說,哈哈哈……這小妹兒也長得好乖喲!”

“方嬢嬢好!”江夏高昂著頭,挺著胸脯,渾身洋溢著一種和她年齡挺不相稱的成熟和大方。

沒兩天,江若和江夏便跟著小姨走遍了市場里的每一個店鋪。市場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衡陽妹老家來了個既乖巧又英俊的侄子,還有個豐滿漂亮的侄女。

兄妹倆眼勤手也快,腦瓜子非常靈光,很快便熟悉了小姨交代的一切。

幾天下來,江若竟然掙了十好幾塊。

江若把錢整理好,全數交給小姨。

小姨昂首摸摸江若的頭,滿臉疼愛,然后接過錢來,數出一半多,遞給江若。

“拿去給江夏買餅干吃。”小姨親切地說。

“小姨,我……不要,不能要。”江若趕緊推回去,“我和妹妹有吃有住就行了。”

“小姨以后就是你媽了,管你吃住那不是應當的嗎?”小姨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故意拉下臉來,“你跟小姨客套啥?”

“不是客套。”江若的回答十分堅決,“真的不要。”

“干這事兒挺辛苦,幫他們搬上搬下抬這抬那的。”小姨不由分說拉過江若,把錢往他兜里揣,“錢你拿著,想買什么買什么,花了我們再掙。”

“還有,記住。”小姨想起來什么,接著說,“注意安全,你還在長身體,不要逞能,搬不動的話來叫我和小姨父。”

“我知道了。”江若把衣兜里的錢摸出來,又還給小姨,然后鄭重其事地說,“我和妹妹現在也用不上錢。”

“傻孩子,你們還得買衣裳穿呢,哪能就這幾件破舊衣裳穿一輩子?”小姨看著江若身上四處打著補丁的衣服,腦子里突然浮起姐姐的面容,不禁鼻子一酸,說著說著,眼里開始閃起了亮光,“你媽媽從小就讓著我,把好東西留給我,自己穿破的舊的。到你這里,還是縫縫補補......”

“以后再說吧。”

“行吧。”小姨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就不再推來推去,趕緊背過身,“小姨幫你收著。你快去看看江夏撿了些什么,用得上的就留著。”

“好的。”江若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小姨,我看你經常去市場辦公室打掃衛生,有時間帶上我們一起去,我和江夏都能幫幫忙。”

“辦公室的那些人很兇很惡,離他們遠點。”小姨轉過頭,神情肅然地對江若說,“我自己去就是了,你們別管啊。你告訴江夏,千萬別去,記住了啊。”

江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回到住處,江若和妹妹一起把外面收集到的廢舊東西慢慢整理出來,用得上的,擦拭一下或者洗干凈留著,用不上的,收拾起來,攢多了就叫人來處理。這樣下來,兄妹倆那個所謂的家,慢慢充盈豐滿起來,開始有了一些生氣,也漸漸可以滿足吃穿用度了。

江夏換廢品的錢,也拿去交給小姨,但小姨死活不收,江夏只好把錢交給哥哥存放起來。錢雖不多,但兄妹倆看到終于有真正屬于自己的錢了,禁不住蹦了起來,那高興的樣子,就像兩只翩然花間的蝴蝶。

4

小姨得空的時候,常常會帶著江若兄妹去一個副食店幫忙,卻完全不計報酬。

副食店店主叫老周,估計快有六十了,整天忙前忙后,獨自經營著這個小店。

老周快四十歲的時候才娶到媳婦,次年生下一個女兒,叫周蓉,長得那叫一個漂亮。

周蓉天生麗質,但卻天生弱智——老周媳婦一發現周蓉智力有缺陷,便卷起行李不辭而別,扔下老周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把周蓉盤大。

在那個簞瓢屢空的年代,一個單身男人,帶著一個智障女兒,個中酸楚,懸河難盡。

多年以后,周蓉平安如愿地長成了一個標致的大姑娘,凹凸有致,玲瓏有料。

標致歸標致,但畢竟智力低下,除了生活能基本自理,其他啥都不懂,也根本幫不上老周料理小店。

老周每天就兩件事,照看小店,照顧周蓉,卻常常顧此失彼。

老周以為,就這么辛苦著,這一輩子熬過去,他也算對得起周蓉嘴里叫著的那個“爸爸”的稱謂。

但他不知道的是,災難在他前行的路上等得早就迫不及待,呲嘴獠牙著準備隨時給他當頭一棒。

自周蓉十四五歲第一次來月經開始,老周在每月的那幾天都會給她穿好衛生巾,像一個體貼的母親,悉心照料,關懷備至。

但在周蓉十九歲的某一天,老周發現,女兒快有一個半月沒來月經了。問女兒,女兒只是嘻嘻哈哈,愣頭愣腦,一切答非所問。

又等了半個月,周蓉身上還是沒來。老周急了,忙不迭地帶著周蓉上醫院。

醫生的診斷結果像一顆巨大的鐵釘,把老周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周蓉懷孕了。

老周當時就像被雷擊了似的,一下子癱倒在地。

命運做起惡來,簡直勢如狂瀾,無可阻擋。對老周父女來說,這無疑是滅頂之災。

等老周被醫生攙扶著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這個原本就劍老無芒多災多難的男人,仿佛一瞬間又老去了十歲。

所謂苦大仇深,莫過于此。

再怎么痛不欲生也無濟于事,老周只好安排給周蓉流產。

周蓉出院以后,老周交給周蓉一把自制的鋒利無比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怎么對付欺負她的壞人。

