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顧:(33)——第二章第一節 白云蒼狗
自打那日看到楊平被一劍刺穿的尸體之后,馮綸頭腦中一片恍惚。他渾身輕飄飄地走出成都府衙的朱紅大門,從此便像是中邪一樣,再不過問北部衙中諸般事務,每日里就只是縮在卷宗室里,一言不發,將從成都府或是其他衙門借來的堆成一座小山一般的成千上萬卷竹簡帛紙,一頁一頁地翻看、抄錄,仿佛這一方幾案之外的世界,已經和他無關。
陳含跟隨馮綸多時,心里明白,憑他的性子,自然是對破案失敗官職罷免一事耿耿于懷,卻也不明白他為何要埋首故紙堆中。有好幾次當面詢問,卻沒有從馮綸口中得到任何解釋。
這些日子里,北部衙的卷宗室里黑白顛倒,烏煙瘴氣。糜亮的那幾個心腹,總是借著各種由頭,故意交給馮綸十分繁重的公務,每每還當面陰陽怪氣地嘲諷譏笑他的不自量力。馮綸鐵青著臉,默默地從這些宵小之輩手中接過待要整理、抄寫的文書,按例分發給手下諸位書辦處理。卷宗室內有些頑吏,見如今馮綸失勢,也總是吵吵鬧鬧地表達著對馮綸的不滿。對此,馮綸默然無語,好似沒有聽到那些不堪入耳之言一樣,再默默回到自己的那方幾案后,飛快地將自己手中的卷宗公務做完,然后又埋首于那幾千卷竹簡之中。幾日下來,那些無事生非的官吏們反倒變本加厲,更為頻繁地來卷宗室里尋馮綸的晦氣。好在還有北部尉黃路,他往往避開了糜亮,私下里呵斥那些個作踐馮綸之人。那些得勢的小人們,見部尉黃路有心維護馮綸,也就不敢太過放肆了。
刺客楊平雖然被殺身亡,但是在他的背后,顯然還隱藏著一個更為厲害的角色,不為人所知。此人隱身于黑暗之中,不動聲色地關注著成都城中所發生的大大小小一切事情,而成都府方面卻無能為力,只能任憑他把整座成都城攪動得處處暗流涌動,一片混亂。為了繼續尋找刺客案的線索,成都府令馬謖派遣出了大批的衙役、軍兵,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查,最終也只能因為徒勞無功而作罷。見蜀漢朝廷遲遲無法破案,東吳方面多次強硬施壓。漢吳結盟一事,也重新降到了冰點。
足智多謀的馬謖,一度曾想以楊平的死亡來暫時了結此案,給吳使張溫和周循一個交代。張、周二人俱是溫良平和之人,心里知道諸葛亮和馬謖的難處,本想就此作罷。哪知統領東吳出使軍隊的護軍偏將軍丁奉修書一封,將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匯報給了吳主孫權。孫權大怒,認為周循在蜀漢都城遇刺一事大失體統,丟盡了東吳的臉面,并不想就此罷休。自發現楊平尸體后短短半個月之內,孫權竟然十分少見地連續給蜀漢皇帝劉禪和丞相諸葛亮寫來三封書信,并在信中毫不客氣地催促蜀漢方面盡快查出真兇以結案,否則就要終止兩家結盟事宜。不單孫權自己如此,就連他的長女、周循之妻——以蠻橫著稱的大公主孫魯班,都越過東吳相關府衙直接給諸葛亮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書信,氣勢洶洶地責問他究竟何時才能為自己的丈夫報仇。饒是張溫、周循有心化解此事,奈何其主態度強硬如此,也只能無奈奉命了。
這一邊將將火起,那一邊便有人澆油。本就反對漢吳結盟,主張興兵報仇的蜀漢大臣中都護李嚴,在沒有與成都方面取得聯絡的情況下,擅自在其屬地永安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大練兵。這一異常舉動,令本就岌岌可危的漢吳兩家關系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朝廷中的大多數大臣,都暗罵李嚴的不識大體。諸葛亮萬分無奈之下,只得一邊督促馬謖發動成都府中所有力量對可疑之人進行大肆搜查,以期能盡快破案。另一方面則派遣一向負責外交事務的尚書鄧芝,和與吳使周循交情匪淺的侍曹龐宏二人頻繁到驛館拜訪問候,盡量先穩妥處置張溫、周循,以安其心。不過,諸葛亮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信任有加的侍曹龐宏,正為了此事而大鬧心病。每一次到驛館來拜訪,對懦弱的龐宏來講,無異于是一場在靈魂深處的折磨。
車隊緩緩地停在驛館門外的空地上。蔣琬、鄧芝、龐宏三人各自從車廂中走出,由驛丞接引,帶入東吳使臣所居住的驛館上房之內。張溫見三人如期到來,自是笑臉相迎,將三人請入坐席。周循膀子上的箭傷還沒有完全恢復,不時還會有鉆心的疼痛,因此只得半倚在軟榻上,向幾人點頭致意。唯獨坐在側席的東吳護軍將軍丁奉,黑著臉一言不發,這令張溫和周循都有些尷尬。
自從丁奉向孫權上書密奏驛館刺殺案的始末之后,吳主孫權便遷怒于張、周二人的懦弱行事,下旨提拔隨軍護衛的偏將軍丁奉為護軍將軍,以副使身份協助吳漢議和事宜。丁奉曾是已故東吳大都督周瑜的部將,在赤壁時便跟著周瑜受了不少諸葛亮的氣,因此他擔任副使之后,便鐵了心要給蜀漢方面難堪。他見鄧芝等人頻繁前來安撫,刺殺案的偵破卻幾乎沒有絲毫進展,便撇著嘴向鄧芝冷笑起來。而他臉上那道新落下的傷疤,也隨著臉頰肌肉的抖動而張牙舞爪,顯得十分猙獰。
鄧芝受諸葛亮之托,多年來一直負責蜀漢與東吳的關系,是此次議和的重要官員。他率先開口,向在座三位吳使說道:“自從周駙馬在驛館小院內被刺客擊傷之后,諸葛丞相十分震怒,督促成都府暫且放下衙門中一切事務,全力偵破此案。丞相又上書皇帝陛下,請選宮中御醫數名,為周駙馬診治療傷,以慰心中愧疚。現在刺客楊平已死,周駙馬的傷勢也逐漸恢復,丞相建議我們兩家重新開啟議和一事,盡快建立軍事聯盟,以圖共同興兵討伐曹賊,恢復漢室基業。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周循掙扎著坐了起來,十分激動地說道:“多謝丞相和諸位大人心念在下,為我尋名醫名藥,治療創傷。現在我身體已無大礙,咱們自然要是重新商議議和之事。鄧尚書又何必多慮?”
