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泄
從傾泄中跳出了一只渾身黑色,沒有嘴巴,凄厲地發著嗚嗚聲的無口怪,熊貓說,“這是《山海經》中的女和月母,掌管立法規則和時間,我們跟著它。”
時間線向后退著,退到了小惠嬸子說教兒子的那一刻。
毛毛滿心憤怒被卡的沒話說,小惠嬸子看到兒子被駁的沒話說,更加覺得有理,是個教育的好機會,說著外婆不疼,丈夫不管,自己含辛茹苦回來照顧你……
在外生活的一切挫折和回家的不幸似乎都可以在兒子的學習上找到根源,沉浸在自我犧牲和無私奉獻的情感中,越說越激動,小惠嬸子完全的把自己感動了。
“你怎么那么煩!”,毛毛炸了毛,聲音也開始吼叫起來“什么都能賴我,什么都能賴我,你不想回來別回來啊,誰稀罕你回來了——我就是學不好,你讓我爸打死我啊!”
“我養你這么大,你就這樣跟我說話的!你良心都被狗吃掉了,你看哪家小孩跟大人頂嘴的!”
紅色的情緒涌到臉上,毛毛有些哽然“那你沒事就罵我!”
“我做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好!”
毛毛知道這種感覺,但不知該怎么斬斷這似是而非牽扯不斷的說辭,如果是他10年后有了一定社會經驗或者在邏輯和世界觀上有更深的了解,毛毛就會知道,今天他所遭受的一切,并不是因為現在的感覺錯了,相反,現在被堵,被壓制,被糊弄的感情如此真實,真真實實的發生了,即使多年以后,他對這種在情緒和情感上不被理解不被鼓勵的狀態仍就難以釋懷。
小惠嬸子越發尖刻起來“你吃的穿的那樣不是我買的,沒有我你能活到現在!你到哪家去哪家能對你這么好,你早餓死了,人心不足!我算白疼你了……”越說越刻薄,開始嘲笑起兒子求她買玩具車的事,毛毛臉色發白,林南覺得他像是被捏住了腰,一捏就斷的樣子。
周圍人開始勸起來,你媽多么不容易,小孩要體諒大人。
不過林南覺得他們并不想解決當下的問題,只一味的沉浸在假裝的溫馨的氛圍里,這種虛假的美好給了他們一種安慰和力量,或者他們壓根就不關心這件事,僅僅想要別人不要給自己添麻煩,別人的不幸充其量是一種慰藉。
毛毛覺得這群人說的話既殘忍,又不可理喻,但毛毛了解的知識和知道的詞匯不足以讓他用嚴密的邏輯來反駁這些謬論,情緒在車廂里發生了激烈的化學反應,可情緒沒有出口,毛毛只能用情緒表達情緒,大吼大叫來終止別人,也終止自己。
無口怪越變越大。
時間線繼續后退,退到更早的時候。
那時毛毛也才六七歲,父母經常為了錢吵架,爺爺奶奶也說一些奇怪的話,爸爸摔門出去,媽媽在哭。毛毛安慰她,后來經常這樣,媽媽有什么委屈或是什么不滿,一股腦的堆在毛毛面前,毛毛漸漸地不說話了。
感覺不安全,束手無措,想要逃走,可是又有一個念頭冒出來阻攔自己,嘲笑自己,仿佛擺脫這種壓抑就是忘恩負義。
在缺乏解決問題的環境中掙扎,說得多,錯的多,連試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呵斥了,所有的話語壓在心里,沒有交流,沒有出口,漸漸地毛毛更加沉默了。
這吸引了無口怪,無口怪便附了上來。
林南和熊貓繼續跟著,熊貓告訴林南,要找到當下的時間點,只有在當下介入,才有機會斬斷束縛。
可是時間線一轉,開始正向行走。
林南看到了奔跑的毛毛,從六七歲到十四歲,一邊跑,一邊哭,跌倒了爬起來,忽然有些難過。時間在毛毛十六歲時慢了下來,越來越慢,回歸常態。
“到了”熊貓將自己和林南罩進透明的披風里,跟著進了毛毛家。原來的老房子已經被拆了,這是一片沿路而建的兩層半的樓房,毛毛在樓下的櫥柜里胡亂找了一些東西吃,窩在床上,玩起了手機里的游戲。
小惠嬸子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毛毛正玩得開心,一眼望到毛毛在玩手機,氣不打一處來,“你能不能別玩了,你成績都怎么樣了,還玩游戲!”
毛毛不吭聲,繼續玩他的游戲,沒有理她的話。
小惠嬸子伸手就來奪手機,毛毛抬高手臂,側身擋住了,小惠嬸子發起飆來,“手機拿來!”
“這是我的手機!你管得著!”
“你的?家里東西都是我買的,你吃的住的哪一樣不是我的,你就是我升上掉下來的肉,我看你敢不聽我的!”
“我就不聽你能怎么樣?別煩我”
“好,長大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了是吧,你把我花你身上的錢還回來”
“你就想要錢是嘍,沒有!不還!”
“你個狼心狗肺的,我老了不對我好,怎么對得起我……”小惠嬸子簡直精神折磨一樣開始尖酸刻薄的嘲笑咒罵起來。
說出的話變成鋒利的刀子,噴射過來,斜插在地板上,林南拉過毛毛,躲到拐角,然而這些尖角的字像下雨一樣,一時間劍雨無數,林南和毛毛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刺傷!