老周告訴周蓉兩件事,一,不要離開他的視線;二,只要有男人試圖摸她胸前的兩個包子,或者要她叉開雙腿把她壓在下面,無論滿足哪一條,拔出匕首往對方身上刺就是了,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為止,否則,周蓉最輕得去醫院挨刀打針,最慘,會有個小東西在肚子里折磨她——周蓉最怕打針最怕疼了。

是的,“包子”,老周就是這么對周蓉說的,“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為止”,也是。

江若隱隱約約知道周蓉流產的事情,是在來到重慶的一年以后。

他和江夏經常從小姨口中聽到很多關于市場里里外外的人和事,但每次聽了總是不予置喙,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做自己分內的事情。

江若多次和我提及老周的經歷,他說如果生活果真有那么多的磨折,那就只能硬扛,躲是躲不掉的。

市場上越來越熱鬧,各個攤位需要幫忙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但有所使,江若從不推脫,從不面露戚色,只是默默地干活,一件又一件。

據說,沒有任何人聽過他叫苦叫累。

我經常在想,一個就比我大一兩歲的男孩啊,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撐著他長期一貫不聲不響地埋頭苦干的?

后來江若告訴我說,她的母親為了供他和妹妹上學,一直省吃儉用,自打生病以后,從來沒看過醫生,只是吃些簡單的藥物,或是上山挖點草藥,哪怕疼得滿頭大汗,也從沒有哼哼叫喚過。江若就是看到母親額頭上冒出晶瑩異常的汗珠那一刻開始,慢慢變得沉默寡言的。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江若學會了默默堅持和默默承受。

命運從來不會刻意對一個人予善予惡,它只是悄悄地和你保持若即若離,你有備而來也好,應接不暇也罷,它只是靜靜地無動于衷,永遠默默地承受著人們對它或憤怒的埋怨或誠摯的感激。

江若就這樣,昂著頭顱,挺著脊梁,舞動著四肢,默默地和命運掰手腕。

我已經不能準確地回憶出當時江若的身高體重,我腦子里永遠清晰的,是無論晴雨,無論早晚,那一具單薄修長的身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扛起命運攤給他的負重,大步流星地奔向未來。

5

之前雇傭小姨的那對老趙夫婦,看江夏聰明能干,漂亮大方,讓家人給江夏物色了一個前進廠臨時工的崗位,只要江夏瞞住自己十六歲的真實年齡就行。

這可把小姨和江若兄妹高興壞了。

前進廠,一個員工數千的國營大企業,能成為廠里的一員,哪怕只是臨時工,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榮耀——起碼收入穩定,比起早貪黑又風里來雨里去地收拾撿破爛要強太多。

江若于是開始督促江夏看書,他希望江夏盡可能多掌握文化知識,好借此機會脫離苦海。

在母親去世之前,江若上高一,江夏上初二,但來重慶以后兄妹倆就荒廢了學業。

因此江若在收廢品的時候不管見到什么書,都留下來,他甚至找來初高中舊課本,給自己和妹妹補課。

最令我震驚的是,每每見到卷子,江若還要動筆答題。

我曾經問過他看書不就得了,為什么還要答題呢,答了也不一定對。

江若回答說,人生就是一張考卷,不管會不會答,他一定謹慎思考,并全力以赴填上自以為對的答案。

老實說,他的回答當時嚇了我一跳,且令我大惑不解,直到他給我講述了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事情,我才依稀明白了他這句話的含義。

周蓉的智力極其有限,但她的快樂五彩斑斕玄妙無窮。

時間一長,她慢慢發現她的家里以及老周視野內的東西相當無聊,而在這以外的其他地方,有太多讓她眼花繚亂美不勝收的新奇事物誘惑著她,于是她試圖逃離老周的視線。

值得慶幸的是,周蓉經常成功,因為老周一旦忙起來,實在無暇他顧。

這是一個周末,市場上的人比平時多出好幾倍,街頭巷尾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江若在市場一角的庫房里獨自替人轉貨打掃貨倉,勞碌了半天,終于把貨轉運完,找來掃把正要清掃場地,猛然聽到有什么奇怪的聲音傳來。

凝神再聽,除了外面沸騰的人聲,啥也沒有,于是他揮動掃把繼續掃地。

這是一個很大的貨倉,起碼三四千平米,里面用鐵絲網做了間隔,不同商戶租用不同的空間,每一個空間都堆碼著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紙箱,紙箱里面是各式各樣的商品。

貨倉靠里側,是相對貴重的貨物,用專門的鐵鎖鎖住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物流這個行業,商家即便有訂單,也通常集中在周一、三、五這三天交給市場管理辦公室,統一安排,開放進出貨。

江若的位置在貨倉中部。

又響起了幾下奇怪的聲音,咕嚕咕嚕的,很輕微,不像人聲。

江若這下聽清楚了,從貨倉最里面傳來的。

他疑惑了,今天周末,里面不是沒人嗎,而且都上鎖了,難道有怪物?江若于是爬到紙箱最高處,再踩著鐵絲網往上攀了幾步。

探頭一看,貨倉最角落的一個空地上,站著周蓉和一個男人。

男人是市場管理辦公室主任張中,大約三十七八歲,中等身材,穿著一絲不茍,總是面帶笑容,看上去嚴謹又和善。

但聽小姨說,此人很壞,果不其然。

張中正抓著周蓉的一只手,像啃豬蹄兒似的,一陣亂咬。周蓉嘴唇翹得老高,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果斷抽回手,像是挺嫌棄張中的口水,往自己衣服上來回擦。