“咳,咳……”張溫臉色微變,假意咳嗽幾聲來打斷周循的話。他心中說道:“這個周循,說話辦事還是叫人不能放心。主公前日才來信要我們督促蜀漢方面徹底破案,否則議和之事便無從談起。他這倒好,鄧芝不過稍微關懷了幾句,就頭腦發熱,違背主公旨意輕易許下諾言。這要使叫主公知道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想到此處,他向鄧芝尷尬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個,這個重啟結盟議和一事,還要從長計議。鄧尚書是不是先督促成都令馬謖大人,把那個幕后真兇給揪出來,這樣咱們才好安心商議大事嘛。”
鄧芝苦笑一聲,看來孫權那邊還是沒有松口,今天的會談又很難取得進展了。他只得說道:“成都令馬謖那邊張大人你還不放心么?若不是因為成都府在短短的幾日之內就取得關鍵進展,那個刺客楊平也不會被自己人滅口了。只要假以時日,我們一定會給吳主和周駙馬一個交代的。咱們也不用去為馬大人操心他究竟如何破案,只管坐下來,商討咱們的事情。等成都府那邊破了案,咱們的議和章程也差不多定了下來。這樣雙管齊下,方能早日達成聯盟,也算是咱們做臣子的一份忠心,你說是吧?張大人。”
張溫覺得這個建議倒也合理,他正要開口細問,不期被坐在一旁的丁奉接過了話頭。丁奉粗著嗓子大聲地駁斥道:“不行!不行!誰知道你們到底能不能破案?之前的丞相刺殺案不也因為一直懸著,才被你們推到這個什么楊平的身上嗎?我看咱們呀,也用不著在這里徒費口舌,你告訴你們諸葛丞相,只要他能把我家主公說服,愿意現在就跟你們結盟,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沒什么話說。要不然的話,嘿嘿……也不要怪我們不念孫劉兩家的情誼了。”丁奉本來嗓門就頗大,這一番話說得又急,因此好像一陣密集的破鑼聲一般,整個屋中都是一片嗡嗡的聲音。張溫、鄧芝這幾人聞言都是一愣,不想今日的議和會談竟被丁奉這個粗人說成了死局。龐宏有心要說幾句結盟的好處,可他恰好一眼瞥見周循那蒼白的面孔和無力的身姿,頓時無數的愧疚感剎那間又涌上心頭。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紅著臉,打眼望望坐在一旁的參軍蔣琬。
“丁將軍這話可錯了。”坐在席間久未開口的蔣琬,忽然緩緩地端起茶杯,輕輕用茶蓋將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撇去,然后淡淡地說道。
丁奉“哼”了一聲,然后十分傲慢地問道:“蔣參軍此話怎講?”
蔣琬輕輕啜一口茶水,然后閉上眼睛,體味著陣陣茶香穿透舌尖,侵入心脾所帶來的快感。丁奉那急切的樣子反而令他看透了此人的虛實,他更有信心來占據主動了。他放下茶杯,沖著丁奉搖搖頭,眼里滿是失望的神色。
“蔣參軍有話請說。”丁奉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丁將軍。你方才說丞相刺殺案我們一直懸而未決,這是與事實所不符的。成都令馬謖大人,已經有明確的口供和物證表明,這兩起刺殺案都是同一伙人所為,因此才決定合并偵破,這并不是將軍口中所說的‘推脫’。另外,”蔣琬略微停頓了一下,見丁奉正十分入神地聽自己解釋,他的心里十分滿意,這才接著說道: “丁將軍還說,咱們在這里只是徒費口舌,我對此話不以為然。為臣之道,不僅要對主公言聽計從,更為重要的是,要敢于承擔職責,為陛下和國家分憂。如果如將軍所言,做任何事情都要等孫將軍的主意,而自己只敢一味地去服從,那這樣的人遠遠談不上是國家的忠臣,只不過白吃幾百石俸祿罷了,連高祖所說的‘功狗’都不如。丁將軍你說是吧?”
蔣琬說罷,微微一笑,臉色淡然得如平靜的湖面一般。他凝視著丁奉那不知所措的雙眼,丁奉從這道目光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這……這……”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目 ?錄:最后的漢歌 第一卷 暗涌 全目錄
如果您喜歡這部關于三國的小說,喜歡后英雄時代的人生百態、生死搏殺,您可以關注作者,或者簡單地點個贊以示鼓勵。您的支持是我創作的最大動力。