無口怪沖了過來,替他們擋下了這些尖角,血向下流,騰的一下,毛毛憤怒起來,開始瘋狂地砸東西,還手,小惠嬸子也呆了,奮力反抗。一時間雙方呈膠著狀態,毛毛略占上風。
“林南,拔劍!”熊貓一邊計算時間,一邊對林南說,說來也奇怪,林南拔出劍的一剎那,立馬帶出了三個字——斷舍離。
林南大喊一聲“斷!”朝無口怪砍去,無口怪猛然增大,黑色的身軀膨脹成巨大的類煙霧體,籠罩在毛毛和小惠嬸子周圍,過去的因和和纏繞的果,以及由果結出的因盤根錯節的糾纏在一起,越纏越多,越纏越緊。
毛毛顫抖起來,往事種種在面前展開。希望的臉,失望的臉,哭泣的眼睛,微笑的眼睛,疲憊的笑容,燦爛的笑容,壓抑的情緒,不知所措的情感……媽媽的微笑,媽媽的怒吼,嫌惡的推攘,嘲笑挖苦,付出與感動,相依為命……可是,為什么?所有的苦難不幸我們可以一同走過,作為一個渴望自尊,自信的獨立人格,為什么唯獨沒有尊重?
小惠嬸子的成長展開了,童年物質的匱乏,吃好,穿好是最大的渴望,當在生存邊緣徘徊時,情感也好,情緒也好,其他一切都被忽略了,我曾渴望長大后會不同,可是我失望了,我曾渴望結婚后會不同,可是我失望了,我曾渴望孩子出生后會不同,可是我失望了,現在我渴望你成為我想要的樣子,你就是我的延續,我的影子,我感官的延伸,不要讓我失望!
毛毛和小惠嬸子在無口怪的環繞中,慢慢膨脹為巨型的嬰兒,兩個巨嬰在束縛中相互擊打,因果的線越纏越多,卡住了彼此的脖子。
“斬斷這一切吧!沉沒的成本無法挽回,何必深陷,我愿活在當下,看到了嗎?機會成本,這就是我勇闖的未來,不為形役,不受牽制,羈絆!斬!”
林南在巨嬰之間奔跑,斷舍離之劍隨著揮舞落下,因果的羈絆從巨嬰的脖子處開始,在發紅的皮膚之上層層斷落,最后湮沒在塵土中。
巨嬰漸漸回落為小的嬰兒,成長為青春期的少年。
“這不是我的錯!”
“憑什么,憑什么我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你應該對我好一點”
“你沒做到你應該做到的”
“我接納——”
否定、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納,沒有母與子的區別,兩個青春期的少年在應對悲傷的五個階段震蕩徘徊。
林南繼續道“舍!”
“這個世界千差萬別,還有什么比抱怨更簡單的呢,你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做不到,我愿意放下,舍棄所有的不甘心,去改變自己!”毛毛說。
“為人父母又怎樣,我不知道怎么辦啊!說到底人生還有什么奢望呢?我沒有力量去拼啊,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希望你能夠啊,代替我去做這件事”小惠嬸子說。
青春期的少年向著成熟的個體繼續成長,可母親依然固執的滯留在不成熟的心理年齡,歲月不會依據年齡給你相應的成熟,只有努力成長才會。
突然,無口怪的反撲,青春期的母子融合為更龐大的低齡兒童,在融合中互相撕扯,將彼此推向深淵。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著獨立的受尊重的人格,”“藤纏樹,樹死,藤死,舍棄虛妄的幻覺吧,舍棄妄念吧!對生命盤根錯節的侵蝕!”
斷舍離之劍分開混合沖突的母嬰體,在最后一環“離!”時,膠著起來,因為只有當事人即毛毛自己選擇獨立,選擇出去闖蕩,當自尊被貶低時,選擇努力去追尋自己的夢想,為自己努力,為自己付出,“離”才能產生。
毛毛卡在了這里,“我懷疑啊,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做這件事,可是……我又非常想要成長起來,想要獨立,想要實現自我的能力。猶疑的我陷在焦慮里。”
“去做吧,給自己可能性,給自己試錯的機會,凡人終有一死,我不再愿自己只是想要追尋自己的內心,我要做,去實現自己的內心”。
“離”開啟,斷舍離之劍在混沌中被創造出來,一把新的勇敢者用來斬斷荊棘的斷舍離之劍原來是如此產生的,一本新的《勇敢者的傳說》同樣被創造出來,毛毛扶起媽媽,把手放在書面,混沌空間被撕裂一個口子,毛毛的家從中溢出。
無口怪消失了,毛毛走出混沌空間,回頭對林南說了一句話,空間隔離,林南只看到他的口型,并不清楚他說了什么。
到底說了什么呢?
熊貓從劍身中走出來,熊貓從口型中看到的是一句謝謝。
后來,毛毛在《勇敢者的傳說》中記下:
媽媽改變了一些,雖然沒有多大的改觀,但空間距離的遠讓我們彼此走的更近。
我們不認同他人的痛苦,卻極力渴望他人認同包容自己的痛苦,做個獨立的人吧!
對自我生命的抗爭讓我們試圖干涉父母的生活,就像父母對命運的抗爭是試圖干涉我們的生活一樣,再沒有什么比指責他人更不用付出努力的了,我們能改變的唯有自己,我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