然后張中又抓住她的手,繼續啃。

周蓉的另一只手捏著一個俄羅斯方塊迷你機一陣亂按,江若剛才聽到的咕嚕咕嚕聲,就是那玩意兒傳出來的,聲音像是被調整到很小了。

張中湊近周蓉的耳朵說著什么,不時伸出食指放到嘴邊提醒周蓉噤聲。

周蓉只是嘟著嘴,不停地搖頭和嘀咕著,但她的眼睛卻又死死地粘在迷你機上,舍不得挪開半點。

張中鼓搗了老半天,索性開始動手了。周蓉的襯衣紐扣很快被解開,胸罩也被扯在一旁。

張中的手很快攀了上去。

第一次見到女人身體的江若腦部開始充血,他感覺到喉嚨里面像是開始了一陣火烤,不禁口干舌燥,臉頰也持續升溫。

江若很快冷靜下來,正在考慮怎么制止張中耍流氓,突然看見周蓉扔掉手里的迷你機,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把匕首來,一手猛地推開了張中。

張中和江若都被嚇得一愣。

周蓉的神情雖然飽含憤怒,但又極其幼稚。

老奸巨猾的張中回過神來,輕笑著靠近周蓉,嘴里在說著什么。

如此周蓉怎么是張中的對手,手里的匕首瞬間就被張中給搶了去,一下就給嚇懵了,哇哇著哭了起來。

張中急忙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又猴急地在周蓉胸前不停抓捏。

江若一時恨得咬牙切齒,突然間靈機一動,迅速鉆進旁邊一個空紙箱,摸出褲袋里擦屁股用的廢報紙,用力捏成一團,朝兩人扔了過去。

張中聽得聲響,看到紙團落地,意識到暗地里有人使壞,只得逃之夭夭。

江若躲在紙箱里,一動不動。

6

自那以后,江若開始密切地關注起張中的習慣和行蹤,他要想辦法收拾這個人面獸心的惡心家伙。

某天,他在市場管理辦公室門外不遠的公廁里蹲大號的時候,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江若先去五金材料商鋪那邊找了些速干強力膠,然后偷偷去遠一點的地方買了一掛鞭炮,就是那種威力極大的電光雷鳴炮,據說是從香港那邊舶來的。

唔,還差什么乍看之下能嚇死人的東西。

江若又去水產市場逛了逛。

這一切,都在暗地里進行的,避開了所有熟悉的人,連妹妹江夏都沒告訴。

那是一個秋天,一個死氣沉沉的星期三的下午,五點左右,市場上人流稀少,各個商鋪忙了一天,都在自我盤點準備關門歇業。

江若看左右無人,就去公廁里面收拾了一番,然后悄然躲在廁所背后,透過通風口查看里面的動靜。

這是那些年比較常見的用紅磚砌成的老式公廁,廁所背后,是一條臭氣熏天的水溝,水溝的另一邊,則是市場的圍墻。這些有利的自然條件,可以容江若從容逃跑。

張中終于出來上廁所了,江若瞬間心跳加速,他縮下頭,屏息靜氣,暗暗聽著廁所里面的響動。

如江若所料,這家伙果真蹲大號——挑了江若特意清理出來的那個最為干凈的蹲坑。

張中撅了一個非常舒坦的姿勢,然后燃上一支煙,開始吞云吐霧。

江若看見煙霧升起,心想時機已到,就火速去廁所門口放下裝著幾條“寶貝”的塑料袋,然后再趕回來,掏出火柴,點燃那串電光雷鳴炮,從張中頭頂的通風口扔了進去,立即溜之大吉。

廁所內瞬間宛如過年,盛況空前,一時間火花四射,硝煙彌漫,屎尿飛揚。

多年后,在江若跟我描繪起這個精彩場面的時候,他依然忍不住手舞足蹈唾沫橫飛——江若很少如此張揚,大概因為那是他畢生最為津津樂道的杰作之一。

張中被近在咫尺突然炸響的鞭炮嚇得幾乎突發腦溢血,他甚至根本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腦子就被炸懵了。

炸開的鞭炮像密集的子彈一樣紛紛彈射在張中的屁股蛋子上,他疼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他下意識地往上一竄,但鞋底卻被江若事先涂上的強力膠牢牢地吸在蹲坑的兩側而動彈不得,于是止不住往前一倒,猛地跌了個狗吃屎——真的吃到了屎,因為地上已經滿是屎。

不知道是摔壞了腦子還是已經對當前的境況完全絕望了,張中趴在地上,并不急于站起身來,任由鞭炮在屁股后面歡天喜地地炸響。

何謂絕望?想跑,跑不得;想捂屁股,又掛了屎;想提褲子,還是掛了屎;有力使不出,有冤訴不得......

毫不夸張地說,那是張中感覺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遠處的人聞訊趕來想要一探究竟,卻被廁所門口的幾條緩緩扭動的“蛇”給嚇得魂飛魄散,紛紛落荒而逃。

那是江若在水產市場買的幾條鱔魚——其花紋和蛇無比接近。

張中是跌跌撞撞著走出廁所的。

那是一幅氣勢磅礴無比壯觀的畫面,可以這么說,每個親歷現場的觀眾注定印象深刻畢生難忘。

張中滿臉污穢,除了眼睛還可以骨碌碌轉動以外,其他已經看不真切,頭發也看不出頭發的模樣,衣褲上下全是破洞,就像那練靶場的靶心,千瘡百孔。最慘的還是屁股周圍,血肉模糊,七彩斑斕。

按說,就張中當時那個形象,他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出市場去,沒人會知道此人究竟是誰——人們永遠不會料到會是市場里呼風喚雨唯我獨尊的張中,就當是一個傻子在廁所里玩火自焚,供大家嬉笑一會兒,肯定不會有人懷疑。

