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父親,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個愛打瞌睡的老頭:他手里夾著一截慢慢燃著的煙,別人還在和他聊天,他的眼睛卻已經閉上了,蹲在那里頭一點一點的,哎呦煙燃到燒手了他才醒來。
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就愛打瞌睡,在沈陽當通訊兵的那兩年,由于立過兩次功,領導有意提拔他,就先調他到炊事班去接受鍛煉。有一次上級來視察,領導交代他要把今天的伙食搞好一點,結果煮肉的時候他睡著了,水燒干后肉就糊了,他提干的事就泡湯了。
在別人的眼里父親是個老好人,說話慢悠悠的還有點卡磕,還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好像從來都不會發脾氣。其實父親的脾氣像火柴一點就著,但要不了幾分鐘就熄滅了。我小的時候父親每次和母親吵了架,母親總是帶著我去外婆家不回來,他剛開始不理不睬,后經過鄰人的幾句勸解,他又親自把我們接了回來。
父親看起來脾氣很好,其實也很固執的,受傳統思想的影響他也有點重男輕女。弟弟未出生之前,他和媽媽吵架,我在一邊哭,他就發脾氣把我和母親的東西都扔出去。后來有了弟弟我的日子仍不好過。
在農村家庭里小孩子一般比較多,大的要照顧小的,處處要讓著小的,好像是約定俗成的觀念,也正是這種觀念,對于從小個性要強的我也是吃盡了苦頭。每次和弟弟打架,弟弟哭了,父親就打我,我就很委屈的說,為什么總是打我,他也不容分辨的說你是大的嘛,我不服氣就哭。胡同里的宋大娘看到后就開玩笑的說,你爸不喜歡你,喜歡你弟弟,你是撿來的。說者無意聽者有意,尤其對于從小就很叛逆的我來說,宋大娘的那句話猶如咒語一樣時常在我耳邊念著,時間久了,我真的有點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撿來的。
小時候每年過年發壓歲錢時,父親給大弟一元,給二弟五角,給我二角或一角或實在掏不出錢了就笑呵呵的掏出一個軍衣大鈕扣,說這顆紐扣最少也值一塊錢。我哭著說不要,母親看到后就說父親不公,父親的理由還是姐姐要讓弟弟,殊不知當時的我該有多委屈,我甚至恨他恨了一個童年,長大之后才懂得他的用心,偶爾在他跟前又開玩笑的提起此事,父親只是呵呵的笑。
不知從什么時候父親的瞌睡少了,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或許是從我長大的那一刻起,他就真正開始為我操心了。
初三時的一個星期天,我要去同學家玩,由于有點遠,他有點不放心就在后邊偷偷的尾隨著,后來被我發現了,他笑了笑說去鎮上辦點事兒。他好像經常干這樣的事情,我暗笑他多此一舉。父親平時不愛講話,但他的思想是深邃的,縝密的,我成長中的點點滴滴都落在他的眼睛里,慢慢融化在他的心里。他對待孩子都是寬容的,不會刻意地要求什么,只是在她瘋長的過程中,默默地為她修剪著枝杈。所以在我的青春叛逆期最終也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父親溫水煮魚的陪伴中,我也逐漸剔除了心里的雜草,慢慢懂得了父愛如山的深沉韻味。
后來我如愿地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畢業后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遇到了像父親一樣疼愛我的老公,但由于他是外省的,天遠地偏不說,人又老實,沒讀多少書,家里條件也不是很好,所以家人反應特別大,母親甚至還用斷絕母女關系來嚇唬我,卻看我依然不為所動,母親傷心欲絕,幾天都不理我。父親坐在一邊默默抽煙,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最后他說了句你不是小孩子了,希望你決定的事情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將來不后悔就行了。
之后我不僅用父親的這句話檢驗了我的婚姻,還用它做座右銘指導了我后來所做的很多決定,有父親的這句話時時在耳邊響起,我少走了很多彎路,它像一個方向標立在了我的心里,無論我身在何處,將來走向何方,都不會感到迷茫。
我自小體弱,初中時學校條件比較艱苦,伙食又差,加上學習壓力大(我校是新建的重點一中,在荒涼的郊外)初二時就得了胃腸炎,初三時更加嚴重,中招考試場上場場拉肚子,吃藥都沒用。父親在場外天天擔驚受怕的守著我,買了很多好吃的給我,自己卻只吃饅頭稀飯。到了高中(縣重點一高)雖然伙食好了很多,但我的胃腸炎一直沒好,還是經常吃藥。高考那幾天由于心里特別緊張,加上天氣炎熱(我們那時是七月份高考)我更吃不下飯,父親就給我買葡萄糖補充能量,別說這一招還真管用,第一場語文考試我超常發揮,考了全校文理科第二名,要不是平時偏科,那年我肯定能上一個好大學。高考成績公布后,老師同學還有很多家長看到我的分數后都表示惋惜,父親卻安慰我說,星星有一顆閃亮就行了,多了就太耀眼了。其實他何嘗不希望我顆顆閃亮呢,只不過就我那樣的身體已經透支到極致了,他心疼啊。
結婚后,我的身體還是說不上很好,生了孩子又兩次傷了元氣,一直沒有調養過來。那時我工作的地方離弟弟的住處很近,父母也在那里幫他帶孩子,生我小女兒那年,當時我還在坐月子,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明天去看你,我激動的不知說什么好,誰知第二天等了半天都不見他來,擔心出什么事就打電話過去問,他只淡淡的說了句有事去不了了。后來才知他花了幾百塊錢,費心費力地不知在哪兒買了幾只土雞,說是買給我月子里吃的,弟媳愛干凈,父親不敢把雞放在外面,就放在紙箱了里,結果雞被悶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全死掉了,他一氣之下都扔了,所以也沒心情去看我了。
當聽到這些時我的眼淚止不住洶涌而出,母親經常在我跟前嘮叨說父親沒心沒肺,不知道心疼人,但她哪里知道父親的愛是深沉的,含蓄的,藏在了他的內心最深處。他不善于表達也不愿意表達,只有讓你慢慢的去體會,去領悟。
去年春節期間因母親生病住院化療,父親的話慢慢多了起來,我和弟弟一人陪了一個療程,都出去上班了,只留下父親一人陪她。他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沉默寡言了,總是找些話題和母親聊天,有時間陪她出去走走。有時候我們打電話過去問些關于母親的病情和家里的一些情況,他總是不緊不慢地陪我們聊很久。其實關于母親的病情我們都沒有給他說實話,怕他擔心。(母親當然也不知道,醫生囑咐說最好不要告訴她實情)有時父親問起來,我就故作輕松地說現在醫學比較發達,什么疑難雜癥都治得好的,再說現在有醫保也花不了多少錢,他也就安心了沒再多問。
今年過完年母親的病情又出現了反復,我和弟弟不能隨時陪伴她身邊,還好有父親在,每天耐心的陪著她,照料著她的日常,不厭其煩地聽她絮絮叨叨。作為遠嫁的女兒每次去總想多陪陪母親,也減輕一下父親的負擔,但父親總催促我走,說不用擔心沒什么事有我在。我聽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前段時間我打電話給他,又問了一下家里的情況,他慢悠悠的如數家珍般的跟我說,母親每天吃四頓飯,還堅持鍛煉跑步;小麥綠油油的,長勢很好,開始抽穗兒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樹接的桃子比去年還多,他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又種了一些菜……聽到這些我心里暖暖的,就像父親的愛慢慢的滋潤著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