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間雪滿頭
原創?夏末驚蟄?
“君不見,妾翠消紅減;君不見,妾泣涕漣漣;君不見,一縷青絲一生嘆。”
???????????????????????????????????????????????????????????????????????——題記
顧川住的老巷子里。有一處茶館。聽旁人說,這里本是城中最繁華的街巷,那茶館自民國時期便在了。原本老板是在里邊搭了個戲臺子,供那些軍閥姨太太聽戲的,后來戰火紛飛,茶館被燒的一干二凈。荒廢了幾十年后,突然有一個自稱是老板遺孤的青年,將這里重修了一番,卻不再建戲臺子,而是請了個頗有年紀的老人來講評書。
顧川曾聽過那個人說書,老先生已入古稀之年,說的故事似假似真,竟探不出虛實,卻也哄騙了一幫人在這大雪紛飛的深冬去捧場,其中包括顧川那幾個被迷得死去活來的朋友。他拗不過,便跟著他們進了茶館。
那青年老板在顧川旁邊坐下,他年紀和顧川差不多大,一身儒雅之氣,他也是樂得清閑,百忙之中還來聽評書。
他跟顧川說,這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故事。
顧川半信半疑,卻突然被醒木的聲音驚了一下。原來人已到的差不多,老人要開始說書了。那老人看著神神叨叨,拍醒木還不算,手里又拿了把折扇。他搖著扇,左手的一道疤便在顧川面前搖來晃去。老人嘴一咧,皺出滿臉褶子,聲音卻依然洪亮,并不十分粗嘎難聽:“話說在民國時期,……”
顧川皺眉,他對這老套的開場白并不十分滿意。那老板似是看出來了,偏過頭輕聲說:“這可是老人親眼見證的一段佳話,給他個面子,聽聽吧。”
話說在民國十八年,茶樓的戲臺子才剛剛搭建起來,剛開始沒什么生意,連戲班子都是老板親自請來的。唱旦角的是個年方二八的小姑娘,長得水靈,唱腔韻味十足,倒像個要紅的主,便被老板請了來,隔幾天就唱上一段。
前兩個月沒有幾個聽客,小姑娘卻沒有什么意見,一曲唱罷方才退場,也不知是唱給了空氣聽,還是鬼神聽。
那一天,剛好有個少將帶著幾個兵來聽戲,趕上了她的場。少將是個愛戲之人,于是那唱戲基本是他一個人在聽。那少帥眉目英俊,卻被戲子多情的腔調惹紅了眼,那旦角眼波流轉,微微怔了一瞬,又收斂了神色繼續唱著。那水袖一起一落,像是給少帥定住了。這以后他隔三差五便來聽戲,一直待到茶水涼盡。
后來戰爭打響,姑娘知道少帥即刻出兵,在他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一個人在臺上給他唱了一段,唱遂我凌云志,唱商女亡國愁。她身板柔柔弱弱,唱詞卻擲地有聲,那少帥似是聽懂了,舉了舉茶杯示意。戲班子的人問她為什么這么做,她說,他是唯一一個懂她戲的人。
少將一去便是兩年過半,回來時,茶樓生意已是很好了,姑娘在上面唱著,水袖紛飛:
“君不見,妾起舞翩翩;君不見,妾鼓瑟綿綿;君不見,妾嫣然一笑醉人容顏……”
他聽懂了,了然地笑笑,在茶館門口等著她出來。
她已卸了妝,褪去濃艷的脂粉,露出清水芙蓉般的顏,一頭長發齊腰,他折了朵紅花給她戴上。姑娘未施粉黛,卻被這朵紅花襯得更加明艷動人。他卻輕聲說:“剛剛你扮那獨守枯城的女子,就該帶點鮮艷的東西,才能顯出凄涼的意味來。”
后來她重唱此曲,發髻上插了那朵紅花,竟是艷而不俗,大出風采。
老人潤了潤喉嚨,說道:“這一來一回,兩人自是動了情,老將軍倒是看得起戲子,何況她正受歡迎,多少人求之不得。于是順理成章的,便定了終身。”