但張中沒抑制住他那滿腔憤怒。

“我****的,是哪個混賬王八蛋——”那天下午,那聲穿云裂石的叫罵震得整個市場顫了兩顫。

7

當市場的人都在談論張中被鞭炮炸傷這件事情的時候,江若只是側耳聽著,那張俊美的臉全然不動聲色,并未表現出任何波瀾。

江若并沒有陶醉在懲治張中的喜悅中,他只是在想,除了周蓉以外,張中是不是也占小姨便宜了。

他曾經偶然目睹到張中掐小姨的屁股,從張中的那幾個跟屁蟲不以為然的嬉笑就能看出來,張中貌似已經輕車熟路了。

于是江若開始持續留意小姨的安全。

一個暴風雨的夜晚,頂著一件破雨衣的小姨悄然打開了市場管理辦公室的門,而此刻,何大新卻不知去向。

江若像一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躲到辦公室的窗臺下面。

“賤人你還是來啦?你不是挺拽不來了么?”外面雨聲刷刷直響,江若依稀聽得是張中的聲音。

張中身體健壯,中氣十足,若不是外面風狂雨驟,江若應該會聽得更仔細。

“張哥,求求你放過我們吧!”小姨凄婉的聲音傳來。

“放過你們?你說笑話吧,何大新欠我的錢不還啦?他倒好,找我要錢救了小白,還白睡你幾年,便宜他這個窩囊廢了。你特么好久沒讓我爽到了!”

“張哥,你講點兒道理吧!我這兩年天天來這里打掃幫忙,掙下的工資你從來沒有給過,再加上我們還給你的現金,欠的錢也都抵償清了!”

“償清?你做夢。這都兩三年了,錢翻了幾倍你知道嗎?”張中兇狠的聲音繼續響起,“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錢就拿肉來償,何大新他不也沒反對嗎,再說了,你這又不是第一次,還裝什么裝?再唧唧歪歪我明天就讓你們一家子滾出去!”

“我和老何做牛做馬來報答你,張哥你就行行好吧!”

“行行好?要不你行行好,叫江夏來換你?我看那妞兒倒是個處兒,哈哈。”

“求求你了張哥,她還是個孩子!”小姨哭聲漸起。

“啪——”張中抽了小姨一記耳光,“趕緊的,快脫了!”

“求求你了張哥,我給你跪下了。”

“下跪有用我也給你跪一個。自己回家問何大新,當時說好了有利息的。你們的,還有江若兄妹住的地方,難道都特么搞慈善,免費送你們嗎?”張中又開始得意起來,“趕緊撅起來,自從老子屁股被哪個王八蛋炸傷過后就沒嘗到你的滋味了。快點,急死我了。”

“......”

“對了,是不是江若那小子陰我?”

“怎么可能是他呢?他還是個小孩子。”

“如果是他,看我不剝了他的皮!”張中咬著牙恨恨地說,“快點!你特么這不是掃興么?你讓老子爽了,老子就讓你少還一點。否則老子撕衣服啦!”

“......”

“還不動?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讓你們全滾出去?”

......

天上突然轟出一記閃電,照得四野如同白晝。

遠處的群山,像一頭盤踞著的神獸,仿佛也被這個閃電驚得一愣,呆呆地望著山腳下滔滔遠去的長江和昏暗無邊的城市,靜默無聲。

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頭頂炸開了一道驚雷。

江若仰起頭,緊咬著牙,瞪圓了眼,憤怒地望著黑漆漆的天,任由豆大的雨點肆無忌憚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攢緊了拳頭,發瘋般地張開嘴,臉上青筋暴露,像一個走火入魔的怪物一樣咆哮如雷。

只是,就像當初抱著母親的棺材板一樣,江若并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一時間,他仿佛看到小姨凄苦的眼淚撲簌而下,看到小白在板式三輪車下聲嘶力竭地慘叫,又看到何大新低著怯懦又躲閃的眼神佝僂著腰拉著板車在市場上默然穿行......

江若之前用鞭炮鬧一場的目的,原本是想敲打一下張中,讓他知道疾味生疾惡有惡報的道理。現在看來,這家伙非但沒有迷途知返,反倒更是變本加厲了。

已經欺負到小姨頭上了,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人,江若必須站出來了。

何大新?他都不配做人。

正在江若暗暗計劃該怎么對付張中的時候,另一件糟心的事情卻不期而至。

江夏出事了。

8

江夏到前進廠以后,被安排在裝配車間做檢驗工。

江夏毫無疑問是一個大美女,她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讓廠里那些男人的眼睛再也轉不開半步,紛紛對著她虎視眈眈。

很多青工為了一睹芳容,想方設法去裝配車間攬活兒,甚至不惜申請調動去和江夏做同事。

使得那一段時間,裝配車間工作效率高一陣,低一陣。

怎么說呢,江夏臉上帶笑的時候,大伙干活就得勁,而她一旦愁眉苦臉了,整個車間的人都唉聲嘆氣,無心工作。

車間主任韓萬林急了,趕緊召開干部會議,討論解決方案。

有人建議把江夏調離裝配車間,但韓萬林堅決否定了這個提議,這不就是因噎廢食嗎?

又有人建議把江夏調到調試班組,因為那里不僅噪聲大,尾氣泄露也重,那樣的環境,起碼能滅殺掉大多數跟屁蟲。

韓萬林覺得不妥,說人家江夏年紀輕輕,雖然是新人,但工作態度一向不錯,這樣做對她不公平。

然后有人提出把江夏調到車間辦公室,這樣子,在主任的眼皮底下,應該不會再有蒼蠅圍著她轉了。

此人話音剛落,立即有掌聲響起來。

順理成章,江夏成了車間辦公室的一員。

殊不知,韓萬林才是最大的蒼蠅。

其實,這本就是韓萬林的主意,他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想了一個隔空取物的方法,為了提高生產效率,借口開會,堂而皇之地調動了江夏的工作崗位。

所有的細節,都出自他的安排。

辦公室自然成了近水樓臺,從此,江夏的婀娜身姿和柳腰花態幾乎成了韓萬林一個人的專享福利。

光看肯定是不能解渴的,而且,韓萬林越看越渴,他想要盡情地喝上一口。

一天下午,韓萬林借口加班,把江夏留在辦公室收拾資料。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四合,韓萬林看著燈光下嬌嫩欲滴的江夏,再也按捺不住。

一開始是甜言蜜語糖衣炮彈,見江夏裝傻充愣不上路,就直接用強。

但江夏遠非易與之輩,經過市場里一年多的風雨打磨,也從小姨那里耳聞了很多江湖中的是是非非及男女之事,她對韓萬林的歪歪心思早有防范。

只一腳,江夏就把韓萬林踢進了醫院。

江夏回家只告訴了江若,并沒有對小姨講。

好在韓萬林并沒有什么大礙,在醫院修養了兩天以后,他暗地派了一個親信趕到市場找到江若,計劃給江若一個下馬威,索要醫療賠償。

韓萬林的親信叫大壯,人如其名,長得神龍馬壯,虎背熊腰。

“你就是江若?江夏是你妹妹?”大壯微微傲著頭,雙手揣在褲兜里,乜斜著眼睛叫住了眼前這個身材瘦削衣著破舊的青年。

某個商鋪門口,一輛滿載重物的大卡車旁,江若和幾個力工正累得氣喘吁吁,聽到有人叫自己,遽然回頭對著大壯淺淺一笑,回答道:“是的。請問您是?”

大壯望著車上那些堆得歪歪扭扭左閃右晃的貨物,一時有點兒走神。

“您找我有事嗎?”江若見大壯愣在那里一動不動,抹了抹額頭的汗,繼續問道。

大壯回過神來,對江若怒目而視,厲聲說道:“不是我有事兒,是你有事兒了,小子!”

江若聞言不由一愣。

“江夏前兩天把我們韓主任踢傷住院了。”大壯開門見山,“你賠五百塊,這事兒就這么了了!”

江若這才明白過來,是江夏那事兒的惡人找上門來了。

他并不答話,隨即靠近貨車,雙腿微曲,用肩頭接過上面傳過來的一箱貨物。

東西扛到肩上,江若的胸膛不由發出“呃”的一聲悶哼。

這東西挺重的啊。大壯暗想。

江若小心翼翼地把貨物卸到一個板車上,又站到貨車旁,準備繼續搬東西。

“你倒是開個腔啊,我等你回話呢!”大壯看江若根本不理他,便急匆匆地吼道。

“有這種道理嗎?”江若冷聲回答道,“他不對在先,現在竟然倒打一耙?”

“我不管。江夏傷到人了,就得賠錢!”大壯又叫囂起來。

“你這豈不是助紂為虐?”江若盯著大壯正色道,回頭接著干活。

大壯看江若那個旁若無人的樣子,一下子就火了,便大步上前,拽住江若的手臂一扯。

江夏用力一掙,還是被大壯拉了一個踉蹌。大壯也因此移動了身體,兩人瞬間換了個位。

“再不給錢信不信我弄你?”大壯背靠著貨車,眼神猙獰起來。

“你?”江若清澈的眼睛泛起一絲寒氣,對著大壯一凝,然后低聲說道,“算了吧!”

“哎呀,我靠!”大壯幾曾受過如此冷眼,便開始挽袖子,準備給江若一點顏色瞧瞧。

就在此時,貨車頂上的一個箱子隨著力工們長時間的晃動突然出現大幅度的傾斜,眼看著就要往大壯的頭頂砸下來。

這一切全被江若看在眼里。

“小心了!”

說時遲那時快,江若大吼著一個箭步沖過去,往大壯身上奮力一撲。

隨著“咚”的一聲響,紙箱重重跌落下來,剛才大壯站身的那塊石板被生生砸得裂開了一條縫。

直到江若站起身來,大壯仍然懵在地上瞠目結舌。

9

半個小時過后,江若和大壯在市場外一家小面館坐定。

“哥,老實說,錢我沒有,即便有我也斷不能給。”江若望著眼前的大壯,“江夏也不能再受他欺負。”

“嗯。”大壯低著眉點點頭,“希望這事兒就到此為止。”

剛才發生那驚險一幕,若非江若出手相救,他大壯恐怕不死也得落下殘廢。大壯由是對江若感恩不已,突然覺得跟江若相比,自己簡直太窩囊了。

一直以來,大壯被韓萬林支使著干了不少違心的缺德事,如今看到江若那雙清澈無比的眼神,以及眼神里的凜然正氣,他突然意識到不能再這樣錯下去了,想到江若口中“助紂為虐”那四個字,大壯此刻更覺羞愧難當。

“哥,請問怎么稱呼你?”江若問。

“你......你叫我大壯就是。”

“大壯哥,你回去怎么交代呢?”

“這個你就別管了,大不了我不在裝配車間干就是。”大壯挺直了腰說道,“重要的是咱們得想辦法對付他!不過,我希望這件事不要捅開,否則麻煩太大了,他畢竟很照顧我。要不,你找他講講道理?”

“講道理的人怎么可能干出這么下流無恥的事來?”江若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大壯不禁語塞,以他對韓萬林的了解,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到韓萬林對江夏到底干什么破事兒了。

“涉及打架斗毆的事,你們主任通常會出面嗎?”