成婚那天,少將帶著姑娘去了新開的照相館,姑娘一身紅衣,黑發如瀑,頭上別著一只簪子,上面綴著一朵小小的紅花,竟沒被華服比下去。少將把那照片隨身帶著,從未離身。
此后,城里的人都知道有個年輕少將娶了個美貌的戲子,成了一段佳話。可老人卻悠悠地嘆道:“可惜啊,民國成全了他們,卻也將大悲大喜都帶給了他們。”成婚沒有幾年,日本人攻進城中,他臨危受命,未能見上夫人一面。
一個月又一個月,少將夫人一直等著他,卻不知道他在戰場上被敵軍用長槍刺肩,成了俘虜。“誰也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老人突然抹了抹眼淚,說到盡興處,“那些士兵拼死護著他逃了出來,回來的時候,一身毒氣,已再無當日英姿。”
顧川看了看老人手上那條長疤,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揪了起來。
那時候,少將夫人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她看著他臥病不起,竟是堅強地挺住了。她不知是哪聽來一個偏方,說是以鮮血為引便可解身上毒氣。于是她誘他喝了下去,卻動了胎氣。
少將知道自己不會好了,撐著等到那孩子出世便離開了這里,沒讓孩子看到他病懨懨的面容。他把照片留了下來,走到郊外一處戰壕里,和戰士們的熱血一起,悄無聲息地,也算為國捐軀了。
一片寂靜之中,老人聲音沙啞:“可憐那女子,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顧川雖心生痛惜,也只能搖搖頭。身為寡婦,卻知道自己必須在這亂世中活下去,她和戲班子的人一起養孩子。戲臺子被燒了,便解散了戲班子,獨自把孩子拉扯到了十幾歲。
戰火紛飛,她連少將的尸體都沒見到,便在院中一角立了個碑。等到戰爭終于結束,便將碑移到了一處安靜的地方。
老人講到這,突然閉口不說了。
顧川忍不住問:“然后呢?”
老人苦笑著,依然說完了這個故事。
少帥逝于深冬,她便在大雪紛飛中去祭拜他。她和少帥已幾十年未見。姑娘已容顏褪去,她靜靜地站在那塊小小的碑前,看著燃起的香緩緩升起。半晌,她突然輕輕一笑,垂下了頭,舉手投足之間居然仍能看出當年的韻。她那半白的頭發上,綰著一朵紅色的花,那么嬌艷欲滴,又美的觸目驚心。大雪紛紛揚揚,落在發上,連花的紅也被掩去了幾分。
她為他唱了一段詞。是當年少帥未聽完的那一段
“君不見,妾翠消紅減;君不見,妾泣涕漣漣;君不見一縷青絲一生嘆……”
她聲音已不似當年清亮,但尾音卻在空曠的天地間悠悠轉轉,不知道有沒有飄到遠方。她知道,他在等她。唱了一半,她卻突然笑了。
她輕聲說了一句,仿佛心上人還在眼前。
“如今,白發戴花,將軍可莫要笑我啊。”
顧川聽得呆了,轉頭看了看那青年老板。只見他手端著已經涼透的茶水,眼睛紅了半分。就在那一瞬間,顧川突然覺得他看見了那個少帥。
當年少帥也是以這般模樣,印入了戲子的心。
老板回過神來,沖顧川笑笑,輕聲說:“每次聽這故事,就好像自己也仿佛經歷過,像是真的看著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在臺上走著步,一抬手,水袖紛飛,便入了心。”
他不再說下去。
老人的故事已經結束了,醒木一拍,又回到了現實。
顧川走出來,大雪紛紛揚揚,他仿佛也聽到了那句戲詞。
君不見,妾翠消紅減;君不見,妾泣涕漣漣;君不見一縷青絲一生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