“從來不出面,他其實很膽小。”

“要不......”江若思索了一會,靜靜地說,“要不通過你震懾一下他?要不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是想......”大壯有點懵圈。

“我的意思是,今天我收拾你一頓,給他一個我很厲害的假象,或者堵在他回家的路上收拾他一頓。總之讓他知難而退。”

聽罷江若的話,大壯的眼睛立即滴溜溜轉起來。

大壯覺得,這倒是一個好辦法,江若拿到韓萬林的軟肋,嚇嚇他也是好的,這家伙本來就是一個銀樣蠟槍頭。

但怎么做才能掩人耳目呢?怎么做才能更逼真呢?

要不這樣?

多少能償還一點江若的救命恩情。

大壯的腦子里倏然閃過一個念頭,繼而長噓一口氣說:“有了!”

江若正在考慮究竟應該怎么配合大壯演一出戲給韓主任看,卻見大壯從桌上的筷子簍里取出兩支筷子,兩只手腕相向一扭,筷子應聲折斷,然后將右手的兩截斷筷換了個方向,把左手手掌按在桌上。

江若眼看著大壯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前一秒還在疑惑,后一秒突然意識到大壯接下來要干傻事,便霍然竄起身來,雙手往前一伸就要抱住大壯的右手臂。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嚓”的一聲細響,大壯右手的斷筷已經生生插進了左手手背。

鮮血映紅了江若的眼睛,也在他心里隱隱種下了戾氣。

10

一周以后的某個晚飯時間,江夏告訴江若和小姨說,她換到了另一個車間上班。

小姨關切地問了兩句為什么,江夏回答說是工作需要。江若則沒有多問,只是殷切囑咐讓江夏注意安全。

其中的隱情江若自然一清二楚。

自那天大壯自戕以后,江若就和大壯成了朋友。大壯的苦肉計成效卓著,韓萬林果然沒有責罰他,而且也沒有再提要江若賠償的事情,只是悄然把江夏調離了車間。

何大新只是聽著,并不插話——他已經被江若視為了透明人。

入冬之后,重慶的氣溫驟降,人們都把手腳蜷縮了起來,城市也在天寒地坼里緊緊地擠在了一塊兒。天,依然灰不溜秋的,入眼全是霧蒙蒙的一片。

但江若的視野卻越來越清晰了,他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大壯為了他和江夏而自殘,雖然有保全韓萬林和報答他救命之恩的因素,但這份挺身而出兩肋插刀的情義,也值得他肝腦涂地。所以,他經常給大壯買點兒好吃的東西,讓江夏帶去,好讓大壯早日康復。當前的江若,能做的也就這么多。

一直默默為他們兄妹倆頂風冒雨的小姨——那個幾乎等同于親生母親的小姨,為了爭取他們的容身之地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這令江若尤為憂心難過。

他必須盡快了斷這件事,徹底了斷。

正如他一如既往堅持做的卷子一樣,無論如何,他都要努力答題,而且,盡可能以滿分交卷,不留遺憾。

在1992年的這個冬天,江若終于計劃周詳。

一頭猛虎,悄然俯臥,伺機而起,前路天闊。

等大壯手上的傷勢痊愈以后,江若委托大壯幫他做了一把半米多長的砍刀。

前進廠完全具備這些便利條件。

砍刀是用金剛石鋸條磨出來的,鋒利得很。

“你用這東西干什么?”把砍刀交給江若的那一天,大壯問江若。

兩人在長江邊上,望著滾滾東去的江水,迎風而立。

“你問這么多干嘛?”江若握著纏有棉布的刀柄,把玩著亮锃锃的砍刀,眼神始終溫柔。

“你要砍人?”大壯看上去挺憨直,但并不笨。

“嗯。”

“誰咯?”大壯學到了一點兒江若的湖南口音。

“張中。”

“就是你說的那個欺行霸市的主任?”大壯眉頭一挑,“我靠,怎么都是主任?”

“對。”

“我幫你啊!”

“你?”江若斜了大壯一眼。

“怎么了?瞧不起我?”大壯想到那天在市場上江若也是這么一個眼神,心里頓時沉重起來,像蓄滿了十萬噸被瞧不起的憋屈。

“就你那副模樣,用東北話說,‘你這貨一瞅就不是啥好玩意兒’,他看了豈不得派一個加強連來對付你?”

“我偷襲啊!”

“需要偷襲我就不用砍刀了。那家伙,得和他堂而皇之地正面硬剛,否則他不會服氣。”

“我靠,就憑你那副身板兒!”

“別怪我沒有提醒你,輕敵的代價會很慘痛。”江若默然地把砍刀往邊上一扔,“來,你不是一直想試試么?”

“就你?”大壯愕然,臉上旋即浮起笑意。

江若比大壯矮幾厘米,但體重可就輕多了,感覺差了好幾個量級。

“是啊,后悔已經來不及了。”江若話音剛落,身影一晃,就撲向了大壯。

大壯只輕蔑地“嗤”了一聲,雙手一抬,接住江若的來勢便扭打起來。

大壯原本以為江若口里的“后悔”說的是江若自己,但不到一分鐘的撕打結束后,他才知道,說的是他大壯。

“我靠!”大壯緊緊捂著自己的鼻梁,指縫里全是血。

有些時候你不得不對勞動人民的語言智慧頂禮膜拜——單憑“我靠”這兩個字,大壯便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了他內心山崩地裂的震撼和難以置信。

江若動作太快了,大壯甚至都沒有撈到江若的衣角,鼻子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

“你再幫我加工一件東西。”江若笑吟吟地看著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的大壯,“我一會兒給你圖紙。”

11

一切準備就緒。

天越來越冷了,市場上的人都套上了厚厚的冬裝,有的甚至系上了圍脖戴上了手套。江若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棉衣,雖然也被凍得縮手縮腳,但畢竟血氣正盛,而且他打小就在農村長大,經過長時間體力勞動的鍛煉,他的體質已經很能耐寒,哪怕在這風刀霜劍的嚴冬里,做事也一氣呵成,矯健得很。

這天,江若徑自走進了張中的辦公室。

這是他快兩年來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

辦公室里溫暖如春。

張中正半躺在一張牛皮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吐著煙圈,離他不遠處,一個火爐燒得正旺,偶爾還有火星子跳起來追逐打鬧。

張中看到江若進來,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并不說話。

江若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張中,目光輕柔似水。

外間有人探過頭來,見兩人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半天不得要領,未敢擅入,便倚在門口呆望。

“有事?”張中被江若看得心里發毛,沒按捺住好奇,轉頭問江若,但身體仍然一動不動。

“你先讓他們出去,把門關上。”江若的語氣跟天氣一樣冰冷。

“我*,憑什么聽你的!”張中臉上浮起譏誚,還是不動,“你個小屁孩兒!”

“噹!”

江若不知道從哪里抽出砍刀來,猛地劈在張中身前的辦公桌上。

“嘩——”張中幾曾想到眼前這個小孩會有如此駭人的舉止,嚇得驀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但張中驚恐之外還有更多驚惶,因為他壓根兒就沒看清江若的動作。

外間的人聽見響動,全都擠到了門口。

“你要干嘛?”張中很快鎮靜下來,“你特么要砍我不成?”

“我剛才已經說了一遍。”江若的聲音更低了,望向張中的眼神依然溫柔。

“你們都出去,把門關上。”張中朝著門口大呼一聲。

門很快關上了。

張中有點兒懵圈,他一時鬧不懂江若究竟要做什么。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江若的動作挺嚇人,但眼神卻沒有一絲殺氣,十分不同頻的樣子,無辜得很。

“你到底要干嘛?”他料定江若不敢公然砍他,便又往椅子上一躺,擺回了之前那個逍遙的姿勢。

“屁股好了不疼了么?”江若淺淺一笑,隨即冷哼了一聲,“看來下回得換炸藥。”

張中聞言一下子又跳了起來,對著江若氣急敗壞地大吼道:“我特么就知道是你!”

“多行不義必自斃!”

“老子沒惹你,你特么偷襲我算什么鳥?”看江若一副渾然無畏的樣子,張中禁不住怒氣沖天。

“是的,你沒惹我,但是你惹到我小姨了!”江若的眼里終于燃起了熊熊大火。

張中看著江若,又看向桌上的那把砍刀,不禁心里一凜,難道這家伙今天真要在這里砍人?但外面有人堵著門,諒他也不敢。

“你想怎樣?”

“聽好了,我有三個要求。”江若朗聲說道。

“哈哈,有意思。告訴你,老子肯定不會答應你什么鬼要求,不過倒想聽你說說看。”

“一,賠償周蓉三千塊錢;二,在市場里給我小姨找一個門市;三,別再讓我看到你欺男霸女為非作歹。”江若掰起手指頭數出三個條件,“放心,該繳的租金我們照繳。”

“上次在庫房也是你?”張中聽江若提到了周蓉,內心一震,然后恨恨地問道,“小伙子,口氣不小嘛!”

“人在做天在看!惡人必遭天譴!”

“你未免也太囂張了吧?如果我不答應呢,你要砍死我?”張中眉毛揚起來,挑釁地望著江若。

“你答應,我們就不廢話了。不答應,星期天上午十點半,鵝嶺兩江亭,我,和這把刀,等你。你如果不來,我去你家里等你。”

江若拔出桌面上的砍刀,往后背棉衣里一插,不待張中回答,便轉身離開。

“你放心,就我一個人。”開門的一剎那,江若扔下一句話。

12

去張中家里鬧事并不在江若的計劃之內,他只想借此恐嚇一下張中而已,目的是逼著張中按時赴約,讓張中看到他江若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孤注一擲放手一搏的氣勢,除此之外,他還有讓其心驚膽寒的亡命本色。

就像在酒桌上,光隳突叫囂肯定不行,還得拿出過人的酒量讓人口服心服。

當然,張中肯定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被打到七寸,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江若相信自己最終能夠迫使張中讓步,為老周爭取一定金額的賠償,同時為小姨爭取一個門市——一個安身立命的根本。

有了門市做什么都行,此后小姨一家子就不用再沐雨櫛風疲于奔命了。

至于妹妹江夏,他相信以她的聰慧,一定會在前進廠站穩腳跟,搏出一個亮閃閃的未來。

關于自己,先就這么著吧,一邊干活一邊讀書,一邊護著小姨和江夏的安全,其他的,暫時還不著急打算。

當時的江若并沒想到他會遇上我——后來正是在我的建議下,他順利地參加并通過了自學考試。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你不覺得你這樣太大意了嗎?要是張中的人堵著你,傷了你怎么辦?”大壯得知江若從張中辦公室全身而退的消息之后,仍然心有余悸。

“他不會。”江若顯然胸有成竹,“第一,我敢斷定他直到現在都沒把我當回事兒,哪怕他曾經被我的鞭炮炸得死去活來。第二,他沒有料到我敢獨闖龍潭,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總而言之,因為我太年輕太不起眼了,他恥于出手。何況,我已經給他下了戰書約了時間,他想收拾我的話,并不是沒有機會。”

“你真要一個人去嗎?又要把我撇開?”

大壯雖然見識過江若恐怖的速度,但對方畢竟人多,他覺得江若如果和人單挑可能問題不大,一旦群毆恐怕沒什么勝算。因此他很替江若擔心,同時又對江若不讓他一同前往而頗感失落。

“你也得去啊!”江若抿嘴一笑,“你不是幫我按圖加工了一件東西嗎?到時嚴格按我說的做就是。如果計劃失敗,我就跑,你也別現身。”

“但是......”望著自信滿滿的江若,大壯欲言又止。

“這幾天上下班你記得幫我看護著妹妹,我擔心張中來陰的。”江若若有所思,“不過,他大概率不會這么干,因為現在我對他還構不成威脅。”

周末到了。

重慶竟然下起了雪——好多年都沒有下雪了。

雪紛紛揚揚地下了兩天,遍地堆銀徹玉,平時灰蒙蒙的世界一下子白靜起來。

星期天上午,十點半,江若站在兩江亭下的樹林里,如愿等來了張中。

張中帶來了四個精壯漢子。

江若抽出砍刀握在手里,直愣愣地盯著眼前從上到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張中。

“真的要動手?”張中的嘴角彎起一絲笑意。

江若并不答話,只是由鼻孔發出“呼”的一聲回應。

“你知不知道,動刀子是會流血的。”張中又是一笑,“你可別死在這里,臟了雪。瞧這雪白的。”

“你后悔還來得及。”江若針鋒相對。

“笑話,小伙子,我是怕你妹妹從此再也沒了依靠。”

“別貓哭耗子了。”江若雙眉微微一蹙,右臂抬起砍刀,“少廢話。不想死,可以,答應我的三個要求。”

“哈哈,你幼稚得可以。行啊,我就成全你。”張中仰天大笑起來,然后轉過頭,對旁邊的幾個人說,“誰放倒他,我賞一千塊。”

四人于是站到一堆,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武器。

江若見狀,輕輕一咬牙,把砍刀換到左手,右手立即從身后摸出一個東西來。

那是一把黑漆漆的手/槍。

13

任誰也沒料到眼前這個小年輕竟然有槍!

手/槍是大壯按照江若設計的樣圖,用廠里的機床偷偷加工出來的——對大壯這樣的技工來說,車、鉗、銑、铇、磨這些機加工完全不算個事兒。

一看到江若舉起槍來,包含張中在內的五個人一致覺得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堪堪正對著自己,個個大驚失色,連聲叫嚷著“我靠——”的同時紛紛競相往旁閃躲。

“**不是說用刀嗎?怎么......用上這個了,說話不算話啊!”張中的聲音戰戰兢兢。

“我說了等你,你卻叫他們來擋槍子兒?”江若憤怒地嘶吼著,震得一旁的樹木簌簌直掉雪。

江若的腦子可好使了,他要趁亂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并及時挑起矛盾。

“誰上,我給兩千塊!”張中用手掩著額頭,壯著膽提高了賞金。

幾個漢子都縮著脖子,面露“特么這可是槍啊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能要關鍵沒命享受啊”的神色,哪里還敢挺身而出。

“誰敢動一個試試?”江若熟練地掰下手/槍的撞錘,冷峻的眼里頓時迸射出凌厲的精光,同時扯開嗓門大聲喊道,“看好了——”

只見江若橫開手臂,對著二十米開外的一個玻璃窗緩緩扣動了扳機。

隨著“嘣”的一聲槍響,玻璃“嘩”地應聲而碎。

張中等人幾曾見過如此陣仗,瞬間給嚇得魂不附體,頓時汗如雨下。

“來,再來聊一聊那三個條件。”江若把槍口對準張中。

未等江若繼續開口,張中立即顫聲說道:“你的條件我都答應,都答應——”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跑遠了,另外四個人也都剎那間不見了蹤影。

像是為了應景,突然間有大風吹起,頭頂樹梢上的積雪開始爭先恐后地往下跌落,像一群快樂的精靈,歡天喜地地奔往江若。

我之前正在兩江亭頂層上賞雪,突然瞥見亭下有人舉著明晃晃的砍刀,直到聽到一聲槍響,知道出大事了,便火速飛奔下樓。

待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江若近前的時候,那幫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了一地亂七八糟黑乎乎的腳印。

江若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里,微微仰著頭,望著天上的點點雪花,烏黑的眼眸越發深邃。

大壯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臉上明顯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

“嚇死我了。”大壯的聲音顫抖著,不知道是被冷的還是怎地,“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我一家人的前途命運都交給你了,你能不緊張嗎?”江若抿著嘴,“謝謝了!”

“我靠,說那些!”大壯開心地笑了起來,“嘿嘿......不過,玻璃好像我敲早了那么一點點。”

“是嗎?我沒注意到,哈哈。”江若英俊的臉上綻放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槍的彈簧太硬了,我的手掌幾乎要給震碎了。”

“你怎么這么厲害?竟然會設計手/槍?”

“我爸是知青,他給我留有一本《世界槍/械大全》。”

“哦。那幾個白癡笨死了,槍管是實心的,甚至連子彈都沒有,他們都沒聽出來。”大壯笑得可歡了,“下次別再讓我干這種事兒了,我實在太緊張了。”

“彈簧硬,撞擊力大,發出的響聲大,完全可以以假亂真,普通人分辨不出來很正常。”江若朗聲回答說,“不會再讓你犯險了,這事兒已經成了。”

我的雙眼瞬時被閃耀的雪花泛出的晶瑩的白映得眼花繚亂。

“原來是把假槍。哈哈!你們好厲害!”我情不自禁地夸贊道,“能聽你們說說這個故事嗎?”

江若微微抬起頭,輕輕揚起嘴角,靜靜地矗立在風雪里。天空中那些星星點點的雪花,舞動著各種姿勢,或盤旋,或跳躍,或撇或捺,紛紛迫不及待地向他俯沖過去,競相和他融在一起。

江若知道,從此以后,世界都美好了,天地間的一切都快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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